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第一章 渙 渙,離散也。人之離散由乎中,人心離則散矣。 ——程頤《伊川易傳》 智常修行多年,原以為早已看破無常,此時卻才真真體味出無常之患。 智常今年四十六歲,是汴京孝嚴(yán)寺一名僧人。孝嚴(yán)寺在內(nèi)城西北天波門內(nèi)、金水河邊,原是宋初名將楊業(yè)府邸。楊業(yè)征遼,為國捐軀,其子楊延昭將這府邸改為家廟,以祭祀父親。百余年間,楊家后代早已散落,這座家廟也改作一座佛寺。佛寺不大,只有十余間僧舍,二十多名僧人。 寺中住持是了因禪師,于前年年底圓寂。臨終之際,禪師將住持之位傳給了二弟子。智常是首座大弟子,對此毫不意外,也覺著該當(dāng)如此。他雖為長徒,卻口訥心鈍,于佛理參悟極遲慢。了因禪師只教他守住一個“磨”字,慧不及,行來修,如磨鏡一般,功夫到處,自然透亮。他師弟智真卻極有悟性,又能勤守戒律,長年輔助師父,cao持寺院內(nèi)外諸事,無不妥帖合宜。孝嚴(yán)寺能有他做住持,自然只會興,不會衰。智常也樂得外無攪擾,繼續(xù)磨自家那性命之鏡,可他卻沒有料到,無事中竟會生出許多事來。 先是他兩個徒弟在他跟前抱怨:“師父倒是清閑了,我們做徒弟的卻落了個上不著,下不挨。寺里幾樣要緊執(zhí)事,住持全都差給了自家那幾個徒弟。這孝嚴(yán)寺眼瞧著,快的壓慢的,頓悟攆漸修,往后誰還肯‘時時勤拂拭’?都去爭道‘本來無一物’……”智常聽了,忙勸誡:“修行是解脫自家性命,清靜處才見本心。出家之人,本就是求一個清靜,你們倒去爭那熱鬧?”兩個徒弟聽了,雖不樂,卻也不敢再多語。 他去后院凈手,開春腸肚有些燥,他蹲在坑頭正在苦憋,卻聽見外頭有三個小和尚在低聲爭論:“智常首座才是真修行,該由他來做住持才對?!?/br> “他哪里成?每回講經(jīng),只會照著念,一句自家見解都沒有。哪里像智真住持,不但經(jīng)文記得精熟,講解起來,更是字字高明、句句透徹?!?/br> “你忘了老住持在時反復(fù)教誨,解得十萬經(jīng),不及一腳行?修行修行,便得去行。智常首座雖說不得,卻處處行得深,這么些年,哪里見他生過嗔惱?他沒做成住持,何曾道一個屈?仍舊那般安生清靜,如常修行。再瞧瞧如今這孝嚴(yán)寺,佛門生生演成了公門……” “噓……住持那小探子來了——” 智常聽了,心里微有些著意,倒不是為那住持之位,而是為師弟智真言行。自從繼任住持,師弟面上頓時多了些嚴(yán)奮之氣,聲量也比常日高重,像是事事都要下狠力整治一番。雖說師父在時,行事寬緩,寺里眾僧略有些散漫,但于寺規(guī)修行上,卻并無懈怠,更未見誰敢過犯,哪里須得整治? 不過,智常旋即也明白,就如修行,一人有一人之習(xí)性,或剛或柔,或頓或漸,根器不同,強求不得。師父以緩,師弟以嚴(yán),各有其因,各行其路,緩未必盡是,嚴(yán)也未必盡非。師弟既已是住持,且由他行事吧,因此,智常便也未再多想。 智常還有個師弟,這幾年一直在洛陽白馬寺修行。他聽到師父往生訊息,立即趕了來。誦經(jīng)超度過師父后,他到后堂來和智常說話,這位師弟心性最至誠,極少道人短長,這時卻連聲感嘆:“如今世風(fēng)浮薄、人心惑亂,正該我佛門弟子發(fā)慈悲愿,拯世救溺??上нB佛門也染上末法之習(xí),尤其咱們這禪宗一門,如今只知騁口舌之辯,爭機鋒之巧,卻失了那明心見性之本。師父當(dāng)年見我迷于激辯,便教我閉口修啞功,說不言一字,若能見得,方為真悟。師兄弟幾人中,唯有師兄你最質(zhì)樸少言,以行證悟,這才是修行正途。師父實該命你為住持,一樸皆樸,一誠皆誠,這孝嚴(yán)寺才不至為末法侵染……” 智常當(dāng)時雖沒有多言,那師弟走后,他卻不由得獨自回想思忖:師父常說我修行雖勤進,心懷卻不夠?qū)捄辏淳叽蟪舜缺?,只知小乘自渡自脫之法。如今師父圓寂,我若再這般只知自家解脫,恐怕終難修得正果。哪怕不能拯濟眾生,至少也該教引寺僧。只是,師弟如今已是住持,我若去干涉,勢必會生出嫌隙,更有違佛法清靜之道…… 他這般來回思慮了半晌,非但沒有尋出一個好法子,反倒回旋往復(fù),糾結(jié)不已。幾十年來他夜夜安睡,極少做夢,那幾晚枕席卻似乎處處硌硬癢痛,讓他整夜輾轉(zhuǎn)難眠。 