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音落頌聲大振,數(shù)道金光法印騰云而現(xiàn),層層疊加成梵壇巨掌,轟然壓向凈霖。凈霖袖袍翻飛,咽泉劍頓爆出巨劍青芒,氣勢磅礴地橫蕩而去。 金光青芒一線閃爆,接著數(shù)面鏡中破水踏出數(shù)個“凈霖”,各個都手握咽泉劍,齊身撲向凈霖。 蒼霽一爪擊開黎嶸,回身追過去。黎嶸卻槍法驟變,變得異常難纏。 凈霖一劍架擋住數(shù)把咽泉劍,青芒從包圍中閃爍不定。凈霖劍法凌厲,“凈霖”們的劍法便更加凌厲。 “我持君上手令?!鄙g走出一人,青帽黃衫,打扮古怪。他說,“捉拿大魔歸天!頤寧,你還待什么?動手!” 凈霖悍然殺出路來,他見對方不是別人,正是如今與東君剩列君神的菩蠻君。對方話音一落,龍嘯已破風而出。 “誰敢碰他!”蒼霽拳砸黎嶸,砸得地面龜裂,山都顫巍巍起來。他半身化鱗,龍嘯之下風也扭轉逆沖而去。 頤寧筆走龍蛇,一條蒼龍自紙間跟著怒吼沖出云間。蒼霽與龍共撞一處,頤寧本就臨摹著他當年之姿畫的,如今遽然而相,蒼霽竟隱約不敵。 龍爪將蒼霽震砸于地面,摜著他背部,巨身轟然碾壓在上,不為打得過,只為攔得住。 蒼霽拼力扛身,竟隱隱抬起龍身幾寸。他喘息急促,探掌爬向青芒,嘶聲道:“凈霖!” 凈霖凌踹開假貨,已然自血水里向境間空隙伸出了手。 他倆人指尖相距咫尺。 蒼霽想拽住他,拖住他,將他納進懷里! 豈料下一刻金界瞬隔,金籠拔地而伸。凈霖指尖輕輕擦過蒼霽的指腹,跟著金籠被倒拔而起,他倆人驟然間就相隔數(shù)里。 電光火石間墨跡迸濺,蒼霽竟然生生掏了龍的腹部。龍立刻消融,墨汁濺灑了蒼霽一身。他已經爬地而起,騰躍而上,雙掌“砰”地扒住了金籠邊沿,被帶著直沖向云端。 “還給我!”蒼霽怒聲響徹云霄,拳砸于金籠欄桿,轟然撞得欄桿里凹。 菩蠻君掀帽擲下,那帽陡然變大,化作荊棘長鞭,狠抽在蒼霽背部。蒼霽緊緊拽著金籠,已然是暴怒之態(tài)。鞭子倏地纏住蒼霽,猛地拽著他撒手。 蒼霽不管不顧,背后卻凌風撲來,黎嶸長槍已迫近后心。籠中的凈霖忽然一掌拍在蒼霽身側,借風以rou掌牢牢地握住了破猙槍鋒。 掌間血水迸濺,凈霖不松手。他盯著黎嶸,赫然翻掌,將破猙槍“啪”地擲在黎嶸腳邊。 蒼霽捉了空,被三人齊力拖了下去。他倒墜時眼睜睜見著金籠速消云間,那淋血的長指亦夠了個空,然后消失不見。 菩蠻君沉喝一聲,把蒼霽扔向海面。蒼霽頓墜水中,荊棘鞭糾纏捆身,帶著他瘋沉向下。 “凈……” 千道封印齊落而下,海面驚濤駭浪,跟著恢復平靜,形成鏡面一般的界,將蒼霽封了個徹徹底底。 阿乙抱著孩子,數(shù)次俯面貼聲,卻不見他喘息。他冷汗直冒,跪在地上攬著孩子念著:“你是我爺爺!爺爺醒醒!醒醒!” 浮梨翻身抹血,拽住宗音的胳臂,費力地說:“把阿月也放在阿乙身邊!” 宗音跪倒在阿乙身側,山月依著阿乙,便能喘息。宗音撐身,已然體力不支。 “殺戈君……”宗音咬牙,“竟然是殺戈君!” “怎么不行?”阿乙給孩子呵著熱氣,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孩子的手,發(fā)現(xiàn)這小小的掌心里竟燙著一朵蓮花紋。阿乙不及細想,接著連聲央求,“阿姐!沒用?。 ?/br> 浮梨怔然地說:“若連你也不行……” 宗音忽然挺身回首,說:“你今夜放他們母子一條生路,我的命給你!” 黎嶸提槍跨步,說:“我只要這個孩子。” “那你跟人生?。 卑⒁乙呀浛毂贿@一連串的動靜逼瘋了,他恨得失控,“你他媽想要,你們自個生去啊!奪人子算什么好漢!呸!我看不起你!” 黎嶸說:“你看得起我如何,你看不起我又如何?我不過奉命行事?!?/br> 他走近,阿乙頹然地說:“阿姐!不成,已經活不了了……” 地面倏然一沉,罡風呼嘯撲下。降魔杖單單挑了破猙槍,黎嶸被迫止步側身,后邊的醉山僧當即一棍。 黎嶸掀袍使力,隔空震退醉山僧。醉山僧的斗笠“嗖”地破開,他單膝跪滑撐住了身,支起了降魔杖。 “天下大義究竟是什么?!