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生孩子往往會耗時良久, 有的人生了幾天幾夜也不稀奇。不過這樣的婦人就相當(dāng)危險了，力竭而亡一尸兩命, 最后常常是個胎死腹中的結(jié)果。不過禎娘不屬于那種婦人, 生周洪鑰的時候尚是第一胎, 也不過就是一個晚上。這一次也沒有更長, 等到天邊現(xiàn)了第一線曙光的時候，終于迎來了嬰孩的啼哭。

    穩(wěn)婆喜滋滋地給孩子洗身，然后抱出來給顧周氏看, 大聲道：“恭喜太太賀喜太太，夫人她生了個小少爺！共重七斤一兩, 聽小少爺哭地多有勁兒。果然是十分康健的?！?/br>
    穩(wěn)婆哪里不知道周家的情形，曉得小夫妻兩個已經(jīng)成親七八年了, 還只得了一個女兒。這種情形生了兒子，哪有不喜的！只是心里可惜，參將大人竟然正好不在, 不然一定多一份極豐厚的賞！不過現(xiàn)如今也不差了, 參將夫人的母親顧太太當(dāng)然也同樣歡喜！

    顧周氏抱著閉著眼睛的小男孩兒, 還沒想到這是自己念叨了許久的外孫, 便先想到了之前在里面呼痛的女兒。即使知道穩(wěn)婆能這樣輕松喜悅地出來, 那么禎娘就一定沒事，也忍不住道：“我女兒在里面如何了？”

    張老娘依舊是笑瞇瞇的，看著李醫(yī)官已經(jīng)進(jìn)去了, 道：“夫人好著呢！方才只是脫力昏睡過去。這樣倒是更好，少了些疼痛。等到睡足了起來, 一切都過去了。要我說這時候最好不要擾著夫人，順其自然就好?！?/br>
    顧周氏這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產(chǎn)房窗子前面，果然散出來血腥氣。但是從這里可以看到禎娘的臉，只是蒼白一些罷了，其余的竟是十分安靜恬淡。心里徹底放松下來，抱著自己懷里的孩子，顧周氏總算如釋重負(fù)地笑了。

    沒錯，顧周氏確實背負(fù)著重?fù)?dān)。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門關(guān)前過一遭，女兒要走這一遭，顧周氏怎么可能心如止水！自然是擔(dān)憂的不得了。到了最近半月，她更是擔(dān)憂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著。

    然而這也只是重?fù)?dān)之一而已，她藏在心里的對女兒的擔(dān)憂隨著這個男孩兒的出生迎刃而解——這些日子她當(dāng)然看的到周世澤是個好小伙兒，對禎娘至真至純。但是人就是容易患得患失，若是兩個人就是相敬如賓的榜樣夫妻，那她倒是不想這許多。

    正是因為兩人遠(yuǎn)遠(yuǎn)不止于如此，顧周氏擔(dān)心有一日恩愛斷絕禎娘會傷心的受不了。而這種擔(dān)心的由來，其中最大的一個隱患就是禎娘沒得兒子。顧周氏可以不在乎禎娘有沒有兒子，禎娘當(dāng)然也不在乎，可是她不敢打包票周世澤能一直不在乎——在世事的影響下。

    這個孩子的到來恰到好處，顧周氏由衷感激上蒼給女兒送來一個兒子——誰讓這個世道就是如此！甚至更深刻的，她當(dāng)年只生下禎娘一個女孩子的愧疚，對夫君的愧疚，似乎也一并消除了。

    徹底松快下來的顧周氏心情當(dāng)然是極好的，吩咐身邊袁二家的道：“去，請張mama吃酒，把喜錢加厚一分！再布置下去，這月家里上下多拿一個月月錢，不用拿禎娘的對牌，就從我的銀錢匣子里出。這一回，就當(dāng)是我這個外祖母與我外孫子積攢福氣了！”

