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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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yán)清怡神思不屬地抬眸。 去寧夏兩年,林栝長高了許多,膚色也黑了許多,面容較之往日更加冷峻,雙唇緊緊地抿著,臉頰旁輪廓分明線條剛硬,可濃黑的眉毛下,看向嚴(yán)清怡的眼眸里滿滿的全是關(guān)切與探詢。 嚴(yán)清怡深吸口氣,“不太妥當(dāng),你雖是狀告潘清,但羅閣老是戶部尚書,如果落在他手里,十有八~九會石沉大海。林大哥要么直接遞交到御前,要么托人交到其他閣老手中。再有,折子上的人名別寫這么詳細(xì),要是落在有心人手上,恐怕回給他們帶來殺身之禍。折子遞上去,如果上面派人訪查,請他們出面作證就是,在此之前先明哲保身才好?!?/br> 林栝重重點頭,“你說的對,我聽你的,重新謄寫一份?!闭f著,起身往西次間去取筆墨。 剛走到門旁,就聽里面腳步聲響。 林栝猛地推開門,薛青昊正跳上床準(zhǔn)備裝睡,見林栝進(jìn)來,知道事情敗露便嬉皮笑臉地道:“這半天,你跟我姐都說什么,竊竊私語的?” 林栝板起臉,“大人的事兒你少摻和,趕緊起來擔(dān)水去,水缸里沒水了?!?/br> 薛青昊不甚情愿地坐起來,湊到林栝跟前道:“我看見你拉我姐的手了?!?/br> 林栝瞪他一眼,取過筆墨紙硯走到飯廳。 嚴(yán)清怡已經(jīng)把桌子收拾干凈了。 林栝研好一池墨,鋪好紙,照著折子,將上面證人的名字略過,原原本本地重新抄錄。他的字如其人,筆勢凌厲筆鋒強勁,氣勢十足。 嚴(yán)清怡在旁邊替他壓著紙,默默地將上面一條一條罪狀記在心里。林栝為報仇受過那么多苦,她不可能阻止他,可是又想盡可能地為羅家開脫些罪名。以后不管杖刑也罷,徒刑也罷,都是他們該受的,但至少要保全家人的性命,不再像前世那般凄慘。 林栝抄了將近兩刻鐘才將折子抄完,等得墨干,仔細(xì)地折好放進(jìn)懷里,先前那份卻交給嚴(yán)清怡,“你替我收著吧,我?guī)г谏砩隙嘤胁槐?。?/br> 這么重要的東西,他竟然交給她? 嚴(yán)清怡愣了下才接到手里,低聲道:“你可信得過我?” 林栝彎了唇角,“要是你都信不過,我還能相信誰?” 嚴(yán)清怡莞爾一笑,“你放心,我定然會好生保管。”聲音很堅決,是說給林栝聽,也是對自己說的。頓一頓又問:“你夜里要歇在家里還是會同館?” 林栝略思量,笑道:“在家里吧,不過我得先回去趟,有些事情跟另外幾人交待,再拿點東西過來。” 這時,薛青昊擔(dān)水回來,正聽到林栝的話,立刻嚷道:“太好了,我跟林大哥一道去?!?/br> 嚴(yán)清怡嗔他一眼,本想阻止,林栝笑著應(yīng)道:“你不嫌熱就跟著去,正好我也有話跟你說?!?/br> 嚴(yán)清怡便不言語,待他們出門后,將手里折子用油紙包好,再包一層布,外面再包一層油紙,小心地塞到灶臺旁邊的磚縫中。 這條縫隙還是她堆放柴草時候無意發(fā)現(xiàn)的,可能當(dāng)初壘灶臺的工匠手藝不精或者圖省事,留下約莫二指寬的縫隙。只要別特意探進(jìn)頭去瞧,根本看不出來。 