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殿下又去給太妃娘娘送飯了?”面對她的侍衛(wèi)出了聲,有些緊張地同端陽搭訕。 傳聞帝姬飛揚跋扈,嬌縱任性,但這幾日看來,似乎并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種異常柔婉的……女人味,總是不經(jīng)意間吸引人的視線。 這幾天,帝姬每天帶著精巧的糕點進去探望趙太妃,想來還孝順得很。 帝姬微微側(cè)頭,眸中天真良善,又帶著不可褻瀆的慵懶優(yōu)雅,平和溫軟地應(yīng)道:“是啊,母妃想本宮。本宮也思念母妃。” 跟她搭話的侍衛(wèi)面頰微紅,低頭避諱,不再言語了。站在她背后的那名侍衛(wèi)卻暗自皺了皺眉——帝姬華麗精致的粉紅色后擺上,濺上了點點發(fā)黑的污漬。 那是什么東西?他心里暗想,乍一看,還以為是血跡。 “殿下!”身后氣喘吁吁地追出來一個人,老內(nèi)監(jiān)滿頭白發(fā)散亂。銀絲在陽光下閃著光,滿臉褶皺,面容浮腫而瘦骨嶙峋,肩膀竟連官服也撐不起來了,看起來老態(tài)龍鐘。 “徐公公?”兩名侍衛(wèi)嚇了一跳,異口同聲。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風(fēng)箱般費力,死死看著她,一滴渾濁的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流下來,似乎是憋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殿下,您怎么能……怎么能這樣對待太妃娘娘呢?” “你說什么,本宮聽不懂?!钡奂嶂澈?,向著門前侍衛(wèi)靠了一步,高貴而柔弱,像是匣子里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費心呵護。 侍衛(wèi)腰上配劍“刷拉”一動,提醒:“徐公公,不得對殿下無禮?!?/br>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語氣沉痛,“殿下!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錯處,到底也是你生身母親,您怎么能……” 帝姬的紅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翹,抬起眼來,眼中帶著一點憐憫的笑意:“以下犯上……” 朱唇輕啟,眼中一點點結(jié)了冰,輕飄飄道:“誅?!?/br> 吐出這個音節(jié)時的唇形溫柔,仿佛是在進行一個纏綿的親吻。 “……”侍衛(wèi)的手猶豫地放在刀鞘上,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帝姬的臉。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輩子……”他發(fā)出幾聲干啞的笑,話音未落,他含著熱淚,“砰”地撞在宮門前的柱子上,熱血四濺。 侍衛(wèi)的手一抖,一絲冷意爬上了脊梁骨。 帝姬聽見這頭骨碎裂的聲響,動也未動,提著食盒走了兩步,又旋過身來看他,雙眸又純真又嬌媚:“明天,本宮還來給母妃送飯?!?/br> “阿聲不是你親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當(dāng)時沒有那么震驚。 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慕瑤為何堅持追了出來。 慕容氏的故事復(fù)雜,說書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后天,便能講完,便令那惶恐的說書人先行,他走了以后,慕瑤才驟然吐出了這個驚天秘密。 他細(xì)細(xì)思量,只覺得一陣?yán)湟獗P桓心頭:“瑤兒,你仔細(xì)同我講,阿聲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聽爹娘說,阿聲是三歲上讓他們從妖怪窩里撿出來的,當(dāng)時孩子父母至親皆不在?!?/br> 柳拂衣捏著自己的手指一聲不響,他只在遇到棘手的問題時,才會露出這樣的動作。 他沉吟半晌:“……這事情,你怎么從未跟我提起過?” 