陳昱晃了晃頭，似乎是叫夢魘住了。他想要睜開眼睛，卻有心無力，他身體忽冷忽熱，思緒卻莫名的清醒。他心中大嘆，這次圈禁，他留了不少后手，雖進來得倉促，不能一一安排妥當(dāng)，卻也不過是吃點苦頭，可是千算萬算，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生病，難道是老天同他過不去。

    許濛見陳昱實在難受，她找了些清水喂給陳昱，然后坐在榻邊看著陳昱。她此時心中意外得冷靜，心想，殿下的病原因不明，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起來的，也許昨夜就有了癥狀，只是她沒發(fā)現(xiàn)罷了，若真是傷寒再耽擱下去，怕是連命都丟了。

    許濛看了看這暗室，又看了看窗外，她想也許有些人正想著讓太子死在這鬼地方，不過追贈一個謚號罷了，何樂而不為。

    想到這里，許濛把心一橫，不，決不能讓太子在這里死去。許濛此刻沒想到小彘阿蒼，沒想到阿爺和阿滿，甚至沒想到自己的命，她只是想起了玄武坊家中的那只燈籠。她輕輕地笑了，摸了摸陳昱的臉，貼近了道：“殿下不要擔(dān)心，你不會有事的?！?/br>
    此時陳昱微微張開眼睛，看著許濛走到了門前，他想要張口說讓她回來，可是怎么都說不出話。

    許濛深吸一口氣，打開了大門，外面陽光明媚，守衛(wèi)刀劍斧鉞出鞘，皆怒視許濛。為首者乃是一位著甲胄的中年男子，他本就覺得看守太子是個苦差，原想著裝聾作啞罷了，卻不想緊閉五日的大門就在這個時候被打開了，出來的是個形容皆亂身著青袍的小宮人。

    “陛下諭，太子圈禁豹苑，你這小奴，所為何事?！?/br>
    許濛跪倒在門前，重重地磕頭拜下，只聽砰得一聲，許濛眼前一黑，她額上流血，肅然道：“太子殿下發(fā)起高熱，不省人事，請將軍延醫(yī)診治。”

    那將領(lǐng)遲疑一瞬，本能告訴他這事不插手最好，他道：“吾等不過行守備之責(zé)，此事不敢做主，不如稟明陛下，等候陛下的詔令?！?/br>
    不，不可以，許濛想到陳昱衣襟上的血，她便知道魏帝現(xiàn)在也是情況不明，等著魏帝的詔令，只怕陳昱已經(jīng)住進他的陵寢了。

    許濛又是一拜，額上鮮血緩緩淌了下來，道：“殿下病情危急，若是耽擱，恐延誤病情，請將軍早做決斷?！?/br>
    許濛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額頭的疼痛了，她其實拿不準(zhǔn)這守衛(wèi)的將軍是哪一方的人，所以不敢請他來私下商量。不過想到太子圈禁在這里，周圍的探子一定很多，所以她兵行險招，逼迫這位將軍為陳昱找醫(yī)者。既然陳昱已經(jīng)病成這樣，與其讓他無聲無息的死了，倒不如把這事揭出來，誰也別想私底下動手。

    那將軍仍舊猶豫，許濛見了一咬牙，又是一拜，額上的血流進了眼睛里面，將她平日可愛的面龐變得猙獰起來。

    “將軍，當(dāng)今陛下仁德慈善，雖對太子殿下有所誤解，然太子乃龐后所出，中宮嫡子，身份顯貴，若太子有錯，陛下自當(dāng)降下懲罰，可若太子有恙，以陛下仁善，怎會不心疼。請將軍先為太子殿下請來醫(yī)者，再將此事稟報陛下，兩相皆不延誤，將軍何故踟躕，莫非……”

    見許濛還要說下去，那將軍忽然道：“夠了?！?/br>
    在眾人呆愣之際，許濛起身走了下去，來到那將軍面前，跪了下來，又道：“將軍與小奴皆是盡忠職守，同病相憐罷了，小奴今日愿以一條賤命求將軍，請將軍為殿下延請醫(yī)者。”

    許濛又是一叩頭，她的每一個叩頭都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地上，她甚至望向了那將軍腰間的佩刀。

