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飛光欣賞淡泊之人，亦賞識上進之人，只不過沈歌性子隨和，并不好名利，若無顏畢一事，他多半隨心，并不會執(zhí)著于科考，更不會日日溫習(xí)到亥時。

    沈歌應(yīng)這磨難而改了自己的性子，努力催自己上進，這讓荀飛光心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沈歌不知荀飛光心中所想，他見荀飛光面色不好，忙解釋，“我有心科考，早晚都得下場試試。我原本擔(dān)心自己體弱，怕秋闈與春闈天太冷，撐不過去，故而想等幾年再說?！?/br>
    荀飛光打斷他的話，問：“那為何現(xiàn)今不等？你年歲尚小，下一次再考豈不更有把握？”

    沈歌神色認(rèn)真，“天下人才何其多，縱使下一次考，我亦無把握，倒不如多考幾次見識見識。徐老道我身子骨已經(jīng)養(yǎng)回了些，平日里小心護著，不會有大礙。既然如此，我想下場一試?！?/br>
    荀飛光沉默半晌，道：“你文章做得如何，拿來與我看看?！?/br>
    沈歌文章做得其實不怎么樣，他自己心中亦清楚。

    沈歌不太想給荀飛光看，然見荀飛光神色平淡地站在原地等著，不像是能躲過去的模樣。沈歌躊躇一會，只好從書桌下抽出幾張最近做的文章遞過去，遲疑道：“荀哥，我文章做得不怎么樣——”

    荀飛光接過一目十行地看完，打斷他的話，“是不如何，縱使主考官瞎了這文章亦難高中。”

    當(dāng)面得到這評價，沈歌臉一下便紅了，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就是去見識見識，并未抱著高中的想法?！?/br>
    沈歌年紀(jì)尚小，基礎(chǔ)打得不怎么牢，吳夫子教得雖還過得去，但仍稱不上名師，沈歌在他的教導(dǎo)之下，要以十八之齡中舉尚有困難，更無論后年的春闈。

    荀飛光看完他的文章，見他可憐巴巴地低著頭坐在面前，伸手一撫他的腦袋，“文章雖差火候，仍能看出幾分靈氣，還有塑造的余地?！?/br>
    荀飛光手極暖，沈歌隔著頭發(fā)亦能感覺到，他心中松了口氣。

    “你既明年下場，文章還需拔高。自明日起，你寅時來靜室，我教你寫文章?！?/br>
    荀飛光說這話時仍極有威嚴(yán)，沈歌看著面前高大的男人，一時有些懵，待反應(yīng)過來，他吃驚地確定，“荀哥，你，你是要教我寫文章么？”

    荀飛光見他眼睛大睜，雙拳緊握，眸子倒是極亮，眼神不由柔和了些，“是。”

    第25章 輿圖

    荀飛光是一位極好的先生, 不過水平極高的同時也極嚴(yán)厲。

    沈歌雖即使不至于被打手板, 也相差無幾, 一時間對荀飛光既怕且敬，偏偏每天被批得慘兮兮也要湊到他近前去。

    有名師教導(dǎo), 沈歌原本應(yīng)全神貫注地跟他學(xué)，然到底放不下那干學(xué)生, 他仍是上午教導(dǎo)學(xué)堂，下午回來跟著荀飛光一道學(xué)習(xí)。

    學(xué)堂內(nèi)的學(xué)童似感覺到什么, 學(xué)習(xí)地越發(fā)勤奮刻苦, 十分懂事，讓沈歌頗感欣慰。

    因沈歌搬上荀家莊住, 蠻子無法去荀家莊向他請教, 只能中午時到學(xué)堂來，等沈歌教完學(xué)童再指導(dǎo)他。

    學(xué)堂里有沈歌的書房, 沈歌有時會在這看書, 筆墨紙硯都全，蠻子過來此處亦十分方便。

    這日中午, 蠻子過來, 結(jié)實的小腿上仍沾著泥巴。已是初秋，天氣日漸寒涼，蠻子卻趕得滿頭大汗。

    沈歌見狀忙給他倒了杯水，“一路跑著過來？”

    “并未，只是走得急。”

    “不必著急，你就是再晚一些過來我也仍在?！鄙蚋枰娝镣旰? 把荀家莊準(zhǔn)備點心遞道他面前，笑道：“你先吃點東西墊墊肚，我看看你的昨日做的文章?！?/br>
    點心乃綠枝怕沈歌肚餓，特為他準(zhǔn)備，分量本就不多。沈歌心疼蠻子跑來跑去，連飯也吃不上，故將點心省下來給他留了些。

