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jié)
他也知道薛況與陸錦惜是素來沒有交集的,但并沒有想過最后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說心里沒有一點愧疚,那是假的,畢竟當初陸九齡在宮門外長跪不起,央求他收回成命,他并未應(yīng)允;可要說有多愧疚,那也不可能。 他畢竟是皇帝。 沒見著陸錦惜之前,蕭徹以為這一位大將軍夫人應(yīng)該過得不是很好,對議和這件事本身,可能心有抵觸。 可見著陸錦惜,聽她說了這番話…… 蕭徹便不這么以為了。 這一位久在深宅的婦人,竟似比那些個在外面征戰(zhàn)了多年的將軍武夫,更知道進退,看得清大局,言語間對議和之事渾無半點不滿。 只是這一點,已經(jīng)讓蕭徹心里很舒坦了。 他把御案上那幾位將士反對議和的折子拿起來,看了看,沉吟了片刻,才道:“薛大將軍為國征戰(zhàn),捐軀沙場,薛廷之雖是庶子,可的確是將軍血脈,理應(yīng)優(yōu)待。但科舉之事,事關(guān)重大,動輒牽動朝野,卻不是朕一言便能定下的。” 聽著這意思,像是本身愿意同意? 只是…… 陸錦惜略一揣測,便猜到了皇帝的為難之處。她當然知道應(yīng)該怎么接話,只是這一刻,卻偏偏只保持了沉默,并未接話。 身為陸錦惜,她接話不會有任何的問題;可身為陸氏,她若接話,便會顯得膽子太大,見識不凡,怕會露出些許不該的破綻。 所以她依舊垂著頭,一副恭聆圣訓(xùn)的姿態(tài)。 蕭徹本也不了解她,見了這般姿態(tài)也只當是尋常,所以頓了頓,便自己續(xù)道:“此次議和,本就有許多大臣反對,好不容易才定下來的。如今一旦要為貴府公子開前所未有之特例,則天下有同病相憐之文人亦必發(fā)不平之聲以求同。茲事體大,更何況,文臣便也罷了,就是武將之中也有不少人反對議和之事,要讓異族血脈參與科舉,怕是很難。” 武將…… 陸錦惜眼皮又沒忍住跳了一跳,只覺得皇帝這話意有所指。 在心中揣摩了一下,她終于把握著一個微妙的度,開了口:“臣婦一介內(nèi)宅婦人,對朝政之事不敢妄議,不過昔日大將軍麾下出來的幾位將軍,雖算不上十分通情達理,可料想對大將軍的血脈也該有些情分。臣婦覺得,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他們……該不會太反對吧?” 這話說得,實在是有些天真。 可這正是蕭徹需要的。 他只當自己三言兩語就將這一位沒什么心機的大將軍夫人給誆了進去,唇邊便隱隱掛了幾分微笑出來。 “話是這么說,可這些個大老粗,是半點面子也不給朕。光是反對議和之事的折子,便上了不知多少道了,個個都覺得朕昏庸。怕是即便朕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他們也未必肯聽?!?/br> 嗤。 這皇帝,彎彎繞說的話說了一堆,到底還是在這里等著她呢。 還好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陸錦惜也并不反感。 議和有什么不好的? 既沒有割地賠款,也沒有喪權(quán)辱國,以大夏的實力,若真以開放之態(tài)來容納西南西北夷狄各族,未必不能構(gòu)建出一個盛世。 只是這就要看蕭徹想得是不是那么透了。 陸錦惜當然不會傻到在這些事情上多嘴,當下只做出一臉遲疑的模樣,仿佛拿捏不定主意,又怕自己說的話觸怒了皇帝。 只道:“若、若皇上不嫌棄,臣婦愿領(lǐng)圣命,規(guī)勸各位將軍?!?/br> “哦?” 蕭徹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擴大了幾分,卻發(fā)出了疑惑的聲音,似乎很訝異她竟然說出這種話來。 眼下的情況,其實是很一拍即合的。 陸錦惜從這一個字的語氣中已經(jīng)得到了某種信號,垂首道:“皇上金口玉言,萬乘之尊,自然不好與他們講道理??沙紜D一介女流,又身為大將軍遺孀,諸位將軍便算是有什么意見,也不好發(fā)作于臣婦。由臣婦去勸,再合適不過?!?/br> “哈哈哈,有道理,有道理!” 蕭徹終于笑出了聲來,一則為陸錦惜的識時務(wù),二則為今日這目的達成的輕松,一時有些喜上眉梢。 只是念頭一轉(zhuǎn),他還是微微擰了眉,頗為嚴肅地問了她另一個要緊的問題。 “不過,事情雖能這么做,朕也的確愿意力排眾議全了夫人這心愿。可是,夫人可確定,自己乃是真心要幫這庶子?須知,朕之所言,出口不改。屆時夫人若要反悔,可是來不及的?!?/br> “臣婦請求于長公主時,已思慮再三?!?/br> 陸錦惜躬身再拜,卻是把禮數(shù)都盡夠了伏地向皇帝磕了頭。 “皇上愿意成全,臣婦感激不盡,無論成與不成,皆代犬子謝過。他日縱使事有變故,也絕不反悔?!?/br> “夫人的決心,朕已明了。此事若能成,倒也算是開了我大夏科舉之先河,還請夫人快快起身。” 向旁邊小太監(jiān)一打收拾,立刻便有人上去扶了陸錦惜起來。 蕭徹對她的反應(yīng)還算滿意,只道:“天色已晚,想夫人今今日赴宴已是疲乏,便不多留夫人。