慕瑤的眼里含了一點憂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閃閃的:“非但沒跟你說過,外頭的人,一個也不知道——我從小將阿聲當(dāng)做親弟弟養(yǎng),也不想讓他在外面看了別人的臉色。后來家里出了事,我每天焦頭爛額,也顧不上想這件事?!?/br> “……”柳拂衣沉默半晌,安慰地攬住了她的肩膀,“你還知道什么,若是不介意,就說出來,我?guī)湍阆搿!?/br> 慕瑤靠在他懷里,頓了頓:“你記得阿聲頭上那個發(fā)帶嗎?” “嗯。” 她的眼中微有茫然:“小的時候,有一日,娘把我叫到房間。當(dāng)時阿聲還小,坐在椅子上,腳都挨不到地。我依稀記得——那時他的頭發(fā)是披在肩上的,眉眼又柔,看起來像個小女孩?!?/br> “嗯?!绷饕螺p拍著她的手背。 “娘從匣子里取了一條發(fā)帶,當(dāng)著我的面,給阿聲把頭發(fā)扎起來,扎得很慢。梳好頭以后,她就開始咳嗽,咳了好一陣,才扶著阿聲的肩膀,對他說,‘無論如何,這個發(fā)帶不能摘下來,知道了嗎?’” 柳拂衣皺了皺眉:“這發(fā)帶……” “我只知道,不是普通的發(fā)帶,扎上以后,除非他自己摘,否則便不會掉下來。” “然后呢?” “然后……”她用力回憶著,眉頭深深蹙起,“然后,娘把阿聲牽過來,對著我說,‘瑤兒看著弟弟,不能讓他把發(fā)帶摘下來’,還讓我對著那面刻著慕家家訓(xùn)的墻立了個誓。” “在那面墻下的誓言,終身不能有違,我一直印象深刻,后來待阿聲與我親近了,便讓他答應(yīng)我決不取下發(fā)帶,這么多年,一直耳提面命……” 柳拂衣嘆了口氣:“你就沒有問你娘嗎?這個發(fā)帶到底做什么用的,為什么不能卸下來?” “娘對我說過,阿聲救出來之前,讓一個妖物注入了妖力,體格并非普通孩童,性格也比旁人更加偏激。要多加引導(dǎo),否則易行差走偏,切記切記?!?/br> 柳拂衣頓了頓:“那就是約束、規(guī)范的意思了?” 慕瑤點點頭,想到那個月夜,慕聲在她面前露出的爪牙,心中一陣冰涼,“到底,是我這個jiejie沒做好?!?/br> 柳拂衣?lián)u了搖頭,定了一下神,又搖了搖頭:“不對。” 慕瑤扭頭看他,眸中疑惑。 “你再想想,從阿聲小時候開始想,想到現(xiàn)在?!?/br> “……”慕瑤順著他的話回想,從他初入慕家,扎上發(fā)帶,長大,陪她歷練,被旁人輕侮,到‘她’暴露身份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 “我怎么……我怎么有些事情,想不起來了?” 她茫然地扶住太陽xue,眸中罕見地閃現(xiàn)出了驚懼的神色。 她很少有時間和機會去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童年生活,展開的記憶如同一個連續(xù)的長卷,她赫然發(fā)現(xiàn),中間有好幾塊,竟然是空白。 就連慕聲什么時候有了表字“子期”,為什么叫“慕聲”……就他七歲以前的畫面,她都毫無印象,似乎最早的記憶,就是母親在鏡子前給小男孩扎上發(fā)帶的那一刻。 慕聲和“她”的交集……更是混沌一片。 而這么多年,她為什么會下意識地覺得,一切順理成章,本該如此? 第92章 迷霧之城(六) 園中嶙峋的假山背處,僻靜得連枝頭鳥鳴都聽不清晰。山石的凹腳還留有上次下雨留下的未干的積水,在不平的地面聚集了小小水洼,粘著不知何時落下的枯葉。 微風(fēng)吹來,峭壁上斜生的松樹舒枝葉晃動,干枯的松針下雨般撒落到了凌妙妙肩上。 她縮了縮脖子,有幾根還是掉進了她的衣領(lǐng)里。 她徒然拉了幾下,放棄了,忍著不舒服,抬起了頭:“柳大哥,你剛才說什么?” 柳拂衣的寬大衣袖擋住了稀薄可憐的陽光,臉色反常地嚴(yán)肅,甚至連面對她慣有的那種放松的笑意都收了起來:“妙妙,昨天那段故事,你怎么看?” 凌妙妙眼睛一眨:“什么呀?” 柳拂衣看她半晌,似乎沒時間同她繞彎了,直截了當(dāng):“我和瑤兒現(xiàn)在懷疑,阿聲的身世有問題?!?/br> 晌午一過,凌妙妙出門遛彎,第一只腳剛踏出房門,便被柳拂衣截住,拉到假山背后,擺明了是要說些不能為他人言說的秘密。 雖說是青天白日,但她對這種偏僻的地方還是有些異議,本想提議一下,柳拂衣這句話一出,她暫時便把這件事忘了。 凌妙妙滿臉復(fù)雜地看著柳拂衣:黑蓮花的身世問題……終于被這兩個心大的覺察了。 