    如果，如果他一意孤行，許濛只能把這件事鬧大了，她心中澄凈，居然半點都不害怕，她只是覺得，決不能讓陳昱就這樣死了，死在這里。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就在她準(zhǔn)備起身奪刀，想要用自己一條性命震懾在場人時，忽聽一人道：“回來?！?/br>
    許濛呆立當(dāng)場，轉(zhuǎn)身，之見陳昱站在門口，他又道：“回來。”

    陳昱伸手，許濛起身，連自己頭暈眼花都顧不得了，她一步一步走向了太子身邊，牽上了那只手。

    陳昱此刻早就渾身發(fā)抖站不住了，可他仍舊用了十二萬分的自制力，才不讓自己把這女子擁入懷中，揉進自己的骨血里。他只是牽著許濛，咳了兩聲，笑道：“孤的確不大舒服，這位將軍，看起來眼生，不過將軍，孤倒是有句話要說。”

    那將軍和場中之人這才醒過神來，太子陳昱還未被廢，他還是太子，將軍立刻拜下，場中人也都跪伏在地上，“望太子殿下不吝賜教?！?/br>
    陳昱淡笑，“孤是陛下之子，將軍，是陛下之臣?！?/br>
    說完陳昱拉著許濛進門，關(guān)上了大門。

    那將軍呆立片刻，細(xì)細(xì)回味了陳昱的話，恍然大悟，接著便是心中發(fā)涼。

    是啊，無論太子陳昱做了什么，他始終是陛下的兒子，陛下再痛恨他都不會殺了他。而他就不一樣了，他不過是是五營中的小將，乃是大魏天子的臣子，若是太子在他守衛(wèi)期間重病而亡，他只怕要被夷滅十族。這將軍終于轉(zhuǎn)過彎來，自他接了這守衛(wèi)太子的命令，明里暗里也不是沒人同他打招呼，他這幾日頗有些飄飄然，只覺得若是選了一方，助對方成事，那他的富貴便唾手可得。

    可是從今天這件事，他忽然明白，若是太子真的在他手下出了任何問題，能不能看到新帝登基尚且不知，他怕是連明天的太陽都見不到了。

    他明明站在陽光下，卻渾身一哆嗦，見場中士卒都看著他，他怒道：“看什么看，快請醫(yī)者來。著人去稟報陛下，快?！?/br>
    許濛攙扶著陳昱上了床榻，她看著陳昱，十分擔(dān)憂，道：“殿下，你沒事吧?！?/br>
    陳昱道：“沒事，阿濛，你呢？”陳昱伸手撫上了許濛的額頭。

    許濛一怔，繼而笑了，道：“沒事?！?/br>
    “殿下要快點好起來，我們說好了，要去看日出的?！痹S濛抓住了陳昱的手，貼在臉上道。

    陳昱目光繾綣溫柔，笑了，“好，都聽你的?！?/br>
    第54章 抉擇

    正在豹苑忙著找醫(yī)者的時候，秀云峰另一面的山上，佛泉庵里，陳婧正坐在廊下曬太陽，她懶洋洋地望著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阿成拿了櫻桃過來，小顆小顆的櫻桃紅艷艷的，阿成一笑，將櫻桃含在嘴里，湊了上來，喂給了陳婧。

    陳婧眉眼低垂，看著這個漂亮的男人，笑了，道：“好甜啊?！?/br>
    阿成道：“洛陽豪商冰存在庫里的櫻桃，都送來阿婧這里了，不然這大夏天怎么能吃到櫻桃呢？”

    陳婧看著那盤櫻桃，但笑不語，道：“怎么樣，我的那位太子阿弟怎么說？”

    阿成牽著陳婧進了內(nèi)室，悉悉索索解了身上的衣服，從貼身衣物上取出了一張紙條，遞給陳婧。

    陳婧的手像是在賞玩什么物件，摸著阿成身下，唇畔帶著些微笑，另一只手展開了那張薄薄的紙，只見上面不過八個字。

    美玉在蜀，載璋弄瓦。

    陳婧一頓，手上不由用力，阿成低低地慘叫聲，“阿婧?！?/br>
    陳婧這才回過神來，將那團紙揉爛了丟在燭火之上，她提停止了動作，看著紅中帶藍(lán)的火焰將那紙條吞噬，她眨了眨眼睛，眼底忽然泛起了潮意。