而且平常旁邊總是堆放著柴草,更是毫無破綻。 將折子藏好,嚴(yán)清怡打量下廚房的菜蔬,開始和面準(zhǔn)備晚上搟面條吃。面和好需得餳一會兒才能用,趁餳面的時候,嚴(yán)清怡把豆角洗凈切成細(xì)丁,再剝一根香蔥,切成蔥末。 春蘭聽到動靜,走出來看了眼,知是搟面,便道:“阿昊喜歡吃炸醬面,我去買點rou,炸點rou醬拌面吃?!?/br> 不等嚴(yán)清怡答應(yīng),就走了出去。 過得小半個時辰,春蘭笑嘻嘻地提著一大塊rou回來,“那屠戶還剩下兩塊rou,因怕隔夜壞掉,便宜了許多,這足有一斤半,才只八文錢。還有兩斤肋排,說是三文錢一斤,我覺得這rou足夠了,就沒買?!?/br> 嚴(yán)清怡見是塊五花rou,膘頭很肥,遂笑道:“真撿了個大便宜,要是早起去買,怕不得七八文錢一斤?!?/br> 這邊春蘭將肥rou片下來,生火油,那邊嚴(yán)清怡則將長案板搬出來,開始搟面。 等到林栝與薛青昊回來,小小的院落里已經(jīng)充溢著濃郁的rou醬香味兒。 薛青昊抽抽鼻子,歡快地嚷道:“肯定是炸醬面,我一聞就知道。” 嚴(yán)清怡笑罵一聲,“就你鼻子尖?!鞭D(zhuǎn)頭到廚房往灶坑里填把柴,燒水煮面。 面是精白面,搟得勻稱勁道。鹵子是將豆角丁下油鍋炒熟后,加水至燒開,再打上蛋花做成的。另外炸了一小盆份量很足的rou醬,再然后是涼拌蒸茄子。 跟之前一樣,嚴(yán)清怡和春蘭在飯廳吃,而林栝與薛青昊則每人捧只碗坐在院子里吃。吃過一碗便進(jìn)屋去盛,兩人各吃了三大碗才飽足。 吃過飯,暮色真正籠罩下來,月亮不知何時升了起來,在墨藍(lán)色天空的映襯下散發(fā)出瑩瑩光華。 嚴(yán)清怡點燃火折子,燒了把曬得半干的艾草熏蚊子,幾人坐在院子里乘涼。 薛青昊不住嘴地打聽韃子,他們長什么樣子、住在哪里,吃什么食物,說什么話,恨不得樣樣都問清楚。 林栝半點不嫌煩,一樁樁詳細(xì)地說給他聽,還說起自己帶人追殺韃子的經(jīng)過。他言語簡單,又沒有特意夸張了說,但聽在嚴(yán)清怡耳朵里,仍是覺得心驚膽戰(zhàn)。 薛青昊卻聽得熱血沸騰,不迭聲地叫著,等滿了十五,一定也要去寧夏打韃子。 夜色漸深,春蘭跟薛青昊先后進(jìn)屋歇息了。 林栝從懷里掏出只荷包,“一點零碎銀子,這兩年攢的,平常我在軍中用不上,你留著貼補些,別太苦著自己?!?/br> 嚴(yán)清怡拒絕,“你一個月不到兩石祿米,哪里夠用?再說留點閑錢在手里,冬天可以打點酒暖暖身子?!?/br> 林栝笑道:“我舅舅家在榆林有鋪子,鋪子伙計隔上三兩個月會到寧夏去。我不缺銀錢,你拿著用?!?/br> 嚴(yán)清怡只得接過,就感覺荷包不算沉,大約只三四兩銀子的模樣,遂未在意。 林栝又取出一樣?xùn)|西,借著月光給她看,“去年應(yīng)允你的手~弩,你瞧好了,這里有處機關(guān),只要摁下去就能射出弩~箭。我做了六支箭,箭身是竹子的,前頭鑲著精鋼?!边呎f邊示范給她,怎樣把手~弩捆在腕上,怎么安上竹箭,怎樣發(fā)射出去。 嚴(yán)清怡試過兩次,手~弩很輕巧,勁頭也足,就只是準(zhǔn)頭太差,離她預(yù)想的目標(biāo)差了足足一尺。 林栝唇角彎成個好看的弧度,柔聲道:“不用心急,以后得閑的時候練練準(zhǔn)頭?!