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咫尺天涯一念

    在這最至尊權(quán)力的中心，撥去掩著的華麗外紗。藏在人心最深處的東西，是背棄、是爭斗、是猜忌、是殺戮……是世間所有貪嗔妄欲匯聚在一起的欲海孽濤。

    在這里，生母可以為了虛榮而忘記自己的骨rou；養(yǎng)母可以為了愛情而拋棄自己的養(yǎng)子；祖母可以為了博取人心而坐視孫兒處于危境，受風(fēng)雨摧折；父親更是為了權(quán)柄而欣喜長子的存在、卻又同樣為了權(quán)柄而防范猜忌自己的兒子。

    皇權(quán)、禮制、孝道、仁義、公心……重重華彩，種種妝飾，將這雕墻峻宇的宮廷妝點得金壁輝煌，紛華靡麗。讓世人驚嘆贊揚，向往欽慕，沒有誰想，也沒有誰敢去揭開掩飾太平的禮制，更不會有人去體會溫情深處掩藏的冷酷！

    是的，他的父母看重他，他的祖母愛憐他。然而那種看重，僅限于他對他們無害而有利；那種愛憐，也絕不妨礙犧牲他去換取利益！

    祖孫猜忌，父子相疑，母子離心，兄弟憎惡，那才是皇權(quán)中心的本質(zhì)！那才是宮廷人心中鮮血淋漓的真相！

    在這虛偽無情、冷酷血腥的地方，我所有的溫良謙讓，乖巧有禮，開朗明快，都是因為有你暖著我的心。沒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的人。

    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么活。

    少年guntang的淚水落在她的后頸，直直的烙在她心里。

    她知道該拒絕，但是不知道該怎么拒絕。這是她珍重憐愛，捧在手心里長大的人，再過分的要求，犯再大的錯誤，她都無法對他冷心絕情，更做不到厲聲喝斥。

    更何況，這雖然是錯誤，卻也是少年最真摯，最赤誠，最火熱的感情。即使她不能接受，但身為年長者，也不該讓他為青春沖動而產(chǎn)生的誤解而承擔(dān)不該受的摧折。

    可是怎么讓他改過來？怎么才能讓他明白錯誤？

    她想將他抱腰的雙手拉開，但他卻緊緊地扣住，牢牢地粘著，不肯松開，再次哀求：“貞兒，我求你，不要離開！”

    他那么害怕，以至于隔著衣服，她都能感受到他因為惶恐而生的顫抖。她一直以為，他缺乏安全感的毛病，早已經(jīng)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消失。卻沒想到，今日今時，卻又因為她而再次出現(xiàn)。她心中劇痛，淚流滿面，吃力的回答：“好，我答應(yīng)你，不會離開！”

    太子驚喜交集，仰頭問：“真的？”

    萬貞回答：“真的?！?/br>
    太子遲疑了一下，怯怯地問：“可是，你有條件的，是嗎？”

    萬貞硬著心腸點頭：“對！”

    太子沉默半晌，才慢慢地問：“很難嗎？”

    萬貞仰頭看著閣樓上空的藻井，心中茫然一片，澀聲道：“也許很難，也許不難……然而，殿下，若你做不到，只怕以后我們沒有辦法相處！”

    太子咬了咬牙，悶聲說：“你說！我一定做到！”

    萬貞深深地吸了口氣，道：“第一，從此以后，你再不能說喜歡我這種話……至少，在你十八歲成年之前，我再也不想聽到你這么說！”

    太子用力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萬貞又道：“第二，從此以后，我住在院子里，不會再主動來看你。即使我管著的事有需要和你商量的地方，我也只會讓人傳信……”

    “那我可以去看你嗎？”

    萬貞沉默了一下，嘆道：“殿下為東宮之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去看我，自然也行?？墒?，即使你去看我，我也頂多只能隔窗和你說說話，不會與你見面！”

    太子喃喃地道：“你還拿我當(dāng)小孩子，懷疑我不懂……可我其實都懂！不管見不見你，我的心意都不會變的！”

    萬貞不管他的話，只是問他：“那么，你答應(yīng)嗎？”

    “多久時間？”

    “也到你十八歲，可好？”

    太子閉著眼睛，靠在她肩膀上，長長的吁了口氣，低聲說：“我知道，你是在哄我……可是，哄就哄吧！十八歲，也不過三年多點兒，我等得起！我不怕你哄，我喜歡你哄著我！”

    因為她愿意哄著，是因為她心里有他！盡管這份珍重愛憐，與他想要的那種喜歡不一樣，然而，他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去纏著她，磨著她，等著她。