    闔府歡喜，等到周世澤風(fēng)塵仆仆從海上歸來的時候，就連和同僚們慶助勝利的時候都沒得，就被早早等候在港口的家人告知道：“老爺！奶奶昨日早上就生了！生了一位少爺，有七斤一兩，如今家里都等著老爺呢！”

    海上那一場仗是沒的說的，自然是贏了。實力懸殊之下，周世澤只覺得贏的毫無懸念。不過贏了就是贏了，對于軍隊來說打勝仗就是最好的事情——軍隊上下哪怕再齊心，只要屢戰(zhàn)屢敗，人心也是遲早要散的。若是能打勝仗，即使周世澤如今還在和許多人別苗頭，那也會有一種奮進(jìn)之感。

    何況這一回還贏的這樣漂亮，好多兵士沒得出手的機(jī)會，戰(zhàn)功都被前頭跑得快的占了！最終也沒有一人陣亡，只七八個受了輕傷的。有這樣的戰(zhàn)績，幾個同僚中哪怕是平常與周世澤做對的，也嘻笑著道：“參將大人快些回去罷！說來可真是雙喜臨門，過兩日還要去大人府上吃酒呢！”

    一群人各自湊趣，周世澤卻像是愣住了，反應(yīng)過來直接接過馬鞭，想了想又放下——白日大街上又不許打馬，只怕還耽擱一些。于是上了輛馬車就吩咐道：“快些走！中間不許有半點耽擱。”

    這時候總算有時間思慮這件事了，是禎娘把孩兒生下來了?。『鋈凰X得心里一疼，這是想起上一回禎娘生產(chǎn)的事了。那樣疼又來一次，他卻不在她身邊。就這樣想的恍了神，等到車夫停了車他還沒回過神來。

    “老爺回來了！”隨著從門口就有人大聲說，周世澤幾乎是跑到了正院，只是最后在產(chǎn)房門口住了腳。心里躊躇，不知道為什么一下瞻前顧后起來，就是有些犯怯，至于為什么犯怯，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過他沒能停腳多久，他那是一個大活人站在那里，又是一路有人喊著進(jìn)來的——即使是禎娘這也沒聽見，正院里的人呢？當(dāng)她們是死的么！滿院子灑掃的丫頭婆子，還有臺階上做著的禎娘丫頭，可是都看著呢。

    紅豆正好要為禎娘送補(bǔ)湯，端著洋漆小茶盤就與周世澤道了個萬福，問道：“老爺怎的站在這里？難道是怕身上塵土重？我看今日沒什么風(fēng)，不然我先打開窗子讓老爺與奶奶說話?！?/br>
    才剛剛生產(chǎn)的婦人最怕不干凈，這都是大夫叮囑過的。禎娘連同府里上下，從周世澤到小丫頭，都是十分清楚。而周世澤才打仗回來，說風(fēng)塵仆仆還是說輕了。周世澤看看自己才想起有這一件事，雖然不是因為這個，周世澤還是點了頭。

    才在窗前站住，紅豆就利落地開了窗。周世澤一眼就看到了禎娘，她這時候臉色紅潤，正靠著一只大迎枕上，頭發(fā)直總結(jié)了一根大辮子，額頭上覆著厚厚一層額帶，翻出白色的絨毛。

    見周世澤愣愣的站在窗前，禎娘補(bǔ)湯也不喝了，就看著他溫和道：“你這樣忒不巧了，前腳才走，我后腳就發(fā)動了。你去看看罷，生洪鑰之前不是說喜歡兒子多些，將來帶他騎馬射箭，舞槍弄棒。洪鑰就是再活潑，再沒得淑女樣子，也是不能跟著你做完這些的?！?/br>
    周世澤這才想起自己多了個兒子，而他現(xiàn)在坐在這里是為了見見禎娘好不好。于是禎娘聽到周世澤聲音有些嘶啞道：“你昨日生產(chǎn)的，現(xiàn)在好不好？身上還疼不疼——你昨日一定是疼的不得了?！?/br>
    他想懊悔的是昨日他竟然不在，只是到底沒說出口。末了甚至連話都不說，只是站在窗子前，一句話也不說，把禎娘看了又看，就算是禎娘在喝補(bǔ)湯也一樣。直到禎娘犯了困，打了個小小呵欠，周世澤這才悄悄離開。

