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劉橫順看到此處,至少明白了七八成,五斗圣姑以邪術(shù)迷惑民眾,讓有錢人買來童男童女當(dāng)替身,扒下值錢的金玉,又以狐貍將孩子引入河中。只不過此輩既然有幻人耳目的妖術(shù)邪法,誆斂錢財綽綽有余,何必將童男童女引入河中淹死,圖什么許的呢?他一時不得要領(lǐng),可是再不出手,兩個孩子就淹死了。當(dāng)即沖上前去,一手一個將兩個孩子從河中拎了上來。狐貍見得有人,連忙落荒而逃。劉橫順兩條飛毛腿,能讓它跑了嗎?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去,拽出金瓜流星,窺準(zhǔn)了時機一抖手打了出去。狐貍驚慌失措只顧逃竄,頭上已然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下,半個腦袋都被砸癟了,噴血滾倒在地,那還有個活?劉橫順也沒想拿活的,一來恨這狐貍和圣姑串通一氣圖財害命,二來不可能逮只狐貍?cè)柨诠韵率植涣粲嗟亍?/br> 劉橫順打死了狐貍,先回到火神廟警察所,吩咐老油條留守,讓張熾、李燦、杜大彪三個人去盯緊鐵剎庵前后門,在緝拿隊過來之前,切不可輕舉妄動,又將死狐貍和兩個孩子帶到巡警總局,請官廳開下批票拿人。 有人問了:“五斗圣姑會使旁門左道之術(shù),擒賊追兇的警察拿得住她嗎?”您有所不知,天津衛(wèi)這地方跑江湖的太多了,緝拿隊什么樣的賊人沒見過?五斗圣姑那兩下子,嚇唬一般的巡警興許還行,在緝拿隊眼中不足為奇,說穿了也不過是江湖手段。五斗圣姑之前在鐵剎庵門口打坐,木雕泥塑似的一動不動,有巡警上前驅(qū)趕,圣姑一甩拂塵巡警就趴下了,想來不是道法,而是在拂塵上沾了迷藥;至于墻上開出火樹銀花也不出奇,江湖上稱為螢火流光法,無非提前以磷粉在墻上畫好了火球火樹,曾有入室行竊的賊偷用這一招調(diào)虎離山,趁機作案;至于飛劍斬妖狐、跨虎入仙山,多半也是障眼法。天津衛(wèi)又不是沒出過這樣的能人,相傳清末七絕八怪中變戲法的楊遮天,大庭廣眾之下可以把天變沒了,手段可比五斗圣姑高明多了。 緝拿隊把人湊齊了,再等來批票,已經(jīng)過了晌午。一行人直奔鐵剎庵,到地方一問張熾、李燦,劉橫順放心了,五斗圣姑跑不了,為什么呢?前幾天張熾、李燦去找金麻子問話,不僅沒收了金麻子賣野藥掙的錢,還順手揣了十來包“鐵刷子”。劉橫順想捉拿五斗圣姑,但是緝拿隊也得憑批票拿人,他先上官廳要批票,讓杜大彪和這倆人去鐵剎庵盯住了前后門。杜大彪堵前門,他們倆盯后門。張熾、李燦這倆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燈,滿腦袋損招兒、一肚子壞水兒,他們聽人說過,這個五斗圣姑挺厲害,萬一出了差錯,那可交代不了,如果給五斗圣姑下點藥,就不怕點子跑了。 正好這時候,挑大河的邋遢李來給鐵剎庵送水。邋遢李又叫大老李,二十年前從山東逃難來的天津衛(wèi),一直也沒混整,穿破衣住窩棚,早上給各家各戶挑水,賣力氣掙錢。民國初年的七絕八怪,他是其中之一。老時年間,指著挑大河吃飯的不在少數(shù)。那么說邋遢李一個挑大河送水的,是技藝超群,還是外貌奇特、言行怪異?相傳此人水性出眾,可以在河底走路、水中睡覺。