    萬貞聽著他的話，心頭一酸：每個人少年時喜歡一個人，都會覺得自己會喜歡一生，會一直情深不移，會直到?？菔癄€己心仍然不變！可是他不知道，這世間最莫測的東西，是人心；而最善變的，正是感情！

    少年時那種突然萌發(fā)，不知因何而生，因何而長的愛慕，其實只要歲月稍加磨練，自然便會消退無蹤；乃至于將來的自己回頭來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為何會那樣的癡狂迷戀。

    就讓他這樣以為自己會一直不變，但卻在時光的荏苒中，慢慢地散去這份感情吧！

    她在心底嘆息一聲，抬腳前行。太子下意識的想將她摟緊，但手臂稍稍用力，又松開了，目送她走下樓梯，慢慢地離開前院。

    萬貞深一腳淺一腳的回到住處，坐在椅子上怔怔的發(fā)呆，直到華燈初上，宮女催促，才茫然的問：“什么事？”

    宮女小心翼翼的問：“廚房的人來接菜牌，等了很久也沒有，讓奴問您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萬貞搖了搖頭：“不想吃……我想睡……嗯，我是想睡了……睡一覺，什么都會好的！”

    她搖搖晃晃的站起，神游般的洗漱了一下，躺到床上閉上了眼睛，想快點入睡；但閉上眼睛，她又睡不著，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想外面的流言會對東宮的造成什么樣的不利影響，一會兒又想對流言推波助瀾的都會是些什么人……但讓她想得最多，無論怎樣收攝念頭，想要驅(qū)逐出去的，卻仍然是太子那于她來說荒謬至極的告白。

    怎么可能呢？不應(yīng)該這樣的！

    她翻來覆去的在床上折騰，最后也在分不清究竟是睡還是醒的狀態(tài)里迷糊了過去。夢里她似乎被一只無邊無際的大網(wǎng)重重包裹，怎么努力也無法掙開，許多看得清、看不清的人影繞在她身邊，對她指指點點，責(zé)難咒罵。

    而真正讓她擔(dān)心的，卻是這種指點咒罵，傷害不了她，卻會給她在乎的人造成致命的傷害，令他從小至今所有的努力都被流水沖走。

    秋風(fēng)颯颯，她卻驚得身上的汗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偏又魘在夢中，無法清醒過來。

    次日清晨，外間守夜的教養(yǎng)小宮女都還沒有醒來，她就已經(jīng)睡不著了，早早地起來推開窗戶，卷高紗簾，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

    此時太陽還未升起，天邊紅云排空，朝霞流卷，隨著晨風(fēng)聚合分飛，變幻著種種似是而非的形狀。她靜靜地看著，不知過了多久，寶瓶門口紅袍閃動，困擾了她一夜的少年捧著一束青碧藏金的桂花從后院方向走了進(jìn)來。

    許是起得太早，露水還重，他去折枝的時候被打濕了，鬢邊幾縷沒有梳順的頭發(fā)粘在臉頰邊，烏黑如墨的發(fā)絲，更襯得他面如冠玉，眉眼俊麗。

    她下意識的想嗔怪他沾了風(fēng)露，話到嘴邊又醒過神來，猛然抬手將窗簾拉了回來，躲到了一邊。

    少年已經(jīng)看到了她坐在窗邊，看到她關(guān)上窗簾，臉上的笑容微凝，卻仍然捧著桂花走到了她窗前，輕快的說：“貞兒，你看，后院東側(cè)那株桂樹開花了！我夜間在寢宮里都聞到了香氣，今早去選了幾枝剪過來，你聞聞，香不香？”

    萬貞深深地嘆了口氣，道：“我聞到了。殿下快去挽件衣裳上學(xué)吧！學(xué)士們就要入宮了?！?/br>
    太子笑應(yīng)：“我知道了，就回去?！?/br>
    然后他把桂花放在窗臺上，輕輕地走了。

    萬貞站在窗邊，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半晌沒動。但窗臺上的桂花那芬芳馥郁的香氣，卻隔著窗簾透了進(jìn)來。

    外間的小宮女被屋里的動靜驚醒，趿著絲履揉著眼睛進(jìn)來問：“姑姑是叫我嗎？”

    萬貞搖頭：“沒有。天還早，你要是還困，就再瞇會兒吧！”

    小宮女卻睡不著了，揉著鼻子吸氣：“好香啊！姑姑，這是東邊那株老桂開了花吧？怎么今年這么香，隔著幾個院子還能傳到咱們這來？”