改日朝中議事,朕自當處理此事?!?/br> “皇上英明,臣婦謝過。” 又是躬身一拜,這一回卻沒跪下了。 陸錦惜心里莫名想,當初薛廷之求這事兒的時候,她只逼他跪下來,實在是太輕巧了。光是見一次皇帝,進一次養(yǎng)心殿,她都跪了兩回,他日旨意下來豈不還要跪? 該叫他再給自己磕兩個頭,這一樁才算是劃算不虧。 她腦子里的想法飛得很遠,可蕭徹卻不知道。 事情談得出意料地順利,接下來自然沒什么好說的,陸錦惜拜別了皇帝,便從養(yǎng)心殿里退出來,一路在小太監(jiān)的指引下經(jīng)過來時的走廊,才略停了一停腳步。 很快,后從養(yǎng)心殿里出來的永寧長公主便走了出來。 斜陽微紅。 她一身華麗的宮裝,行走在這雕梁畫棟的廊上,身邊跟著幾個信得過的得力宮人,通身都是那尊貴的天家氣派。 贊一聲“鳳儀”是全然不為過了。 唇邊的笑意有些深,永寧長公主的心情似乎也不錯,走上來便道:“應(yīng)對得還不錯,只是你膽子也大,自己請圣命這種話也敢說,真不怕皇上一個不高興砍了你腦袋?” “皇上乃是仁德之君,豈會與臣婦計較?” 陸錦惜聲音微低,做戲的功夫簡直一流。若是顧覺非在此,見了她怕不得咬牙切齒地道一聲“狐貍精”! 然而永寧長公主還半點不知自己這侄媳如今的德性。 聽了她這話,自然只當成是對皇帝的恭維。 于是莫名就嗤笑了一聲。 蕭徹若也能算得上是“仁德”,那這天下哪個皇帝不合格? 只是這話即便是她的身份說出來,也會被歸入大逆不道的范疇。 所以永寧長公主避過了這話題,也不多提了,只道:“也是你運氣好,皇上本來就正為朝中因議和之事起的爭執(zhí)而煩心。別看議和大典已經(jīng)過了,可有的人是面服心不服。你這件事,來得是正當時。既然已經(jīng)得了皇上允諾,只要不出什么大事,折騰一陣約莫便成了?!?/br> 那也還得“折騰一陣”。 想也知道,永寧長公主說起來輕松,只怕真的等到事情開始推進了,又要在朝堂上掀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了。 陸錦惜心里對朝局還是有點數(shù)的。 她沒表現(xiàn)出什么喜出望外的情緒,只道:“皇上能答應(yīng)已經(jīng)是侄媳的幸運,至于成與不成,那都看老天了?!?/br> “你能這么想便好?!?/br> 她這么說,永寧長公主越發(fā)覺得她病過一場之后豁達了許多,只是不知怎么又想起之前宴席上顧覺非親近陸九齡那件事來,心念便動了起來。 “本宮也出宮,一道走吧。” 陸錦惜有些驚訝的看了她一眼,幾乎是立刻就猜到她應(yīng)該是有話要跟自己說,于是點頭應(yīng)允了下來。 可沒想到,兩人還沒走出去兩步呢,遠處已是一片驚呼之聲。 “不好了,不好了,來人,來人吶!” 這是太監(jiān)的嗓音,因為驚懼而格外jian細。 還在醞釀著要跟陸錦惜開口的永寧長公主聽見了,幾乎是立刻心頭一跳,連忙朝著前方看去。 是宮門正門的方向。 議和大典已散,各部官員都要從這里出去,匈奴來的使臣也不例外。此刻已經(jīng)捧了大夏的和書和賞賜,到了宮門前。 可竟沒能走出去。 遠遠看著,那個方向已經(jīng)聚了不少的朝廷官員,黑壓壓一片都是人。 出事了? 顧不得再與陸錦惜說什么事,永寧長公主急急上前走了幾步,揪著一個急匆匆從宮門處跑向養(yǎng)心殿的小太監(jiān)便厲聲喝問:“怎么回事!” “回、回稟長公主,宮門口,方、方大人堵了路,不讓匈奴使臣出去了!” 小太監(jiān)也是一臉的驚駭欲絕,顯然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也不是是熱的還是怕的,滿頭滿臉都是冷汗。 就連聲音都在發(fā)顫! 陸錦惜頓時就愣住了。 永寧長公主更是一萬個沒想到,詫異極了,眉頭一皺,周身威重之氣立刻變得深了些,聲音也發(fā)寒:“又是方少行?!” 前陣子堵過了太師府手壽宴,有驚無險過去了也就罷了;皇上到底沒計較,為平息文官們的怒氣,派了他去守宮門。 可他竟然又鬧事?! 匈奴使臣可不是顧太師,這是兩國間的大事! 心里面的火氣瞬間就冒了出來,永寧長公主一時竟連陸錦惜也顧不得了,直接帶著自己的宮人,大步向?qū)m門處走去! 陸錦惜在她身后,沉吟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她今日剛從宮門進的時候,便覺得不很對勁。 哪一個侍衛(wèi)駐守宮門,會不帶侍衛(wèi)營配發(fā)的刀戟,而要帶那么一桿明顯是留給自己用的□□呢? 方少行這分明是一開始就想鬧事啊。 她雖覺得這件事怕是有些棘手,但還不至于與永寧長公主一般震怒,畢竟事不關(guān)己。所以她沒說什么話,也沒蠢到在這種時候去安慰永寧長公主。 一路跟去,都是無聲。 只是越接近宮門處,那議論的聲音便越大,其中還夾著匈奴使臣憤怒的質(zhì)問。 霍爾頓一雙眼仿佛要冒出火來,胸膛不住起伏,顯然沒料到自己帶著人出來,會被人截在這里! 且還是被這個死對頭! 他已然氣急,魁梧的身軀里緊繃著無窮的怒意:“方將軍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