    蠻子心中知曉，他幾乎從不在學(xué)堂內(nèi)吃沈歌的點心，就怕沈歌日日給他留，自己倒吃不上。比起他的身體，沈歌的身體要瘦弱得多，蠻子不敢餓著他。

    沈歌見蠻子接過點心又放在一旁，知他有心推讓，便順手拿過來塞到他手里，“我早已吃過，這些剩著也剩著，你若不吃，只能浪費?！?/br>
    蠻子辨不出他話的真假，被他塞了滿懷，不好再客氣，只能拈起點心三下五做二，快速地吃完。

    沈歌在一旁看他的文章，他乃初學(xué)者，所寫的文章并不深奧，行文仍略顯生硬，然風(fēng)骨初現(xiàn)，時常能見著奇言妙語。沈歌可以想象，假以時日，蠻子定能寫出一手好文章，無論行文還是立意，都能有大家風(fēng)范。

    沈歌在所有學(xué)生中，唯蠻子最刻苦勤快，加之他本身十分聰穎，學(xué)識一日千里，說出去誰也難以相信他只讀過短短半年書。

    沈歌能有這么一個學(xué)生，心中十分珍惜，教導(dǎo)蠻子越發(fā)仔細(xì)認(rèn)真。

    文章并不長，沈歌看完后指出幾個地方讓蠻子仔細(xì)斟酌。蠻子很快就修改完畢，沈歌拿來一看，果然比先前好得多。

    沈歌見他一點就通，心中十分欣慰，“蠻子你若好好學(xué)，定能青出于藍勝于藍?！?/br>
    蠻子悶聲回答，“不及您多矣。”

    沈歌笑了笑，沒跟他爭。他拿出書給蠻子講一遍今日要學(xué)的內(nèi)容，重新給蠻子布下課業(yè)，讓他回去抽空寫。

    蠻子應(yīng)下，收好東西后過來背沈歌上山。

    沈歌手和腿都還傷著，行動不便。原本荀家莊安排人每日抬滑竿送他上下山，后沈歌在學(xué)堂內(nèi)教完課業(yè)后還教導(dǎo)蠻子，回去的時間會往后拖。沈歌不愿耽誤荀家莊的仆從用午飯，便吩咐不用過來接，由蠻子日日背他上去。

    蠻子原先只比沈歌略高一些，這幾個月下來，他又高了許多，現(xiàn)已比沈歌高半個腦袋。他身材高大健壯，尋遍整個沈家村，無論身材還是相貌，都數(shù)他最出色，暗地里傾心他的女娘不知凡幾。

    牛嬸十分得意有這么兒子的出色，幾乎每次與沈歌說話都忍不住夸沈歌有遠(yuǎn)見，照蠻子這般下去，她若早早給蠻子定親，定下的女娘定不會太配得上蠻子。

    現(xiàn)蠻子已隱隱成為牛家的第一人，沈歌有時心中也頗多感慨，忍不住為蠻子自豪。

    蠻子力氣極大，極輕松便能背起沈歌，哪怕背他到半山腰，氣息仍十分平靜，無需粗喘。不像沈歌，就算拎只重一些的籃子下山，也得在路上歇上兩次。

    沈歌趴在他結(jié)實的背上，好奇地問：“蠻子，你現(xiàn)今最重能背起多重的東西？”

    “不知。隔村那水磨的大石碾二百余斤，半年前我勉強能背，先如今力氣應(yīng)更大了些。”

    “我就猜你能背起那個，我觀你離力拔山河氣蓋世也不遠(yuǎn)，比得上戲文中的將軍了?！?/br>
    “不過力氣比尋常人大些罷了，哪比得上那些名將？”

    蠻子現(xiàn)如今讀過《史記》，李將軍的事宜裝在他心中，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的實力，自然不會為沈歌這玩笑話而得意。

    蠻子把沈歌小心送到荀家莊后便下山，下午還得去干活。

    牛家四個男丁，除最小的牛奔外，其余幾人都是做莊稼活的好手。牛家的田并不多，不過牛嬸盤算家里要用錢的地方多，是以除種自家的田外，還租了幾戶人家的地種。

    家里一共種著十多畝好地和七八畝開出來的荒田，蠻子幾乎每天都要早出晚歸，一心撲在田里，侍弄莊稼。

    沈歌回到荀家莊時荀飛光還未用飯，等他到飯廳，荀飛光才讓人送上飯菜。

    沈歌凈過手擦了臉，被荀飛光扶著在桌上坐下。

    午飯照舊十分豐盛，沈歌吃完飯后又被喝下一大碗骨頭湯，撐得不行，直道：“荀哥，等我傷好，我一定會胖得臉圓肚肥。”

    荀飛光打量下他沒二兩rou的瓜子臉，道：“你這臉，就算這么吃上三十年，怕也還是尖下巴模樣。”

    “那可得承你吉言?！鄙蚋桀H無坐像地往椅子上靠，伸手摸摸自己鼓起來的肚子，嘆道：“再這么吃下去，我怕當(dāng)真要胖?！?/br>
    沈歌在荀家莊養(yǎng)了一段時間，確實長了些rou，瓷白的臉上甚至透出瑩瑩的粉來，氣色甚好。他模樣好，就這么癱在椅子上也不令人覺得粗俗，反而有種不羈之感，落落大方。