    “阿婧?！卑⒊少N了上來，看著這樣的魂不守舍的陳婧有些慌張。

    “啊？”陳婧回過神來，忽然撕掉了阿成身上的衣服，道：“阿成，快點，快點進來?！闭f著攀著阿成的腰便倒了下去。

    阿成原本是洛陽出了名的小倌，游走于達官貴人之間，還得了個諢名叫什么玉卿，最是懂得如何討好女子，他見陳婧躺了下去，便也笑了覆了上去。

    陳婧的身體沉迷于欲望，靈魂卻如同在一場疾風(fēng)驟雨中飄蕩，她甚至能夠聽到自己靈魂的哀嚎。

    母親，母親居然沒有死！

    秦瑤，你沒有死，為什么，為什么不來找我，為什么？

    你可知我陳婧過得是什么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為什么？

    有了阿旻，你就可以不管你的女兒了么？為什么？

    陳婧身體顫抖著，咬上了阿成的肩膀，她好恨，好恨啊！滔天恨意將她淹沒。

    二人云收雨歇，阿成將陳婧摟在懷中，道：“阿婧，太子殿下那邊，說是能夠送我們離開，我們說好的，去泉城好不好？”

    陳婧撫摸阿成的長發(fā)，恍惚道：“泉城？哦，是去泉城么？”

    阿成從未見過這向來慵懶神秘的女子這般失神，他不由恐慌，道：“嗯，說好的，泉城?！?/br>
    陳婧的目光一寸一寸看過眼前的男子，去泉城做什么呢？哦，隱姓埋名，給他生幾個孩子，在泉城做個脂粉鋪子老板的妻子，待到年華不再，便給他納幾房小妾，讓他這些手段使在別的女人身上。

    這，就是她陳婧，要選擇的人生么？

    為什么這樣不甘心呢？

    陳婧的目光慢慢聚焦，她看著阿成，輕聲道：“今夜，你把陳昱那邊的人約過來吧?！?/br>
    阿成欣喜若狂，他親了陳婧一口，像個孩子一樣道：“阿婧，我，我定不負(fù)你?！?/br>
    陳婧含笑點點頭，她穿上外袍，走到廊下，拈起了櫻桃。若她不是靖寧公主，這櫻桃怎么輪得到她來吃呢，她吐出櫻桃核，笑了。

    是夜，陳婧著人備了一桌酒菜，她與阿成相對而坐，陳婧給阿成斟酒，阿成有些受寵若驚，道：“阿婧不用這樣的?！?/br>
    陳婧按住了阿成的身體，道：“沒事，快喝吧。”

    阿成將這杯酒喝下去，看著陳婧，道：“阿婧，我真沒想到會有今天?！?/br>
    “哦？為什么？”陳婧沒有喝酒，只是支著腦袋看著阿成。

    阿成興奮得臉都紅了，他道：“阿婧，我不識幾個字，只是小時候長得好看便被人買了送到洛陽，上過過許多貴女子的床榻，不過是個好看的玩物罷了，但是我還是記得泉城?！闭f著阿成拉過了陳婧的手，與她十指交握，他目光如水十分溫柔，道：“阿婧，我沒想到你會愿意同我回到泉城去，你相信我，我會讓你過好日子的。”

    陳婧笑著點點頭，道：“我相信你?！?/br>
    阿成似乎還想說話，陳婧卻掩住了他的嘴，道：“我也有話說，阿成，我的父親是先太祖的太子，我的母親是先楚王的嫡女，我的一出生就是郡主，后來追謚靖寧?！闭f到這里陳婧頓了頓接著道：“我永遠(yuǎn)不會忘了二十七年前的那一天，我阿父阿母的死訊傳來，阿爺說他們都葬身黃河，我哭了好久好久?！标愭赫f話的時候神色恍惚，就像是沉浸在往事舊夢中，阿成覆上了陳婧的手，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秘密，他覺得不安，不知為何陳婧要和他講這些事。