    早就有下人準(zhǔn)備了熱水等洗浴之物，周世澤洗完澡，渾身輕了一層。這才進(jìn)了產(chǎn)房，看禎娘正睡的好，也沒吵醒，只是在一旁坐了一會兒。他本還想著給禎娘掖一掖被角，后來一看，禎娘睡覺樣子再乖巧不過，十分安靜，哪里用得著這個。

    周世澤臉上一片溫情，再看了看禎娘娘，輕輕合上產(chǎn)房的門，叮囑守著的丫頭用心一些。然后才去了后面的萱瑞堂，他已經(jīng)聽禎娘說過了，這幾日孩子除了偶爾抱到產(chǎn)房讓她看，其余時候都是在萱瑞堂。

    周世澤到萱瑞堂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是歡聲笑語一片，其中最顯眼的就是周家大小姐周洪鑰。周世澤一進(jìn)來就看到她小心翼翼地跪在榻上，傾著身子看她的小弟弟，眼睛睜得大大的，臉蛋紅通通的，比誰都興奮。

    似乎還想用手摸一摸小弟弟，但最后還是不敢，眼前的弟弟實在是太小太嫩了。指甲像是米粒一樣大小，她幾乎是敬畏地看著。然后就用女童清脆地聲音問外祖母：“外婆，你說弟弟能快些長大么？我把我的小馬給他騎?！?/br>
    心里的柔軟此刻到了最軟的時候，周世澤從小就沒得母親，雖然沒經(jīng)過什么繼母為難，親父不聞不問這種事。但是他從小沒有什么家人溫情也是真的——唯一的親人是父親，然而一個獨身男子，能把兒子教養(yǎng)地端正就很難了。至于更仔細(xì)的地方，那是他沒有注意到的。

    原來兄弟姐妹之間就是這樣的，這甚至和父母兒女都不同——父母和兒女之間是注定不能永遠(yuǎn)陪伴的，一方一定會比一方早離去。但是兄弟姐妹不同，他們天生血脈相似，而又各自不盡相同。彼此了解親近，好像生來就會這么做。

    周世澤不再站在門口，上前一把抱起了洪鑰。笑著問她：“怎么，我們周家大小姐舍得了？別的人碰一碰你那小馬你就是要急的，如今還要給別人騎。不是說的客氣話罷？看著你弟弟小，反正要騎的時候是很久以后了。”

    這就是逗小孩子的話，偏偏小孩子就是會為這種事著急。洪鑰一下子急起來，大聲道：“才不是！別人都不可以，但是這是弟弟，當(dāng)然就可以啦！才不用等到弟弟能騎馬，再等兩年我就能帶著弟弟騎了?！?/br>
    眾人聽到這童稚話語都笑起來，顧周氏拿帕子抿了抿嘴，吩咐丫頭給周世澤上茶，然后就道：“世澤回來了倒好，我們都等著你呢！我這外孫子生下來你不在，名字還沒取上，總不好渾叫?！?/br>
    周世澤這時候抱著周洪鑰一起看襁褓里的兒子，聽到顧周氏說話，下意識地就想正襟危坐。做到一半才想起來，這不過是一個家常的場合，便笑著道：“這是早就已經(jīng)想好了的，我和禎娘商量過，男孩兒就叫周洪鈞。怎么，禎娘沒與您說？”

    禎娘還真沒和顧周氏說，只能說禎娘產(chǎn)后萬事不管，以為這件事已經(jīng)定下來了。至于顧周氏見禎娘不說話，便以為要等周世澤回來拿主意，于是兩邊竟然錯過了。不過這都是小事，也就是周家大少爺晚了兩日知道名字罷了。

