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至少就目前而言,顧訣并不算是。 所以就算是為顧訣不平,宋予奪也不會伙同他去議論皇上的是非。 “皇上如何決斷,那是他的事情,并非你我能指摘的?!彼斡鑺Z道。 宋予奪這回答壓根就是套話,顧訣這些年不知從多少人口中聽到過了,頓覺索然無味,抬手在馬脖子上拍了下,加快了速度。 不多時,就拉開了距離。 宋予奪并沒追上去,反而一勒韁繩,放慢了些與馬車并行著,抬手扣了扣車廂,如同敲門似的。 沈瑜正百無聊賴地發(fā)著呆,聽到這聲音,隨即坐直了身子,挑開了窗簾:“怎么了?” “沒什么正經(jīng)事,”宋予奪的目光落在她嘴角的傷痕上,喉結(jié)一動,岔開了話,“到下個鎮(zhèn)子我們就停車歇會兒,好讓你吃個午飯?!?/br> “我倒不餓,不妨事?!鄙蜩は蛞慌钥戳搜?,“顧將軍呢?” 宋予奪并不關(guān)心顧訣究竟去了何處,將方才的對話大略講了,隨口道:“或許是走了,又或許是先到前邊去等著了。” 沈瑜揣度道:“他許是想著與你同病相憐,卻不料你會這么說,因而惱了?!?/br> “那倒不是,”沈瑜跟顧訣沒什么交情,所以不知道他的性情,但宋予奪卻是一清二楚的,“他并不是個顧影自憐的人,更不會拉著我一塊感時傷懷。” 沈瑜想不明白:“那他為何生氣?” 宋予奪心中倒是有所猜測,但并不適合此時拿出來向沈瑜講,只搖了搖頭,并沒多說。 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密林中,宋予奪控制著馬,恰與馬車并排前行。沈瑜則挑著窗簾,托著腮,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閑聊著。 宋予奪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前方,原本怡然的神情忽而一凜,隨即吩咐車夫:“停車?!?/br> 沈瑜一直盯著他,將他這變化看得一清二楚,趕忙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安心等著。” 宋予奪留了這么一句,一夾馬腹,原本“閑庭信步”的馬得了令,立即向前狂奔而去,揚起煙塵。 沈瑜沒防備,被沙土迷了眼,淚眼婆娑的揉著眼。等到回過神來時,宋予奪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車夫是宋家的家仆,對宋予奪的吩咐言聽計從,停了車侯在原地,一點多余的事情也不敢擅自去做。 沈瑜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個情形,也不敢擅動,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候著宋予奪。 她還是信得過宋予奪的本事的,只是事出突然,宋予奪又只留了一句話就急匆匆地離開,很難讓她不多想。 等候的時辰堪稱是度日如年,沈瑜也不知等了多久,才又聽到馬蹄聲。她也顧不得許多,直接掀了車簾向外看去,直到對上宋予奪的眼神后,那顆一直懸著的心才終于落下。 宋予奪身上看起來并沒傷,可衣衫上卻沾染了塵土,形容看起來狼狽了不少。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瑜扶著車廂下了車,快步走到他馬前,“可受傷了?” “沒有,”宋予奪見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連忙道,“事情都已經(jīng)料理完了,沒什么大礙,你不用擔心?!?/br> 說完,他才又解釋道,“方才我瞧著遠處有絆馬索的痕跡,更遠處又有不少人,便疑心是顧訣出了事,急著去看看。” 沈瑜的目力是沒法同宋予奪相提并論的,他說的方才一概沒看出來,愣了愣后又問道:“然后?” “的確是顧訣,”宋予奪說起來也覺著無奈,“此處一直有山匪,見他孤身一人從此過,看著衣著打扮又像是個肥羊,便生了歹念。顧訣料理些山匪原是不在話下的,可他起初沒防備絆馬索,遭了暗算。我趕過去之后救了他,剩下的人他自己就擺平了。” 宋予奪說起來這事,語氣輕描淡寫,畢竟對于他們這樣沙場征戰(zhàn)的將軍而言,這的確不算什么大事。 