    “后來，阿爺?shù)腔?，沒過多久也死了當(dāng)時在襁褓中的阿旻失蹤，而就是在阿爺去世的那個晚上，我喝了一碗甜湯?！标愭阂Ьo了牙關(guān)，道：“我那時還小，這些原本不該記得的，可是我就是記得，因為之后這二十七年，我天天都能夢到這一切，就是這碗甜湯，哈哈哈哈?！?/br>
    陳婧握住了阿成的胳膊，狀若癲狂，似哭非哭，“那碗甜湯，真甜啊，原來世上的苦果，不一定都是苦的?！?/br>
    阿成抬手想要把陳婧攬在懷中，忽然他僵住了，他看著陳婧，目眥欲裂，吐出了一口鮮血。

    陳婧抱住了他，將他放在自己懷中，阿成一口一口嘔出血來，染紅了陳婧的衣襟，他想說話，卻喉嚨灼痛，半天都吐不出話來。

    “阿成，我不能和你去泉城了，你瞧，你長得多好看啊，我呢，比你大了十二歲，去泉城做什么呢？”陳婧與阿成對視，她目光溫柔道：“阿成，在這里我是靖寧公主，去了泉城，我便是一個容顏老去的女人，我要日日向你乞憐，這樣的日子是我不愿意的?！?/br>
    阿成一把攥住了陳婧的衣襟，似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陳婧撫摸著阿成的面龐，道：“阿成，我痛苦的，并不是我失去了平凡的人生，我所痛苦的是我失去了作為靖寧公主的一生，你明白么？”

    “而現(xiàn)在，我要把這一切奪回來。”

    阿成嘴唇開合，目光驚痛似乎在問為什么，陳婧親了親他，道：“可是阿成，我喜歡你啊，我真的喜歡你啊，你說你不負(fù)我我信，我的一生，怕是再也遇不到你這樣的一個男人了，阿成，留下來吧，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吧。”說著陳婧抱緊了阿成，低低地笑了。

    阿成聽到陳婧這樣說，他的手摸向了自己的衣襟，想要把什么掏出來，卻力有不逮，掙扎了幾下，那雙美麗的眸子終于變得黯淡無光。

    陳婧順著阿成的手，摸向了他的衣襟，只見里面用錦帕包著一樣?xùn)|西，她頓了頓，看向死不瞑目的阿成，終于像是鼓起了勇氣一般，打開了錦帕，一只種水不太好的鐲子，在燈下泛著幽綠的微光。

    陳婧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撫上了阿成的面龐，低聲道：“你這個傻孩子?！?/br>
    陳婧將阿成放下，她打開了房門，只見庭中明月當(dāng)空，她看著外面精致的園林景色，笑道：“你看，鳥在籠中，魚在池中，阿成，你啊，在我心里?！?/br>
    她關(guān)了門，回到屋中，打開了衣柜，只見里面放著大大小小的錦袍，居然全都是公主的禮服，她從里面挑了一件紅底云紋的袍子披在身上，將這房中一切擺設(shè)細(xì)細(xì)打量，她笑了，將小幾上的蠟燭推倒，火焰順勢而起。

    秀云峰上，佛泉庵燃起沖天火光，陳婧身著紅袍，手執(zhí)火把，在庭中亂舞，她狂笑，她放歌，她揮舞手中的火把，她道：“燒吧，燒吧，哈哈哈哈?！?/br>
    火焰將要吞噬這座精美奢華的庭院，她從火光中走出，紅衣烏發(fā)，神色癲狂。

    靖寧公主的封號是她的墳?zāi)?，是她的縲紲，亦是她的甲胄，她不會跟著阿成去過泉城的老百姓生活，但是也不會讓阿成離開。

    她的人生，愛也好恨也罷，合該是作為靜寧公主的一生。

    此時，佛泉庵門口來了一隊黑衣人，為首者上前，跪倒在地，道：“公主殿下?！?/br>
    陳婧道：“都起來吧，怎么樣，這下太子殿下可放心了?！?/br>
    那為首的男人長相十分普通，道：“太子殿下已經(jīng)為公主殿下備好了一切，現(xiàn)宮中便有一位故人，等著公主殿下?！?/br>
    故人，陳婧冷笑，“走吧?！?/br>
    陳婧跟隨著這隊人離去，將上馬車的時候她回望佛泉庵，最后陳婧沒能學(xué)會怎么愛一個人，也沒能得到自由。

    自由，哈哈哈哈，陳婧似乎是想到了一個笑話，她七分譏誚三分悲涼。

    原來困住她的，從來不是佛泉庵啊。

    第55章 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