弊砩缴祝冻鲈镜拿嫒?,他望著黎嶸,“我曾以為君上只是輸在一個‘迫不得已’?!?/br> 黎嶸回首,破猙槍一杵,他說:“我沒有輸過?!?/br> 醉山僧抬臂扔開斗笠,正色道:“我有一樁心事未結。我等了一千四百年,今夜還請君上給我一個痛快?!?/br> 黎嶸可惜道:“你天資過人,本有無上前途。所謂大義自在心中,時機一到,你便是不可估量的變數(shù)。然而你多年郁結于心,不肯破除心魔,從此就只能做個‘醉山僧’而已?!?/br> 醉山僧在落雪中閉眸,浮現(xiàn)而出的仍然是琳瑯臨終前的回眸。 那一眼成了他此生的魔障。 他過不去,因為這是他的求不得。 醉山僧提杖而起,他說:“在下阿朔,北地九尾琳瑯座下嫡傳。一千四百年前君上于北地一戰(zhàn)誤了我?guī)煾?,今夜,我要討那一?zhàn)之仇。” 風雪愈急,阿乙已經心灰意冷。他臂中的孩子漸沉向膝間,就在此時,他忽然見雪中冒出一朵迎春花。阿乙心以為自己花了眼,他定睛再看,從他腳下突地冒出一串迎春花。 阿乙驚了一跳,抬起了腳。 雪間掉落的花砸得眾人皆抬首,那風間迎春飛舞亂竄,撲得漫山遍野到處都是。 黎嶸眸中一凜,他說:“你也要這般背棄天規(guī)嗎?” 山河扇“啪”地輕合,東君步踏飛雪,瀟灑地落在阿乙身前。他撓了撓鼻尖,不欲作答。 黎嶸喝道:“你也要這般背棄天規(guī)嗎!” 東君冒雪大笑,接著翻過折扇,對黎嶸肅容而相,擲地有聲。 “我為東君,不淪茍且?!?/br> 他話音一落,阿乙便覺得臂間一熱,那本已絕氣的孩子“咕嘟”地吐出氣,細聲哭起來。 第120章 承天 金鏈射向八方,銜接住高臺各角,將金籠騰吊在九天臺中央。梵文浮現(xiàn),環(huán)繞著金籠旋成屏障。 怒云滾濤,誦聲雷鳴。 承天君云生明珠垂面,沿階而上。他站在金籠之前,撥開明珠,探身來看籠中的凈霖。 “此乃何人。”云生掌心里把玩著陰陽珠,“我竟不認得了?!?/br> 凈霖握住欄桿,半肩已融于血色。 云生目光逡巡,似是嘆息般的說:“東海誕邪祟,不想竟引出了你。凈霖,你竟然也會赧顏茍活。當年臨松君何等孤高,如今落魄至此,若是父親泉下有知,不知該作何感想?!?/br> 凈霖說:“言不由衷?!?/br> “這是世間常態(tài)?!痹粕f,“你便敢堅稱自己心口如一,從無二思嗎?” “我殺人見血?!眱袅貜臋跅U的縫隙里看著人,“你們殺人無形?!?/br> “為劍者當如此?!痹粕f,“我非劍,自當另尋蹊蹺。只是你殺孽太多,已然不被天地所容。我替天行道,還能在這九天臺全你一個賢名?!?/br> “成全?!眱袅匚⒊?,“你成全過那么多的人,便沒有想過自己?” 云生笑了幾聲,他說:“你明白‘君父’的含義嗎?這么些年,你從來不曾真正地進入過九天門,你根本不明白‘君父’意味著什么。一旦坐在這個位置,便是天下共主。君父是成全別人的人,而我如今就是君父。我說成全你,這是天賜恩惠。父親當年稱你為劍,全天下皆以為是無上夸贊,其實我們心知肚明,這只不過是嘲弄罷了,你在他心中,連做人的資格也沒有?!?/br> 凈霖抵籠不語。 云生邁出幾步,他華袍金奢,拖在身后迤邐而行。他圍著這籠子,猶如觀賞著一頭奇珍異獸。 “上天將你生成了這個模樣,我便知曉有一日必遇情劫。我屢次勸父親未雨綢繆,他卻篤定你翻不出浪濤。人若久居高處,便會疏于防備。他剛愎自用不聽勸誡,果真在你手中斷了性命。你殺父弒君,罪惡滔天,可就我之見,這又何嘗不是在替天行道?父親已經老了,他天資受限,大成之境對于他而言譬如水月鏡花。他哪能夠得著。他不過是借著‘君父’之名殺了一批又一批的無辜稚兒填補修為。你直到今天也不明白自己的用途,你與血海一般無二,皆是父親的踏腳石。亂世多殺生,血水渡城墻。你的名越正,他的名便越正。你不是九天門的劍,你只不過是他一個人的劍。你所求的道義也不是天下正道,你只不過是個為虎作倀的偽道。凈霖,你殺他,他殺你,你們倆人這般才算的上是真父子!” 凈霖突然說:“他要殺人填靈,尋找稚兒須得有個心腹之人去做,我曾得證詞說此人乃是個‘手攜折扇’的人。” “東君出身血海?!