笔职咽纸探o她如何才能瞄準(zhǔn)。 他強壯的手攥住她的腕,溫?zé)岬臍庀⑤p輕撲在她臉上,而那雙幽深的眼睛映照著月光,越發(fā)地明亮。 嚴(yán)清怡只覺得心“怦怦”跳得厲害,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口中蹦出來似的。她再不敢多待,逃也似的回到屋里。 第二天,薛青昊早早就拉著林栝去見他的師傅,直到晌午才滿面紅光地回來,急切地告訴嚴(yán)清怡,“姐,我現(xiàn)在才知道林大哥本事有多大,他能跟我?guī)煾颠^上百余招。雖然我?guī)煾第A了,但是他說林大哥吃虧在力氣小身板弱,要是再過上十年,我?guī)煾到^對不是對手?!?/br> 嚴(yán)清怡頗有些訝異,林栝雖瘦,可身上肌rou非常結(jié)實,前兩次靠在他身上就像是依著墻壁般生硬。 就這樣還算身板弱? 林栝微笑著解釋,“男人三十歲是最強壯的時候,跟秦虎他們幾人相比,我的確是弱了些,而且經(jīng)驗不如他們豐富,好幾次險些著了道。阿昊真是有福氣,能得此高人指點,”側(cè)了頭對薛青昊道:“你可得好生學(xué),別墮了你師傅的名頭。” 薛青昊頗有幾分得意地說:“名師出高徒,我以后肯定也差不了?!?/br> 林栝但笑不語。 林栝只松快了兩天,接下來又開始往戶部跑。 跟去年一樣,潘清仍是百般刁難,每天都有各樣理由來推脫,最常用的就是現(xiàn)在尚未秋收,糧米倉快吃空了,京都官員都在等著新米入倉。 林栝沒辦法,只能求見羅振業(yè)。 羅振業(yè)乃是內(nèi)閣閣臣之一,正二品的朝廷大員,豈是那么容易見的。 林栝與同來的三人分頭在六部門口、羅家門口以及皇城門口等,堵了四五天,林栝終于在羅家門口將下衙回家的羅閣老堵了個正著。 林栝在羅家待了約莫一刻鐘,出門時,臉色比鍋底的黑灰都要黑…… 第114章 等回到荷包巷, 西天的云彩已經(jīng)紅了半邊天,夕陽的余暉斜斜地鋪照下來, 將院中水缸里盛開的荷花映成了金色。 薛青昊蹲在一旁剝蒜,見林栝回來, 立刻跳起來道:“林大哥,姐今天做了煮干絲?!?/br> 林栝已經(jīng)猜測到幾分, 因為早起時,他看到嚴(yán)清怡在泡發(fā)冬筍和香菇, 還說出去買粉絲跟豆腐皮。 想到此, 林栝冷峻的臉上顯出一絲笑,沉默地走進(jìn)廳堂, 探頭往廚房看了眼。 廚房里煙氣繚繞,春蘭在旁邊切淮山, 嚴(yán)清怡蹲在灶前燒火。灶膛里火苗正旺,將她的臉映成金紅色, 散布在額頭上的汗珠,細(xì)細(xì)碎碎地閃著光,很快匯集到一處, 順著臉頰淌下來。 三伏天,便是干坐著也會覺得熱,她卻在這狹窄逼仄的廚房忙碌。 林栝心頭軟成一團水,又隱隱泛著酸澀。 天黑得極快, 過得一刻鐘, 鴿灰的暮色便層層籠罩下來。 嚴(yán)清怡點了燈, 把菜一樣樣擺在飯桌上。 菜有四道,紅燒鯽魚、清炒淮山、糖拌水蘿卜絲,再就是一大盆煮干絲。 嚴(yán)清怡盛出來四碗白米飯,對林栝道:“菜端來端去的不方便,反正沒有旁人,不如就在一起用吧?!?/br> 林栝笑著應(yīng)道:“好。” 林栝與薛青昊坐在飯桌一面,嚴(yán)清怡跟春蘭坐在飯桌的另一面。 席中雖然大家都靜靜地吃飯,不曾開口說話,可只要抬頭,林栝便能看到嚴(yán)清怡溫婉俏麗的面容和那雙含羞帶怯的杏仁眼。 