    荀飛光望著他，越發(fā)覺得他便像小時祖父養(yǎng)的長毛大白貓，吃飽了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往陽光下一躺，別提多招人。荀飛光思及此處，嘴角含笑地順著他的手亦摸了摸他的肚皮，“不錯，圓鼓鼓的，應(yīng)當(dāng)已有三月?！?/br>
    沈歌沒想到他會與自己開玩笑，被他大掌一摸，熱度仿佛要燙到肚皮，不由條件反射地一縮，睜圓了眼睛望著他。

    荀飛光見他這模樣，不禁莞爾。

    沈歌盯著他那不大明顯的笑意，一時更是回不過神來，過了良久，才哀怨地嘆了口氣，拖長了聲音說道：“都吃同一桌飯，為何我越來越胖，荀哥你倒是越發(fā)俊美？”

    “莫貧，休息一會，下午我給你題目，你再寫篇文章與我看看?！?/br>
    說起正事，沈歌忙坐正，“我定好好寫?！?/br>
    荀家莊的靜室原本獨屬于荀飛光，現(xiàn)如今沈歌在這，靜室就成兩人共用。好在沈歌平時極注意安靜，在一旁倒不至于打擾荀飛光。

    下午沈歌在桌上沉思，正準(zhǔn)備寫文章，忽見韶信攜荀管事行色匆匆地走進來，明顯有事要稟。

    “老爺?！鄙匦排c荀管事拱手。

    沈歌見他們這樣，忙自覺回避，“我回房間去寫?！?/br>
    荀飛光沒有留他，看了荀管事與韶信一眼，他與沈歌道：“我先抱你過去。”

    沈歌拿上剛開了個頭的文章，乖乖被他抱去自己的房間。綠枝收到消息，忙進來照看他。

    荀飛光重新回到靜室，坐下后才道：“發(fā)生了何事？”

    “回老爺，南邊本月上旬與夷人開戰(zhàn)！朝廷戰(zhàn)敗，南邊的島被外夷奪了去，消息傳回朝廷，現(xiàn)陛下正大發(fā)雷霆。”

    “兩廣？”

    “是，主要在南廣，夷人在南廣做生意不規(guī)矩，被當(dāng)?shù)厝蓑?qū)逐。夷人不忿之下，開船占了南廣的一島。島不算大，地勢卻奇絕，夷人占著地利與刀兵之力，已二拒朝廷兵馬?！?/br>
    “兩廣總督乃胡一庸？”

    “正是?！?/br>
    “若是胡一庸，南廣有島失守亦不足為奇?！?/br>
    “陛下已令人將胡一庸押至京都，先如今的兩廣總督已換成章興遠(yuǎn)?！?/br>
    “夷人不過仗著船大些，他們遠(yuǎn)懸外海，不足為懼，能占下我朝一島，怕還有倭人勾結(jié)其中?！避黠w光從畫后面的密室找出兩廣輿圖，望了眼，道：“被奪的是宓槐島？”

    “大人英明，正是。”

    “宓槐島倒更近倭人地盤一些，這島萬不可丟，若不然，倭人以此為據(jù)，兩廣危矣?！?/br>
    荀飛光說著，面上卻并不太著急。他原本以為天氣其寒，會是北面先遭戰(zhàn)事，卻沒想到南方先動刀兵。

    朝廷開國幾十載，向來輕徭役薄賦稅，近年來亦未遭災(zāi)，可謂兵強馬壯，除非南北夾擊，不然去去一倭寇外夷，還不至于動國根基。

    今上年富力壯，一派圣明天子氣象，無論如何，都不至危及國體。

    荀飛光仔細(xì)看過輿圖，又分析韶信送來的情報，最終覺得不必替朝廷cao這個心。

    “通知百里宜，讓他今冬多收皮毛糧草，馬匹亦要準(zhǔn)備，不過莫參與南邊的事，注意把勢力收縮，不要被有心人盯上?！?/br>
    “是，我立刻著人過去通知?！?/br>
    “北方有幾股蠻人素來狡猾，韶信你讓人好生探聽情報，不要錯過北面的動靜?！?/br>
    “是?！?/br>
    “此外，盯著京都二房那邊，不要讓人鉆了空子?！?/br>
    荀管事應(yīng)聲，“老爺放心，一直盯著?！?/br>
    荀飛光神色淡淡地收起輿圖，“至于其他，你們按部就班，維持原狀就是，不必多理?！?/br>
    第26章 感激

    一輛桐油驢車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穿行著, 在田野中做農(nóng)活沈家村人看著那輛馬車過去, 紛紛猜測來人是誰。

    “也不知道是誰家親戚, 看起來怪氣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