可沈瑜卻聽得提心吊膽,等他說完,方才長出了一口氣:“顧將軍也沒什么妨礙嗎?” 宋予奪道:“他人沒事,還將那些山匪都治住了,只是……” “什么?”沈瑜見他欲言又止,疑惑道。 宋予奪沉聲道:“我覺著應(yīng)該報官,讓此地的縣令來料理山匪,可顧訣想殺了他們。” 第88章 聽了宋予奪的講述,沈瑜才算是理清了這樁事,后知后覺地問了句:“既是如此,你眼下過來,就不怕他對那些山匪下手?” 宋予奪被沈瑜這劍走偏鋒的想法問得一怔,而后方才搖頭道:“不至于?!?/br> 方才他與顧訣起了爭執(zhí),兩人并沒爭出個結(jié)果,宋予奪覺著,顧訣應(yīng)當不至于趁著他離開的時候去動這個手。 雖說顧訣近些年行事愈發(fā)地不講道理,但宋予奪對他卻還存著幾分信任。 好在他并沒信錯。 此處經(jīng)過一場廝殺,沈瑜隔著車簾,就已經(jīng)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她倚在車廂上并沒動彈,安靜地聽著宋予奪與顧訣的爭論。 兩人仍舊是各執(zhí)一詞,宋予奪覺著應(yīng)該將他們交由官府處置,可顧訣卻認為無需那么麻煩,直接動手解決了就是。 顧訣理直氣壯道:“他們在此攔路搶劫,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栽在我手里,也是他們的報應(yīng)?!?/br> 那土匪頭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想要辯解什么,卻直接被顧訣給一劍削了鬢角的頭發(fā),嚇得直接暈了過去。 顧訣見他這模樣,不由得冷笑了聲:“就這么點本事,我還當多厲害?!?/br> 宋予奪擰著眉,并沒再反駁顧訣,可卻也不像是同意。 方才他救顧訣之時,也曾一劍斬了山匪的右臂,并沒半分猶豫??扇缃袷聭B(tài)穩(wěn)定,而這些山匪也都束手就擒,他并不想再去要他們的命。 顧訣有些不耐煩,質(zhì)問他道:“你這些年在邊關(guān)身經(jīng)百戰(zhàn),殺了多少人?怎么現(xiàn)在在京中歇了兩年,就婆婆mama的?” 他原本還想嘲諷宋予奪“婦人之仁”,可話到嘴邊又覺著有些太過,生生地咽了回去。 宋予奪并沒理會他這嘲諷,只是挑了個山匪,問道:“你們在這里多久了?害過多少人的性命?” 顧訣嗤笑了聲:“他們?nèi)羰强险f實話,那才是見了鬼了?!?/br> 那山匪看起來像是被嚇破了膽子,說話也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埋著頭,壓根連看都不敢看顧訣,跪在宋予奪面前斷斷續(xù)續(xù)地辯解著。 沈瑜將兩人的爭論完完整整地聽了下來,她倒也能理解顧訣的想法,但卻覺著他嘲宋予奪那一句大錯特錯。 宋予奪很了解顧訣這個人,就算當年顧訣被所有人口誅筆伐,他心中也認為“顧訣雖有錯,但罪不至此”,但很明顯,顧訣并不了解宋予奪的性情。 在沈瑜看來,宋予奪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并非是像顧訣所說的那樣,在京中過得安逸,所以“婆婆mama的”。 在沙場之上是別無選擇,可離了邊關(guān),宋予奪很少會去趕盡殺絕。 沈瑜一直都很喜歡宋予奪這樣的性情。 這些年來,她見過許多身居高位張揚跋扈的人,也曾在這樣的人手下吃過苦頭。有些時候,倒不是貴人有意為難,只是站得太高了,自然就不會對旁人的苦難感同身受。 像宋予奪這樣出身好,手中握著實權(quán)生殺予奪,卻能做到如今地步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從最初的戒備,到如今逐漸放下心防,沈瑜會有這樣的變化,與這一點不無關(guān)系。 那山匪受了驚嚇,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聽起來很是費勁。 沈瑜起初是心中想著宋予奪的事情,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可及至后來,聽那人講起自己的身世,卻不由得上了心。 他說得顛三倒四,還夾雜著訴苦求情,沈瑜皺眉聽完,才算是理出個脈絡(luò)來。 