痹粕f,“父親叫他殺人,這是意料之中?!?/br> “他無心?!眱袅仨衅嵘?,“若要做惡,必定做得滴水不漏,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又深知自己身份特殊,一言一行必會遭人揣摩,所以行事謹慎,絕不會堂而皇之地殺人。” “你心里自有人選。”云生掌中陰陽珠磕碰著發(fā)出聲音。 “你好修飾,本相為鏡,擅仿人形?!眱袅卣f道。 “你無憑無據(jù)?!痹粕此斑@般急著死?” “你屢次勸誡父親防患于未然,他并非不聽,而是交給你來做。斷情絕欲的咒術生長在我軀體之內,它藏得這般隱蔽,皆是因為它與我朝夕不離?!眱袅乩潇o自若。 “唯有咽泉劍與你朝夕不離?!痹粕f,“咽泉劍鞘卻是瀾海所造?!?/br> “是了?!眱袅卣f道。 “所以你懷疑瀾海?!痹粕杆俳拥馈?/br> “無憑無據(jù)?!眱袅夭患辈宦?,“你這般著急做什么?劍鞘是瀾海所造確實不假,劍穗?yún)s是你送的阿物兒。” 云生踱步,說:“我送出去的玩意那般多,若是出了事,各個都要怪在我頭上嗎?” “你掌管門內事務,替父親做了丹藥。那丹藥呈給我們吃,不過是掩人耳目,其初衷是喂給清遙。清遙藏身門中,每日所需血rou供應不夠,為了不叫她露出原形,便日日喂著那丹藥。東君從來不要,恐怕便是從其中窺出些端倪。瀾海久在院中,又與清遙為伴,你做不干凈,他察覺了?!眱袅赝nD片刻,說,“你殺了他?!?/br> “他有雷霆天錘,我怎打得過他呢?”云生轉動著陰陽珠,“到了此刻你也舍不得猜父親,父子情深至此,我好生感動?!?/br> “你殺了他?!眱袅刂貜椭f道。 云生豎指噤聲,說:“不要這般說我,凈霖,我素來不會真刀真槍上場的,殺他的人是父親?!?/br> “是你啊。”凈霖微微前傾,眸中越漸深若寒潭,“你慌張畏懼——你是不是還曾經跪在他面前哀聲求過他,要他放你一馬。可是他不從,他要問明白,你是父親的狗,你最怕的就是坦白,因為你膽敢說出父親,死的人便是你。” 云生溫潤之下終露獠牙,他喉間滾動一下,對著籠說:“是他跪在我面前……” “父親不將我當作人看?!眱袅卣f,“他便把你當作人了嗎?” 云生霍然甩袖,他扶住了欄桿,切齒道:“你住口!” “你知道的這般多。”凈霖步步緊逼,“父親怎么能容你活?大局當定,君位一穩(wěn),首當其沖的就是你。他不肯殺我,這是你的功勞。我出關時你便該害怕,刀口下碾過了那么多兄弟的人頭,你替他做了那樣多的惡事,該輪到你了,所以他要用他最快的刃?!?/br> “是啊?!痹粕o緊攥著欄桿,擠出笑來,“凈霖,他要用你來殺我!可笑他養(yǎng)了八個兒子,每一個人都有用途。他根本誰也沒想留下,他就是要所有人都在他腳底下。他上去了,我們便都沒有用了。他掐斷了你的情,你忘了吧?是黎嶸做的啊!他們將那條龍剮鱗抽筋,就在你日夜哀嚎的時候。你完了,我也完了,黎嶸又能活多久?菩蠻和東君又能活多久?你們把他當作惡人,唯獨我將他視為親父。我把他當作父親!我竭盡全力擁戴他,我費盡心思替他殺人?!痹粕壑猩?,“他登上九天之后便將我調離身邊,他拿捏著黎嶸,那是他的盾。他已經起了殺機,不過是缺一把劍而已。” “你下了毒?!眱袅卣f道。 云生笑道:“不是我,是我們?!?/br> 凈霖指尖的血已經涼透了,他看著云生,卻已然記不清少年時的模樣。他們生長一處,卻像是罐里的蟲。他們起初以為父親要的是個蠱,最終明白父親自己才是那個蠱。 一群兒子殺了父親。 “我們皆是兇手。”云生抬身,已經收斂了情緒,儒雅自持地說,“黎嶸有多干凈?他欲殺父親已久。東君又有多干凈?清遙之后他一直忍而不發(fā)。菩蠻更是下作,他既恨你,又怨父親偏愛。一成藥,一種毒,如何殺得了父親?是千百種??!一層一層,無孔不入地滲進去,父親早已四面楚歌,他還一心覺得我們皆是他掌中物。我們萬事俱備——只缺把刀而已?!?/br> 凈霖似是難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