天津衛(wèi)地皮淺,一向沒有井水,好在河多,軍民人等自古吃河水。天不亮就有挑大河的挨家挨戶送水,掙的是份辛苦錢。前門送挑水,倒在大水缸里,加上一把白礬過濾,河里挑上來的水雜質(zhì)太多,因此很多人家都預(yù)備兩口水缸,用白礬把水中的雜質(zhì)沉淀下去,缸里頭半缸水半缸泥,這時候再把上邊的水舀進另一口大缸,淘米煮飯全用這個。后門送的是開水,民國初年有條件的已經(jīng)用上暖壺了,專門有水鋪燒開水,水鋪一般都是當(dāng)街的門臉兒,門口掛著木頭牌匾,上寫“好白開水”,屋里是通膛的大灶,灶上并排三個灶眼兒,放上三口大鍋同時燒。頭鍋的水燒開了、二鍋的水八成開、三鍋的水半開,賣的是頭鍋水、燒的是二鍋水、等的是三鍋水。燒水的時候也講究一個利索勁兒,不等頭鍋水賣干凈,水舀子已經(jīng)伸進二鍋去了,舀到頭鍋里一見開兒就能賣,再把三鍋里的水補到二鍋,如此漸進式地?zé)?,就為了不耽誤工夫,能多賣點兒錢。不過也有作假的,在頭鍋的鍋底扣上一個碟子,看著里邊的水咕嚕咕嚕冒泡,實際上可沒全開,這樣的溫吞水拿回去沏茶要多難喝有多難喝。邋遢李幾十年如一日,天天往各家各戶送水,按月或年結(jié)錢。 張熾、李燦閃身出來,擋住了送水的邋遢李,一掏沒收來的打胎藥“鐵刷子”,有不下十包。這倆壞小子怕不夠,把這十來包藥粉一股腦全倒進去了,厲聲呵斥邋遢李不準(zhǔn)多嘴,如若耽誤了抓差辦案,就拿他回去填餡兒! 邋遢李一個挑大河的窮漢,老實巴交惹不起他們,點頭哈腰一個字也不敢多問,仍和往常一樣,口中說一聲“給您了送水”,把暖壺擺到門口調(diào)頭跑了。張熾、李燦躲在一旁看,天亮之后,五斗圣姑打開門,左右看看沒人,拎上暖壺進了后堂,估計一早起來也得喝口熱茶,此后再沒出來過。 劉橫順一聽鼻子好懸沒氣歪了,他又不是不知道,金麻子賣的野藥,有藥味兒沒藥勁兒,全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只有打胎藥鐵刷子相反,沒藥味兒有藥勁兒,正經(jīng)的好使。打鬼胎半包足矣,一包可以戒掉大煙,并非是什么靈丹妙藥,就是愣往下打。據(jù)說挖墳盜墓的孫小臭兒,為戒大煙吃下去一整包鐵刷子,煙癮是戒了,人也縮成了如今的樣子,幾乎送了命。你們倆這一下放了十幾包,縱是銅鑄的金剛、鐵打的羅漢,只怕也抵擋不住,常言道“好漢子架不住三泡稀”,何況一個女流之輩? 7. 緝拿隊擔(dān)心五斗圣姑死了問不出口供,三十多人前后兩邊圍住鐵剎庵,擼胳膊挽袖子,紛紛掏出手槍。緝拿隊為首的隊長費通,出了名的怕老婆,就會嚇唬老百姓,人送綽號“窩囊廢”,又叫“廢物點心”,他炸雷也似一聲大喝:“緝拿隊辦案,閑雜人等不準(zhǔn)近前!”過往的老百姓瞧見這架勢,哪還敢往前湊,看熱鬧也躲得遠遠的。劉橫順命杜大彪一腳踹開庵門,其余眾人如狼似虎一般往里沖。 五斗圣姑坐在佛堂之中,聽得門口一陣大亂,就知道事情敗露了,忙點上三支香,卻待溜入暗道,猛然發(fā)覺肚子不對勁兒,翻江倒海那么難受,墜得起不了身,額頭上全是冷汗。說時遲那時快,“窩囊廢”費大隊長一心搶功,已經(jīng)帶手下沖進了后堂,正待生擒活拿,卻聽一聲虎吼,四壁皆顫,眼前躍出一只吊睛白額的猛虎,全身杏黃、條條黑斑,眼若銅鈴、牙似刀鋸,昂首長嘯天上飛禽喪膽、低頭飲水驚煞河中魚鰲。