    宮里為了安全著想，除了御花園和仁壽宮花園以外，別處多是盆景擺設(shè)，極少大樹。偌大的東宮，能稱得上老樹的桂花，也就只有后院東側(cè)那一株，再怎么香，也不可能傳這么遠(yuǎn)。

    萬貞下意識的看了眼窗臺，恰逢秋風(fēng)吹過，將紗簾拂開。被蓋著的桂枝露出，老葉凝碧如玉，新花碎攢聚金，漂亮極了。

    小宮女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桂花，歡喜的叫了起來：“咦，原來是新折的桂枝，這么早，姑姑怎么……喔，一定是殿下一早送來的吧？”

    以往太子經(jīng)常給萬貞送東西，不一定珍貴，只是他喜歡，所以找她分享獲得的喜悅；她只當(dāng)那是長大了的子侄對自己的孝敬，收得理所當(dāng)然，但今天這枝桂花，她卻連碰都不敢去碰。甚至小宮女可能根本無意的話，她聽在耳里也變了味道。

    小宮女還不知道教養(yǎng)人心中的糾結(jié)，歡歡喜喜的去找瓶子：“這么好的花，該找個什么瓶子來配呢？”

    萬貞嘆了口氣，道：“你這么喜歡啊？左廂房末字柜里收著一對醬釉素色瓶，你拿去插著供在外間看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花褪殘紅青杏

    萬貞不去正殿見太子，太子卻每日早晚必來她這里，有時送她一捧花，有時送她一根綠枝，有時是字畫，有時候是文章，有時能吃，有時能用……總之都是些他想到了，或者特別得意的東西，就拿到她面前來獻(xiàn)寶。

    萬貞從一開始的尷尬無措，心態(tài)慢慢平和了些，雖然仍舊無法接受，但日常與太子說話，卻也從容許多。不像最初那樣連問個起居，都覺得沒法開口。

    太子雖然不高興她時不時便要問問自己身邊有沒有同齡可愛的宮女，但想到她到底已經(jīng)將她大人看待，不像以前那樣總拿他當(dāng)小孩子，就又高興起來。

    東宮的日子詭異的平靜，朝堂上的氣氛，卻是越來越凝滯。

    韃靼騎兵劫掠安邊堡，石彪和彰武伯楊信率部反擊，連戰(zhàn)連勝，殺部酋鬼力赤，斬騎兵五百多人，俘獲四十多人，并兩萬多頭牲畜。石彪因功進(jìn)爵定遠(yuǎn)侯，欲圖總督大同全鎮(zhèn)之職，指使錦衣衛(wèi)千戶楊斌等人聯(lián)名奏保。

    其時石亨、石彪叔侄兩家豢養(yǎng)豸才官猛士過萬，內(nèi)外將帥半數(shù)是石家的門下。若再將大同全鎮(zhèn)交給石彪，則京師以北的疆土大半都在石家的控制之下。若是他們心存反意，立即具備了翻覆江山的可能。

    石亨若只是飛揚跋扈，君前無禮，以皇帝朱祁鎮(zhèn)的性子，還能容忍。但像石彪這種圖謀邊關(guān)全鎮(zhèn)，扼國家喉頭要沖的事，朱祁鎮(zhèn)卻難以接受。他將楊斌等人奏保石彪為大同全鎮(zhèn)總兵的奏折拿在手里翻了又翻，又命逯杲過來看。

    逯杲近幾年一直負(fù)著制約石家叔侄發(fā)展勢力的任務(wù)，只不過他為人陰毒，對上石家叔侄這種強橫，從表面上看來，力有不逮。他接過奏折看了幾遍，對皇帝說：“陛下，奏折有詐！”

    皇帝問：“何故？”

    逯杲指了指奏折的表面，小聲說：“這是錦衣衛(wèi)諜報留的指甲印，說明這奏折有問題。只不過究竟是奏折內(nèi)容有問題，還是聯(lián)名奏保這事有問題，臣暫時還不知道，得回去與經(jīng)歷司的諜報對比一下才能知道?！?/br>
    皇帝揮手示意逯杲帶了奏折回去對比，自己卻半晌沒有說話。

    太子這段時間的日子，處在一種介乎高興與不高興的微妙平衡中，卻沒留意父親的情緒。這天有人給東宮獻(xiàn)了些東西，據(jù)說是從安南、暹國一帶轉(zhuǎn)運過來的蕃物。