    周家大少爺周洪鈞是個能吃能睡的，小孩子就是他這樣的最喜人。不然不能吃不能睡，碰一碰就哭，誰家不發(fā)愁孩子養(yǎng)不養(yǎng)的大！這一點周洪鑰也是一樣的，只是周洪鈞比她還厲害。

    文mama喜滋滋地告訴周世澤和顧周氏這情況，她這兩日就跟著兩個奶娘同吃同住，絲毫不敢放松，見孩子好她比什么都要高興——當(dāng)初洪鑰出生的時候她是要照顧禎娘，不然這就是第二次了。大概是沒得孩子，一生孤零零的關(guān)系，文mama極喜歡小孩子。

    周世澤聽了就笑道：“這就是像我么，洪鑰也好洪鈞也好都是這樣。我聽我養(yǎng)娘說過，小時候我要是睡著了，天上打雷也是不醒的！不過也是像禎娘，禎娘睡著了安靜又穩(wěn)當(dāng)，從來不亂動?！?/br>
    顧周氏聽了卻笑起來，道：“世澤，你這就想錯了！哪里有那天生的穩(wěn)當(dāng)，這都是從小教出來的。譬如禎娘小時候，那也是拿繩子固定好手腳，年年月月這樣，直到收了繩子也絕不會亂了睡姿。”

    周世澤還真不知道有這種事，畢竟他又沒被捆過手腳，更沒得兄弟姊妹，當(dāng)然無從知道這種事。只是疑惑道：“我記得洪鑰小時候也似乎沒這樣過，這又是為什么？禎娘也沒和我說過一回?！?/br>
    這時候該文mama笑起來了，給洪鑰喂點心，回道：“老爺那時候在九邊衛(wèi)所，除了有限的幾日，哪里能著家。在家的時候也都是白日里抱著大小姐耍，至于晚間大小姐如何睡覺是不能知的。其實早就這樣了，如今大小姐也用不著繩子，自然能睡的好好的?！?/br>
    正說話間，周家大少爺，剛剛才被取名的周洪鈞醒來了。周世澤這才看他睜開眼睛，周洪鈞生的更像周世澤，鼻子眉毛嘴巴下巴，只除了那一雙眼睛。那一雙形狀優(yōu)美的眼睛，和禎娘的一模一樣。

    血脈就是這樣神奇了，把兩個人的骨血捏合在一個人身上。上一次見到這個還是在洪鑰身上，這一次便換做是兒子。然而不管見到多少次，都會讓周世澤心生一種柔軟，這大概就是人的天性吧。

    周洪鈞和他的jiejie一樣，對于誰來抱都不在意。所以在周世澤放下周洪鑰，抱起他的時候也沒有哭喪著臉，甚至還舒舒服服地吐了一個泡泡。周世澤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他臉上全是做父親的驕傲，雖然不知道一個孩子吐個泡泡有什么好驕傲的。

    文mama只瞥了一眼掛鐘就知道大少爺為什么醒了——大少爺比大小姐還要好養(yǎng)活，就連吃飯睡覺這些都是極有規(guī)律的。這個時間醒來就是要喝奶了，便告訴周世澤：“老爺，大少爺這是要喝奶了。”

    這時候這才知道，趕緊把孩子交給奶娘，知道人抱著孩子進(jìn)了里屋喂奶，周世澤才收回了目光。低頭看和自己一排坐在榻上的女兒，小聲問：“是不是覺得弟弟格外小？想要碰碰又不敢?！?/br>
    周洪鑰坐在榻邊，蕩了蕩小腿，踢了踢腳尖，點點頭，然后又低下頭，道：“真的好喜歡，我見過人家家的，都是有好多兄弟姊妹，都一處玩的。我家只有我一個，我還眼紅過。不過丁家jiejie告訴我，她還眼紅我，家里只有我一個，這是為甚啊？家里有人和自己一起不好？”