這人說,自己原是秦州的百姓,可年前官商勾結(jié)侵占了不少農(nóng)戶的田地,家中老人都沒能撐得過冬,他無奈之下才同這些人來落草為寇。 還再三起誓,說自己從未傷過旁人的性命,求宋予奪能留他一命。 這人說得涕淚橫流,顧訣卻毫無所動,問宋予奪道:“你信嗎?” 他這語氣中還帶了些嘲諷,顯然自己是并不信的。 “信不信另說,”宋予奪沒跟他計較,只是說道,“可若這侵地之事是真,怕是要麻煩了。” 顧訣跟宋予奪較著勁,壓根沒細想,下意識地擰眉道:“怎么麻煩?” 先前不管怎么爭執(zhí),宋予奪都是心平氣和地同他理論,可見他如今這模樣,看過去的眼神卻有些發(fā)冷。 顧訣被他看得一凜,忽而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慶王在秦州!” 宋予奪低聲道:“你總還不至于太糊涂?!?/br> 對他們這些將軍而言,這些事情是早就該爛熟于心的,一丁點風吹草動都不能忽略??深櫾E聽到這山匪的陳情,想的卻是一時的意氣之爭,委實是讓宋予奪失望。 就連馬車中的沈瑜,聽到?jīng)鲋萸值刂?,首先想到的都是慶王。她雖沒見過這位王爺,可到底是在宮中呆過十年,多少聽人提起過。 慶王是先帝的第三子,嫻太妃所出,一直頗受先帝喜愛,只不過當今皇上是薄太后生下的嫡子,繼承大統(tǒng)乃是名正言順,當年倒也沒鬧出什么幺蛾子。慶王成年后,嫻妃便求了皇上,給他劃了個封地令他離京,這些年來安分守己無召不進京,可謂是知情識趣的很。 這山匪所說之事,未必全然屬實,可若真是牽扯到慶王,就又是麻煩事。朝堂之事從來都是牽一發(fā)動全身,沈瑜只一想,就覺著有些頭疼了。 顧訣沉默許久,并沒追問侵地之事,反而直視著宋予奪,有些艱難地開口問道:“若先前是你,會被那絆馬繩算計到嗎?” 這問題與眼下的情形風馬牛不相及,沈瑜愣了愣,方才意識到顧訣真正想問的是什么。 宋予奪自然也明白,他沉默了會兒,據(jù)實以告:“八成不會?!?/br> 顧訣臉色又難看了幾分,倒不是對宋予奪,而是對自己。 他很清楚宋予奪這話應(yīng)當是留了余地的,那絆馬索雖藏得蔭蔽,可卻并不是完全沒法察覺,他只是太疏忽了。 當年之事后,他的所作所為幾乎算得上是放浪形骸,但也沒人去指摘什么。直到現(xiàn)在,他才終于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荒廢至此。 顧訣只一想先前的事,便覺著脊背發(fā)涼。 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宋予奪平靜地看著他,并沒出聲催促。 沈瑜不知外邊究竟是怎么個情形,只聽忽而沒了聲音,漸漸有些不安起來,探身向前,將車簾挑開了條縫隙向外看去。 入眼的便是大片的血色,地上躺兩個沒了知覺的人,甚至不遠處還有殘肢。 宋予奪與顧訣就那么站在那里,尤其是顧訣,衣衫上還沾染了不少血跡。剩下四五個還清醒的山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一處,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這一幕的沖擊實在是太強了些,沈瑜下意識地攥緊了車簾,幾乎要吐了出來。 她在宮中多年,倒也不是沒見過受刑罰的人,可像如今這樣的,卻還是第一次見。 宋予奪注意到沈瑜這邊,連忙 上前兩步,擋住了她的視線:“怎么突然就出來了?” “我……”沈瑜仍舊有些反胃,她抬手按了按胸口,而后輕聲道,“我聽著外面突然就沒了動靜,還以為是出了什么事?!?/br> 宋予奪低聲道:“是我疏忽惹你擔憂了,并沒什么事?!?/br> 他話音剛落,沉默許久的顧訣忽而開了口:“平遠,這事就按你先前說的來辦。我會將這幾人押到府衙,盯著他們查個水落石出,而后該殺的殺,該罰的罰?!?/br> 沈瑜則是無聲地嘆了口氣,此番出來原是為了散心,卻不料半路遇著此事,注定是不得閑了。畢竟以她的了解,宋予奪應(yīng)該不會袖手旁觀。 卻不料宋予奪竟說了句:“那這事就交給你了,咱們就此別過?!?/br> 這話一出,不單是沈瑜愣了,連顧訣都忍不住問了句:“你仍是要去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