    太子上有祖母、父母的賞賜，中有國庫的供奉，下有皇莊的收入，自身萬物不缺，向來是不收禮的。只不過為了開闊眼界，東宮詹事偶爾也會向各部、各司收取一些地方物產(chǎn)，舊例陳案。方便太子學(xué)習(xí)時對照實物實事，明白各地風(fēng)物人情，以免學(xué)士們把太子養(yǎng)成了讀死書的呆子。

    安南一直是國朝的藩屬國，而暹國與安南相鄰，兩國爭端，常賴國朝遣使調(diào)停。太子如今的課業(yè)正講到《大明混一圖》的南邊諸國，太子詹事便將蕃物收了，使人送進(jìn)宮去。幾個大箱子里也不知道究竟裝了些什么東西，一打開就味道沖人，把太子熏得直掩鼻子。

    輪值的太子賓客也被熏得受不了，只不過職責(zé)所在，還是強持鎮(zhèn)定，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一件件的講解對照。好不容易講完，趕緊吩咐宮人去把發(fā)出怪臭味道的東西丟掉。

    太子心念一轉(zhuǎn)，連忙問：“這東西沒壞吧？”

    太子賓客搖頭道：“這味道是天生的，咱們聞著臭，但壞倒是沒壞……真壞了，他們也不敢往東宮獻(xiàn)啊！”

    萬貞從宮外回來，才將外袍換下，正在洗臉，就聽到太子在外間歡快的叫她：“貞兒，快來看稀奇。今天詹事讓人送來了幾筐安南、暹國那邊的物產(chǎn)，我選了幾件奇怪的過來給你?！?/br>
    她想哄著太子慢慢地走出這種少年愛戀，反過來，這小子也在千方百計的哄她主動出去跟他見面，自破約定；這孩子，果真是長大了，雖說走的套路還是撒嬌耍賴，但那也是真的在拿她當(dāng)對手呢。

    萬貞又好氣又好笑，慢吞吞地說：“知道了，你放著吧，我等下看?！?/br>
    太子有些委屈的往桌上放東西，道：“這些新鮮吃食，你都不讓我嘗嘗？”

    萬貞有些詫異：“這么臭的味道，你還能吃？”

    太子道：“我聽先生說，這東西聞著臭，能吃的人吃起來很好吃的！喔，這臭東西叫流連，是三寶太監(jiān)下西洋的時候給取的名字?！?/br>
    三寶太監(jiān)就是七下南洋的鄭和。鄭和身為中官，卻能領(lǐng)兵過萬，率船上百，遠(yuǎn)涉重洋，在中官群體中乃是大名鼎鼎，人人向往的前輩。萬貞一聽這名字還跟三寶太監(jiān)鄭和有關(guān)，頓感好奇：“三寶太監(jiān)怎么會想個這樣的名字？”

    太子道：“聽說是因為船員思鄉(xiāng)愁苦，鄭和便讓人在岸上找些好吃的東西安慰部屬。當(dāng)?shù)厝烁蹅冋Z言不通，這東西的名字繞口，鄭和就給它起名流連，寄托鄉(xiāng)情?！?/br>
    原來此流連非彼榴蓮，她在現(xiàn)代吃了那么久的東西，在這個時代，竟然還是這么個名字？萬貞哈哈一笑，旋即沉默了一下，吩咐小宮女：“招兒，去把榴蓮拿進(jìn)來我看看?！?/br>
    皇室的吃穿用度是傾天下以奉一家，掌翅參膠她跟著太子都沒少吃，反而是這種現(xiàn)代普通人花錢就能在超市里買到的東西，由于產(chǎn)地、季節(jié)、運輸?shù)汝P(guān)系，她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見過了。等招兒把榴蓮搬進(jìn)來，她看到長滿尖刺的猙獰外殼，竟然倍感親切，忍不住嘆了口氣：“流連、流連……三寶太監(jiān)倒真是會起名字！”

    太子聽著她的語氣不對，急了：“貞兒，你怎么了？這東西傷到你了？”

    他一頭撞進(jìn)來，萬貞連忙擺手，轉(zhuǎn)身道：“沒有，只是有些觸景傷情罷了！殿下回去罷！”

    太子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安慰道：“貞兒，我托過川蜀一帶的地方官幫著打聽你家人的下落，等他們把十年一編的黃冊戶籍定下來，多半就能找著你的父母兄弟。到時候設(shè)法把他們弄到京師來，你就不用難過了。”

    萬貞苦笑，嘆道：“我不是……我的故鄉(xiāng)，與這父母兄弟無關(guān)。多謝殿下的好意，只不過……不用了?！?/br>
    太子沉默了一下，突然問：“既然不關(guān)父兄，那你現(xiàn)在想的故鄉(xiāng)……是不是皇叔……說的那個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