    這是周洪鑰還不能理解的，她一直想要一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不過因為她最先出生，所以她只能是jiejie了，也只能有弟弟meimei。但是她覺得這樣也很好，弟弟meimei都要聽jiejie的話啊，她還可以照顧他們。

    但是世事往往比這個復(fù)雜，大家庭哪有那么簡單的。她見過的兄弟姐妹成群的，其中大多數(shù)都來自不同的母親。這樣的兄弟姐妹之間很難說能有親情，甚至后院險惡一些的人家，怕是像防備仇人一樣防備吧！

    周世澤在這上面沒腦筋，但是他又不是傻的，立刻明白了過來。只是這樣的事卻不好和女兒解釋，只能想想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每家都不同吧。你看每家的人不同，你喜歡弟弟，不一定人也喜歡弟弟，是不是？”

    洪鑰依舊懵懵懂懂的，覺得父親這個解釋和沒有解釋一樣，但她好像是聽懂了一樣，還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然而轉(zhuǎn)瞬就把這件事丟開了，她還有好多好多的事要想，譬如說帶弟弟出去玩兒。至于這樣想不通的，那就不想了，反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周世澤陪著女兒又人人真真說了會兒話，顧周氏這才想起來周世澤是出海打仗回來來著——實在是他自己不提一句，周身又十分平和，讓她竟然忘了。于是趕緊補(bǔ)救般的問道：“世澤這一回出門，可是勝了？”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若不是勝了，先不說能不能這樣全須全尾地回來，至少也不能這樣有余裕的樣子罷！果然，周世澤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滿不在乎道：“不值得一提，不過就是粉飾門面，給上面一個交代，表示這些日子銀子沒白花?！?/br>
    顧周氏卻很懂得察言觀色，立刻笑道：“雖然你是這樣說，但勝仗就是勝仗這又沒什么好說的。有那些覺得容易的，也不想想，原來東南水師對呂宋那幾個紅毛夷人，誰又不覺得是手到擒來？”

    并不強(qiáng)行吹捧周世澤，但這話說的恰到好處，且有理有據(jù)。周世澤也笑了起來，正要說什么，奶娘就抱著周洪鈞出來了。文mama見此解釋道：“每日下午間大少爺吃奶后就要去奶奶那里的，不然是要鬧的。”

    所謂好孩子不是不鬧，而是人家有鬧的原因，且十分容易找到規(guī)律。周洪鈞就是一樣，他就是要按著規(guī)律來過完一整天，什么時候吃奶什么時候睡覺什么時候去娘親身邊。只要都按時來了，他就是最乖巧的孩兒。

    周世澤看的喜歡，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抱過洪鈞，然后另一只手抱起洪鑰，一點力氣也不費。對顧周氏道：“母親，我?guī)е麄冞^去就是了，到了時間我再把他們送回來——不用擔(dān)心，洪鑰在我懷里長大的?！?/br>
    ‘在他懷里長大的’，顧周氏忍不住心里念了一遍。忍不住和文mama道：“像的很，真像啊。當(dāng)年禎娘就是這樣了，也是在她爹爹膝頭長大的。只是可惜，可惜那孩子父親緣不深厚?！?/br>
    文mama卻笑著勸道：“都是過去的事兒了，當(dāng)然是要向前看！當(dāng)年奶奶的事情如何到底都是陳年舊影，要緊的是如今大小姐和大少爺有福氣。父母雙全姐弟相親，這就是最好的了。而將來，只會更好。”

