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老孫恐怕是畏懼我懷恨，便先安慰道：“那事我已知曉，當(dāng)不得什么。都是薦到御前，誰人薦舉，都是一般。你也莫要太過顧慮?！?/br>
    老孫聽了，老淚頓時涌出，跪到地上，連聲叩謝。

    他笑著說：“起來吧。我有一事問你，王豪可藏有古書古畫？”

    “老相公是曾收了不少，不過，他自家并不愛這些，古字畫買來，又送出去。宅里如今只有十來幅蘇東坡、米元章、李公麟等本朝名家的字畫?！?/br>
    朱康誠聽了有些失望，本朝名家字畫要尋不難，進(jìn)獻(xiàn)上去，官家也不會著意。于是他又問：“王小槐何時上京？”

    “正月十三上路?！?/br>
    “如此趕急？”朱康誠心里又略有些不快。

    “嗯……”老孫也聽了出來，忙垂下了頭。

    “你跟不跟去？”

    “老朽在家中看守宅子?！?/br>
    “他一個人去？”

    “老朽已安排了車馬隨從?！?/br>
    “你放得了心？”

    “小相公……小相公執(zhí)意不叫老朽跟去?！?/br>
    “哦？這是為何？”

    “小相公向來行事執(zhí)拗……”

    “看來這小雛鳳已生出翅膀，怕你這老鳥帶累他，呵呵。”

    老孫身子一顫，頭垂得更低。

    “他嫌你老，不如你來替我照管宅子。”

    “老朽……”

    “怎么？嫌我這宅院隘窄？”

    “老朽不敢……”老孫慌忙伸手從內(nèi)衣貼身處取出一樣?xùn)|西—— 一根絲繩上拴了一把金鑰匙，“這是老相公病重時，特地叫人去拱州請匠人雕了這把鑰匙，而后交給老朽。鑰匙柄上刻了個‘忠’字。老相公說：‘孫田，往后我兒和這家便全靠你了，其他我不必多說，這忠字，也不是要督訓(xùn)你，是謝你，你當(dāng)?shù)闷疬@個字……’”老孫說罷，眼里涌出老淚，他忙用袖子抹掉，將那鑰匙又藏回貼身處。

    朱康誠聽了，感惻之余，竟有些妒意，便笑著說：“好一個忠仆，只可惜那王小槐并不識得你這忠心。他若到了御前，討得官家歡心，恐怕也不須你再盡忠了。忠字有大小高低，在這鄉(xiāng)里，有你這小忠服侍便已足了。但到了御前，便得識得朝綱體統(tǒng)的人在身邊教導(dǎo)。好了，你回去好生盡忠吧?！?/br>
    老孫面色慘白，說不出話，微躬了一躬，而后轉(zhuǎn)身告退。背影瞧著極虛乏，瞧著連院門都走不出去。朱康誠看著，又有些不忍，卻也并沒有太介意，不過一個老仆而已?？扇缃裣雭恚约鹤詈竽欠?，恐怕是傷到了老孫，將那主仆之情，重割了一刀。

    府衙前那焦尸身上為何有這把金鑰匙，難道和老孫有關(guān)？兇手又是誰？朱康誠猛然想起一人，忙叫手下吏人進(jìn)來：“你們趕緊再去尋那周攀！看他回來沒有？帶他立即來見我！”

    那天老孫走后不久，另有一人來求見，是雷通判的妻弟周攀。這周攀借了通判的光，被引見給朱康誠后，便時常來這里獻(xiàn)些殷情。朱康誠雖不多喜，卻也不厭。他得知周攀認(rèn)得各路經(jīng)紀(jì)，便叫他替自己尋古字畫器玩。

    那天周攀是來回話，兩手空空，自然一無所得，嘴上卻說此人家中有、那人正在尋。朱康誠不愿再聽，便打斷了他：“你先回去，等尋見再說?！?/br>
    周攀卻忽然道：“不才來時打問到一樁事?！?/br>
    “何事？”

    “那王小槐正月十五要去汴京，住在拱州知州京城的宅子里。”

    “哦，我已知曉?！?/br>
    “其中又有些古怪，王小槐又安排了一頂轎子，半夜接他出東水門、過虹橋，不知去做什么？”

    “哦？”