原著里男女主角一生的心思都放在除魔衛(wèi)道之上,慕聲從出場到退場,都沒能就這個問題展開討論,帶著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奔向了倉促的結(jié)尾。 而弄清這個秘密的前因后果,正是她任務(wù)的支線之一,兩枚回憶碎片和幾場似是而非的感知夢,都是在引導(dǎo)她慢慢解開這個謎團。 現(xiàn)在,慕聲沒能成功黑化,依舊是隊伍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主角團查案的重心也在慢慢偏移。 “柳大哥是說,慕聲就是故事里那慕容氏和趙公子的孩子?” 柳拂衣滿臉郁結(jié),生怕她覺得荒誕,盡力試探著:“……你覺得呢?” 凌妙妙點點頭:“嗯,我相信啊?!?/br> 別的不說,慕聲生母的樣貌,主角團里唯有她一人親眼見過。那說書老頭的形容再精妙不過:“短一分則寡淡,多一分則妖艷,她就是那個恰到好處,渾然天成。” 柳拂衣瞅著她,半晌才錯愕:“妙妙的膽子……果真是大?!?/br> “柳大哥,就算他是那慕容氏的孩子——又礙著誰什么了?你這么緊張做什么?”她坦然望著柳拂衣的臉,頓了頓,“那慕容氏是什么來頭?” “她的身份……”柳拂衣棘手地捏了捏鼻梁,“我有懷疑,但暫且不能確定?!?/br> “奇怪的是,瑤兒發(fā)現(xiàn)她對阿聲的記憶線是紊亂的,很多事情記不得?!?/br> 妙妙沉默了片刻:“這不奇怪,慕聲的記憶線也是紊亂的。他只記得自己有個親娘,其余的想不起來?!?/br> “……”柳拂衣陷入深深的思索,自言自語起來:“是忘憂咒嗎?可又不像……” “怎么可能兩個人同時出了問題……” 妙妙見他眉間的“川”字深得像刀刻出來似的,掰著手指頭玩笑:“柳大哥別愁啦,世上的巧合多了去,說不定是房梁塌了,他們姐弟一人被砸了一下;或者屋子被卷進水里,同時被浪頭拍昏了;又或者有什么慕家人打不過的人物,挨個打了他們倆的腦袋——” 柳拂衣并沒有笑,他眉頭緊蹙,渾然似沒聽進去。半晌,才輕輕道:“妙妙,事情比你想的……略微復(fù)雜一些。你須得再去問問他,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事無巨細(xì)地回憶一遍,忘了什么,記下來給我看看?!?/br> “……”她遲疑了片刻,柳拂衣鼓勵地拍拍她的肩,眸中似有掩藏的憂色,“阿聲現(xiàn)在防備心重得很,總不相信我和瑤兒是護著他的。同樣的話,只聽你的?!?/br> 妙妙頓了頓,還沒張口,“啪嗒”一聲輕響,柳拂衣臉色一變,放在她肩上的手閃電般收回。 那迎面飛來的尖銳石子像是一顆兇戾的流彈,狠狠打在他手腕麻筋上,他半只手臂瞬間沒了知覺,低呼一聲握住了手腕,錯愕地看向妙妙身后。 凌妙妙一回頭,身后的少年抿著唇,發(fā)帶在空中飛舞。 他望著柳拂衣的眼神里帶著妒忌的殺氣,怒火點染了他漆黑的雙眸,像是某種閃爍著冷光的玉石。 “柳公子,”他的眸子慢慢轉(zhuǎn)到凌妙妙身上,染上了一絲復(fù)雜的纏綿,只是語氣仍然是輕飄飄、冷嗖嗖的,“別人的妻子,不可以隨便亂碰?!?/br> “……”柳拂衣抓著手腕,張口結(jié)舌,百口莫辯。 慕聲低眸,濃密的睫毛向下一壓,便顯露出了溫柔無害的模樣,伸出手,“妙妙,出來太久了,回去吧?!?/br> 凌妙妙沒去牽他的手,如果她此刻有兜,她恨不得雙手插進口袋。她壓低聲音:“好好說話?!?/br> 他置若罔聞,徑自抓住了她的手腕,強行拉著她走,眸中流淌著深沉的夜色,語氣比剛才還要耐心:“乖,回去了?!?/br> 凌妙妙去扯他的手,他抓得緊緊的,簡直像是囚徒腕上的鎖鏈,驟然讓她感覺到像是回到了“做娃娃”的那段日子。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過院落,經(jīng)過慕瑤身邊,將她嚇了一跳,轉(zhuǎn)向跟上來柳拂衣:“這是怎么了?” 話音未落,凌妙妙一聲低呼,慕瑤一回頭,發(fā)現(xiàn)慕聲強行將人攔腰抱起來了,不顧她掙扎,拿腳點開房門,抱進了屋里。 “哐當(dāng)——”門在她眼前毫不留情地關(guān)上了。 柳拂衣揉著手腕。哄道:“別看了,沒事?!?/br> 慕瑤拉著柳拂衣的袖子,罕見地憋得臉頰發(fā)紅,語速也比平時快了一倍:“什么叫沒事?你快去……快去聽一下他們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