    周世澤當(dāng)然不知道自己背后顧周氏和文mama有那般感嘆，他現(xiàn)在的心情純的很，只是想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抱著女兒看禎娘帶洪鈞也好——這似乎是相當(dāng)無聊的事兒，只有婦人才在這上面消磨，然而周世澤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等到回到正院產(chǎn)房，掀開棉簾子進(jìn)去，禎娘過來起身了。紅豆正照顧她喝水?？匆娭苁罎勺笫忠粋€右手一個，禎娘也微微笑了。道：“我就猜著這個小天魔星要來了，就是遷就他我每日的午睡才要早開始早結(jié)束，把他給我罷。”

    禎娘正接過兒子，又看到女兒眼睛大大地看著自己，玉雪可愛，湊近了也親了她一口。周世澤看著這場景，幾乎說不出話來，最后才恍恍惚惚道：“名字已經(jīng)定下來了，就按著我們之前商量的，叫做洪鈞，周洪鈞?！?/br>
    第143章

    說周世澤回來時候不準(zhǔn)也不盡然, 說是錯過了兒子出生，但總趕上了洗三。這三日之內(nèi), 周家大少爺周洪鈞是一日日眉目舒展、皮膚白凈。他本來就生的可愛, 這時候真是多看一回就更愛一些。

    到了出生的三日后, 也就是周世澤回到家的第二日。也不用人三請四催, 接生的張老娘就忙不迭上門來了——可不是著急，今日可是她發(fā)財?shù)娜兆?。見了周府的人便殷勤問道：“東西可準(zhǔn)備齊全了？”

    洗三東西有講究，首先要有挑臍簪子、圍盆布、缸爐、小米兒、金銀錁子, 還有什么花兒、朵兒、升兒、斗兒、鎖頭、秤坨、小鏡子、牙刷子、刮舌子、青布尖兒、青茶葉、新梳子、新籠子、胭脂粉、豬胰皂團(tuán)、新毛巾、銅茶盤、大蔥、姜片、 艾葉球兒、烘籠兒、香燭、錢糧紙碼兒、生熟雞蛋、棒槌等等，細(xì)說不完。最后還要熬好槐條蒲艾水, 用胭脂染紅桂元、荔枝、生花生、栗子若干。

    洗三在民間是大吉之禮，十分受到重視, 禮儀繁瑣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中間準(zhǔn)備的東西也一絲不能錯——話是這樣說，貧寒人家卻不是能夠把所有東西備齊?；蛘哒f有些人家就是自己長輩, 甚至自己接生了孩兒, 也沒得什么收生婆婆, 洗三更是置辦不起。

    但是在富貴人家當(dāng)然不會有這種事, 張老娘當(dāng)穩(wěn)婆二十多年了, 因受一手接生術(shù)十分好，并不是那等騙人老mama，所以走動的也是這些富貴人家。洗三當(dāng)然也就看過不少好的, 但看這些用到的小玩意兒，在周家金銀為質(zhì)已經(jīng)不夠了, 還要鑲珠釘寶，璀璨光華。心中不由咋舌，同時也為后面歡喜——這樣的人家，才是有油水的。

    “既然是這般，咱們就預(yù)備起來吧?！睆埨夏锇岩磺锌丛谘劾铮悴辉俣嗟R。要知道洗三這一日事情可多，磨磨蹭蹭的等客人來了還沒準(zhǔn)備好。到時候這個名聲傳揚出去，她靠什么吃飯！泉州又不只她一個好的收生婆婆。

    于是張老娘就領(lǐng)著幾個婦女丫頭熟門熟路地做各樣準(zhǔn)備，這都是她慣熟的，中間進(jìn)展極快并不用提。同時，前面已經(jīng)開始迎客了——如今有眼睛的都看得見，周家正紅火哩！就是有心想找周世澤麻煩的，也知道人家是頂頭上司，這里給人家不自在，人就就能那里讓你難堪。

    更何況前日才打了勝仗，就是都上下說不顧掛齒，只是小小戰(zhàn)役，但內(nèi)心何嘗不歡喜，這時候自然沒人去觸主官的眉頭。也因此，無論是哪一派的官員、商戶都相當(dāng)捧場。不像一些場合，哪怕做出和氣樣子，也是面和心不和，相當(dāng)陰陽怪氣。