    “這小猴子不識好歹，您雖寬宏大量，不才卻替您抱恨。該懲治懲治這小猴子，叫他知道高低貴賤！不才與汴京東水門外軍巡鋪的軍頭相熟，正可請那軍頭出手——”

    朱康誠原要制止，但話未出口，想到那王小槐，心中多少有些不樂，便說：“你自家瞧著辦。”

    周攀忙答應(yīng)了一聲，興興頭頭地走了。

    朱康誠并沒有將此事放到心上，直至昨天，收到京城邸報，見上頭有王小槐死訊，驚了一下，忙叫人去喚周攀。吏人去后回報說，周攀去汴京發(fā)賣貨物，尚未回來。朱康誠一聽汴京，越發(fā)起疑，卻又不知真?zhèn)巍?/br>
    這時，瞧著那把金鑰匙，更是有些焦煩起來。可等了許久，吏人回報說周攀仍未回來。他不由得喝道：“他一定是躲在哪里了。你多帶些人，滿城給我去尋！”

    下午，吏人才來回稟：“周攀果然昨天便已回來了，不過沒有回家。西城門一個稅吏見到了他，說他和三個人一起出城去了，其中一個是王豪管家老孫。另外兩個瞧著有些猛惡，三個人都沉著臉，周攀瞧著似乎有些慌張?！?/br>
    朱康誠聽了，先是一愣，旋即似乎明白了：王小槐恐怕真是周攀所殺，周攀殺王小槐，哪里是替我解恨？他一向覬覦王家那數(shù)百頃田產(chǎn)，王豪已經(jīng)亡故，王小槐若再一死，他便可趁機下手。老孫查知此事，便捉住了他。難道府衙前那死尸是周攀？但據(jù)司理參軍所報，焦尸身材瘦高，周攀卻是矮胖子。何況，若真是老孫燒死了他，豈會將那把貼身珍藏的金鑰匙留在尸身上？

    想到瘦高身形，朱康誠猛然醒悟：死者是老孫本人！他并非被燒，而是自焚。

    看老孫那日顫抖流涕之狀，他對王豪父子之忠，絕非虛言。王小槐被殺，他自然痛怒至極，才帶人捉住周攀拷問。周攀自然會說是得我授意，卻無憑據(jù)。老孫恐怕已無生念，因而自焚于府衙前，報復(fù)于我……

    朱康誠頓時有些慌起來，不知周攀此時在何處，是生是死？死了倒也好，若是活著，一旦追查到他，勢必會牽連至我。哪怕我一力推開，這指使殺人之嫌，一旦傳出去，人言如墨，終難洗凈。

    這時，那吏人又回稟說：“刑司也有人正在查尋周攀?！?/br>
    他越發(fā)慌起來，忙說：“你趕緊帶人再去尋，若尋見周攀，先帶來見我！”吏人出去后，他再坐不住，不由得團(tuán)團(tuán)踱步急思。

    然而，尋了三天，都不見周攀。他又叫人去皇閣村王家打探消息，吏人回來說，老孫去了汴京，至今未回。他聽了，先還頓松了一口氣。然而隨即想到，老孫人若真在汴京，那把金鑰匙比他性命更貴重，如何會在焦尸身上？城西稅吏又見他和周攀在一處。他恐怕是從汴京立即趕到了應(yīng)天府，終究是死在了這里。

    那吏人又說，王小槐還魂鬧鬼，驚擾得鄉(xiāng)里人人不安，三槐王家請了汴京相絕陸青去驅(qū)祟。他聽后，后背一寒，覺著老孫立在身后一般。他忙叫那吏人帶了五十兩銀子，去請陸青來應(yīng)天府。

    第二天，陸青果然來了，卻不收那銀子，也并不多言。果然如傳聞中野逸高士，見了他，只抬手致禮，灑然自若。朱康誠將陸青請到書房，陸青坐下后，注視了半晌，而后徐徐說：“此乃兌卦之象。得信于人，相歡相悅。無企無圖，其悅久長。迎意投歡，雖得終喪。強志逆心，雖悅終怨……”他聽了，心中一陣?yán)Ⅳ?。陸青最后又說，若欲驅(qū)邪歸正，清明那天可差一親信之人，去東水門外對一頂轎子說一句話，他聽了那句話，更是惶愧至極：

    “為獻(xiàn)一點歡，寒傷十里春。”

    地篇 秘轎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