先前跟羅閣老相談時的郁氣盡數(shù)散去,只留無盡的柔情回蕩在胸口。 飯罷,收拾完碗筷,林栝跟嚴(yán)清怡在院子里乘涼,“今天見到羅閣老了……還是你說得對,天底下官官相護,他跟潘清根本是蛇鼠一窩?!?/br> 嚴(yán)清怡正搖著團扇扇風(fēng),聞言手中便停了下,“羅閣老說什么了?” 林栝沉聲道:“沒說什么特別的,還是潘清那一套說辭,祿米倉存糧不足,各地糟糧還沒運來,好說歹說總算答應(yīng)七月中旬肯定會派發(fā)糧米及冬衣?!?/br> 嚴(yán)清怡道:“那就好,他既是應(yīng)允了,應(yīng)該不會出爾反爾?!?/br> 京都的糧倉有兩個,在東直門大街的是京倉,也是內(nèi)倉,專貢皇室用糧,每年十八萬石潔白好米,由蘇州、常州、嘉興等六府供應(yīng)。在通州的通倉稱為外倉,由各地通過漕運進(jìn)京,供給官員及軍士用糧。 這個時節(jié),南面的早稻應(yīng)該收了,卻未必能運到京里來。 “不是因為軍需,”林栝沉默片刻,冷冷地開口,“我瞧見他書房里掛著那幅《溪山行旅圖》,就是之前我跟你說過,我娘的陪嫁?!?/br> 嚴(yán)清怡大吃一驚,“你到羅府去了,羅閣老請你去?” “不是,”林栝解釋,“我們在潘清那里碰了好大釘子,只好再去求羅閣老。這幾天分頭到六部和他家門口堵,今兒才堵到他。那幅畫就掛在他書案后面的墻壁上,抬頭就能看見?!?/br> 嚴(yán)清怡遲疑著問:“會不會是別人臨摹的贗品?有些人模仿的足可以亂真。” 林栝搖搖頭,“就是我家那幅。揚州天氣潮,每年八月頭上,過了梅雨天氣,我娘都會把家里的書畫搬出來曬曬。有年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流出鼻血,正好滴到右下角范寬的落款上?,F(xiàn)在畫上還有褐色血跡?!?/br> 嚴(yán)清怡長長出一口氣。 當(dāng)年她只是大致瞟了幾眼,并沒有注意范寬的落款,可既然林栝這樣說,想必是確有其事。 遂問道:“你沒有說那幅畫是你家的吧?” 林栝再度搖頭,“沒說,但當(dāng)時實在驚詫,差點質(zhì)問出口。羅閣老看出我神色不對,問我怎么回事,我便趁機將潘清大罵了一通。羅閣老便解釋了那番話,然后答應(yīng)七月中派發(fā)軍需……阿清,他們怎么會那么無恥,縱然我爹早就過世了,可我娘還在,總歸是一家人。他們竟忍心這樣對待我們孤兒寡母的?” 說話時,雙手緊緊地攥成拳頭,手背上暴出條條青筋。 嚴(yán)清怡冷笑,這有什么不能的?她的兩位姨母能狠心將親妹子賣給傻子,林栝的伯母怎么就不能貪圖妯娌豐厚的嫁妝? 說起來,她跟林栝還真是同病相憐,都有那么恬不知恥無情無義的親戚。 想到此,嚴(yán)清怡低嘆聲,探手覆上林栝的手,安撫般握了下。 林栝回握住她,聲音和緩了些,“幸好昨日你提醒了我,否則我把折子交到羅閣老手里,別說我娘的仇報不了,上面列出的諸多證人恐怕也會遭受不測……唉,原來潘清身后還有這么大的靠山,難怪我伯父伯母有恃無恐,難怪我舅舅三番兩次請求審案都不了了之……自從我舅舅懷疑我伯父沒安好心,我外祖家的生意就一蹶不振,現(xiàn)在根本沒法在揚州立足,只能到別處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