    于是從各家到周府的路上，排著好多頭面人家的出行隊伍。一路上是香車寶馬，有排軍喝道，小廝跟隨，看見排場的人不免指指點點，議論是哪家正做好事！有知道的人就道：“你道是誰家！家住蓮子巷的周參將家。周參將打了勝仗拔腳回來就聽得周夫人生了孩兒！這孩子只怕跟腳硬！”

    “這就是天佑人和了！前頭打仗勝了，后頭就生了兒子。聽聞參將大人本只有一個女兒，怎么早不來晚不來，這時候來，還一下來了個兒子，好能承接香火？有些事果然是有門道的?！迸赃呉灿腥诉@般說。

    至于周家這邊，大廳上錦屏羅列，綺席鋪陳，請官客飲酒。無論是周世澤的同僚，還是禎娘生意場的相交，各家都送了禮來。周世澤當(dāng)作主家，衣著的整整齊齊喜氣洋洋，就在前廳待客，旁邊還有黃金喜和白守仁兩個作陪。但凡來了一位客人，就遣一位小廝或者使女，待各人各處先歇著。

    丁會辦來得早，見了就問道：“參將大人今日請了多少客？官客哪幾席，堂客哪幾席？我席間也主意一些?！?/br>
    周世澤想了想道：“堂客是內(nèi)子列的名字，官客倒是我說的。有張、孫兩位千戶，知府宋大人，學(xué)正范大人，同知李大人，通判刑大人。以及水師衙門其他四位會辦，十幾位把總。再其余就是有名有姓的商客，各家都送了帖子。最后連你并黃千總、白千總，通只數(shù)客?！?/br>
    丁會辦聽了卻咋舌道：“我的周大人，這話也就是當(dāng)咱們幾個說一說罷！對別個說‘通只數(shù)客’，你看得罪人不得罪人！如今滿泉州除了你家能湊齊這樣齊整的一套，別人再不能夠。今日不是同知李大人家有個孫兒百日，曉得你家辦洗三，立刻就不言語了?！?/br>
    周世澤確實揣著明白裝糊涂道：“他家過他家的百日，我家過我家的洗三，這是兩不妨礙的。他不辦了，關(guān)我什么事兒？要知道一年下來日子只有這么多，要想人人的日子都不同，這日子怎么分的過來？這不是為難老天?！?/br>
    其實哪一個又不知道呢，這都是權(quán)力的緣故。只因為如今周家正紅火，在泉州說話更加響亮，大家都爭先結(jié)交周家。李大人家里盡可辦自己的百日，但可以想見，那一日只怕沒什么重要人家過來——就是有，也不過是家里不重要的成員。一個孫兒可有可無的百日，犯不著丟那個臉。

    說話功夫客人紛紛來到，到了午前，大廳里收拾出寬闊地方，擺放了十幾桌席面。珍饈佳肴不必細(xì)說，還拘集了三院樂工承應(yīng)吹打彈唱。在飯前有給各位主桌上的貴客遞戲樂單子，各自點唱并不在話下。

    正在熱鬧時，不知道有哪一個說道：“當(dāng)日我們是看到了的，周大人才下船就有小廝攔住，說是周夫人給生了個小公子！咱們正打勝了的時候就出生，可見是一個帶福的，周大人把小公子抱出來與咱們看一看，好沾一沾福氣！”