他那大弟子圓照似乎覺察了他這心思,有天清早又湊近他,悄聲說:“師父,寺里大半師兄弟都在埋怨住持,說這孝嚴(yán)寺被治成了縣衙,住持如縣令,他那幾個徒弟更是吏人一般,一切柴米油鹽、香燭法事,但凡有一文進項,盡都被他們把持。若再這般下去,孝嚴(yán)寺便要成智真府了。那些師兄弟都在商議,推舉您來做住持——” “休得胡說!智真師弟是師父親命的住持,哪里能說換就換?” “寺里自然由住持說了算,寺外便未必了?!?/br> “什么?” “這天下寺院任命住持,有兩個法子,一個是咱們這種師徒法;另一個是十方制。十方制不由本寺自定,而是由幾座寺院住持各自推選高僧,一起交由官府選定。汴京城大半寺院都采用十方制,咱們孝嚴(yán)寺太小,因而沿用的這師徒傳襲法??善鋵崳瑤熥娈?dāng)年是中途才來這孝嚴(yán)寺,他任住持,也是用了十方制。徒兒問過了,這任命之法,可以向官府申報更變。官府也樂得將師徒法改作十方制,這樣便好管轄?!?/br> 智常心里微微一動,忙收斂心神:“勿要生事!” “如今不是咱們生事,是那住持生事,惹得眾僧懷怨。若不及早止住,徒兒怕大半寺僧都要散伙了?!?/br> 智常垂頭默想了一陣:“若向官府申報,便是拆師弟的臺子,平白便惹出冤仇,這寺里也再難安寧。” “咱們只偷偷申報,再由官府差選,住持哪里能知曉?” “官府若是差選了寺外其他僧人呢?”智常話才出口,頓覺失言,露了自家心跡,不由得漲紅了臉。 “此事師父不必?fù)?dān)憂,咱們孝嚴(yán)寺雖小,卻也并非閑常野寺。宮中太傅楊戩將家人靈牌供養(yǎng)在咱們寺里,這些年,年年清明都親自來齋醮祭拜。咱們只須請告楊太傅,由他給那祠部發(fā)句話,祠部敢不聽命?” “楊太傅如何便會聽你的?” “徒兒無意中發(fā)覺了一樣對象,想必那楊太傅一定中意。” “什么物件?” “師祖留的那包東西。” “你竟敢私自偷瞧那包東西?” “徒兒哪里敢偷瞧?只是今早清理那柜子時,那包袱竟散開了,里頭掉出一張舊紙——師父稍等,徒兒去取來——”圓照跑去了外間。 智常坐在禪床邊,心里一陣起伏,他知這心念不對,卻又難以克制。他正在忐忑,圓照已快步走了回來,拿了一張紙,雙手小心遞了過來。他接過一看,是張?zhí)锲?,紙張極舊,殘皺泛黃,再看契書年月日,竟是神宗熙寧九年,距今已有四十四年。他不解其意,望向徒弟。 “師父看那田土地名,再看那買主姓名——” “襄邑縣皇閣村,楊德——這又如何?” “這楊德乃楊太傅父親。” “哦?” “這舊契不知為何,竟會在師祖手里。這田契是楊太傅家舊物,送還給他,自然比任何金寶都貴重?!?/br> “師父臨終之際,將這包東西留給我,叮囑我轉(zhuǎn)交給陸青。我哪里能私自送還給楊太傅?” “陸青不知去了哪里,徒兒去尋過兩回,都不見人。那包袱里是幾本舊冊子,這張?zhí)锲鯅A在其中一本里頭。師祖恐怕只是要將那幾本舊冊子給陸青,早已忘了里頭還夾了這張?zhí)锲酢_@田契是楊太傅家舊物,自然該歸還原主?!?/br> 智常又低頭細看:“這田契上田主是姓陸,難道是陸青父祖?” “哦?這……即便是陸青父祖,已過了四十來年,他要這舊契做什么?楊太傅這般有孝心,他父親遺物自然貴重?zé)o比。買賣兩家,一輕一重,自然該還給重的那邊。陸青哪里會計較這些小事?等他來了,師父跟他解釋兩句便成了。” “即便如此,去年清明,楊太傅來寺里祭拜,那個游方僧人混入寺中,意圖行刺。雖幸而被皇城使發(fā)覺,免了一場禍難,但遇了這等驚嚇,楊太傅今年恐怕再不會來了。他在皇宮之中,你如何將這田契送給他?” “楊太傅不來,他底下有個黃門內(nèi)侍,名叫劉西,時常出宮來傳信遞物。徒兒與劉西有些私交,就交由他呈送給楊太傅,再將這改任住持的事托付給他——” 智常猶豫起來,望著那田契,說不出話。 “此事就由徒兒去辦。師父莫要多慮,只作不曉得便是了?!?/br> 智常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默許徒弟拿走了那張舊田契。 可過了幾個月,都毫無動靜。圓照見了他,始終有些愧色,說田契已讓那小黃門劉西轉(zhuǎn)呈給了楊太傅,轉(zhuǎn)任住持一事也已托付給了他。劉西滿口答應(yīng),卻至今沒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