    “哪里來的說法，打仗的事兒是三軍將士奮勇得來，和一個小兒有甚關(guān)系？說多了既是不配，也是折損孩子福氣?！痹捠沁@么說，周世澤又吩咐身邊家人道：“去，去后院從老太太手上把少爺抱過來，給幾位世交看一看?！?/br>
    過了一會兒功夫，果然抱來一個由銀紅百子千孫綢緞襁褓包裹著的孩兒。揭開頭上小包被的一角，看見周洪鈞正睜著眼睛，就是第一回見這許多不識得的人也沒有害怕的樣子，依舊穩(wěn)當(dāng)?shù)暮堋?/br>
    大家見他生的玉雪可愛，又自小有這樣穩(wěn)當(dāng)?shù)臍舛?，都夸獎不已道：“周大人家的好公子！將來定是個氣度瀟灑人物。又是這樣氣度——一般孩兒這時候都是要哭鬧的。這就知道不凡了?！?/br>
    周世澤當(dāng)然知道這些人是奉承自己才有這些好話，但人就是喜歡聽好話。特別是好話說對了地方，那真是抗拒不得。現(xiàn)在周世澤就是這樣，平常再恨不得從水師衙門丟出去的竟也順眼起來，人家與他說好話，他都好好作揖謝了。

    前面開的官客席是這樣，后面的堂客席又是另一個樣子。有幾個格外相交的到產(chǎn)房見了見禎娘，都紛紛與她賀喜道：“這下你可好了！這才真是鐵打的江山，再不怕有什么翻出花兒的浪！”

    這些人的意有所指當(dāng)然是禎娘如今得了兒子，禎娘自己知道自家事，就是沒有洪鈞她也是鐵打的江山。但是這些人是為她高興，她當(dāng)然不會沒眼色地提起這個，只是一概謝謝。

    進(jìn)到禎娘產(chǎn)房里的畢竟只有那幾個，后面花廳滿是堂客，人人都佩戴著蔥、錢，這是禱祝此兒聰睿、進(jìn)財?shù)囊馑?。個個帶著禮物，進(jìn)門之前就要恭賀招待的顧周氏一番，人逢喜事精神爽，顧周氏這些日子忙碌也不覺得辛苦，反而神采奕奕。

    等到客人差不多到齊，前廳官客開席，后面花廳堂客也開席——這洗三席面，按著習(xí)俗就算富戶亦不過在招待酒菜上豐富些，但主食必定是面條，俗稱‘洗三面’。不過時移事異，真的富貴人家怎么會知道吝惜、勤儉、惜福這些，玉盤珍饈都在眼前。

    吃過午飯，正頭戲就到了——所謂洗三，不就是生了孩兒三日后洗孩兒么！這時候堂客們都在后院看收生姥姥在產(chǎn)房外廳正面拜早就設(shè)好的供奉著碧霞元君、 瓊霄娘娘、 云霄娘娘、催生娘娘、 送子娘娘、豆疹娘娘、 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的香案。

    收生婆婆領(lǐng)著眾人叩拜，插香的時候香爐里盛著小米，當(dāng)香灰插香用。蠟扦上插一對“小雙包”，也就是祭祀時專用的羊油小紅蠟。下邊壓著黃錢、元寶、千張等全份敬神錢糧。

    中間細(xì)節(jié)倒是不用細(xì)表，只等做完這個才到最重要的事情——洗三。顧周氏帶著在場的諸位太太，依次往澡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錢幣，這就是‘添盆’。如添的是金銀錁子就放在盆里，如添的是銀票則放在茶盤里。此外，還可以添些桂元、荔枝、紅棗、花生、栗子之類的喜果。

    這時候張老娘就站在一旁看著，每一人添東西，必然高聲說一句吉利話，有人添清水，她就大聲道‘長流水，聰明靈俐’；遇到添些棗兒、桂元、栗子之類的喜果的，她就道‘早兒立子，連生貴子，連中三元’。

    看著人人往盆里添東西，雖然多的是喜果，但更多的是添金添銀——只因在場的人身家都是不菲，出手當(dāng)然也就不凡了。張老娘笑的牙眼不見，按著規(guī)矩，添盆之物都是最后歸收生姥姥帶走的，這也是接生婆最大的收益了。若真遇到一家富戶，這樣來一回就能賺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