嚇得費通等人肝膽俱裂,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外邊的人往屋里看,卻什么也沒有,只見五斗圣姑坐在蒲團上,臉色煞白,一手撐地,一手捂在肚子上,額頭上全是黃豆大的汗珠子,她身旁有個香爐,當(dāng)中插了三支大香,屋中香煙繚繞。稍一接近,便覺頭腦發(fā)沉??梢娢宥肥ス靡悦韵阕鞴?,不將爐中的三支香滅掉,沒人進得了屋。 緝拿隊的人雖然有槍,可是為了拿活的邀功請賞,誰也不想開槍。如此僵持下去,不知五斗圣姑再出什么幺蛾子,絕對不能讓她跑了。劉橫順的腿快眼更快,瞥見佛堂門口擺放了一個大水缸,烏黑锃亮,一個人抱不過來,里邊裝滿了水。他急中生智,招呼杜大彪:“快往屋里潑水!” 咱在前文書交代過,杜大彪身高膀闊、力大無窮,有扛鼎的本領(lǐng)。鐵剎庵這口大水缸,旁人挪也挪不動,對他來說卻易如反掌。他平時只聽劉橫順的話,讓他往東他不往西,讓他打狗不抓雞,否則不給飯吃。杜大彪別的不怕,就怕挨餓。一聽見師兄發(fā)話,他兩臂張開扒住大水缸,一較丹田之氣,連水帶缸整個兒抱了起來。好個扛鼎的杜大彪,天讓降下力中王,非是尋常差官,抱起水缸順勢往上提,大喝一聲:“走你!” 劉橫順想得挺好,他讓杜大彪往屋里潑水,澆滅了那一爐迷香,再進去捉拿五斗圣姑??啥糯蟊胩珜嵲诹?,榆樹腦袋——木頭疙瘩一個,直接將大水缸扔進了佛堂。這一下可熱鬧了,手捂肚子的圣姑坐在佛堂正中,忽然間冷水澆頭,給她來了一個透心兒涼,香爐立刻滅了。這時候頭頂上的水缸也到了,“咔嚓”一聲將五斗圣姑砸倒在地。陶土燒成的大水缸,缸壁足有兩寸厚,外刷青漆,拿手一敲跟鐵的一樣,何等的沉重,況且是被杜大彪扔進屋的,當(dāng)場砸了五斗圣姑一個缸碎人亡。 劉橫順站在門外一抖摟手,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五斗圣姑圖財害命,拿住也得槍斃,死了倒沒什么,只是問不出口供,查不出她害過多少人命了。 事后巡警總局派人從里到外搜了一遍鐵剎庵,起出若干金玉、煙土、銀元。既然元兇已斃,官廳沒再往下追究。由于此案牽扯到許多有錢有勢的權(quán)貴,想查也查不下去,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為上。對外只稱五斗圣姑及同伙是人販子,流竄各地拐帶孩童,因拒捕被當(dāng)場擊斃。前去抓人的緝拿隊,一人領(lǐng)了一塊半的犒賞。 劉橫順仍想不明白,聚斂錢財何必傷人害命?將童男童女轉(zhuǎn)手賣給人販子,多少也能換幾個錢,為什么非讓他們下河送死?五斗圣姑還有沒有同伙?另有一件事引起了劉橫順的注意,在結(jié)案之后,五斗圣姑的尸首又被李老道收去了白骨塔,聽說李老道不僅收尸,也把那只死狐貍撿走了。 按說人死案銷,至于是苦主收殮,還是由抬埋隊扔去亂葬崗喂狗,抑或是僧道化去掩埋,官府從不過問。不過國有國法,民有民約,天津衛(wèi)開埠六百年,民間有許多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怎么埋死人也有規(guī)矩,講究什么人去什么地:貞潔烈女入烈女墳、火中而亡的進厲壇寺、水里淹死的上河龍廟,西關(guān)外這座白骨塔,供奉的是白骨娘娘,向來放置行善僧道撿來的人骨,大多是凍餓而死的倒臥,而今白骨塔來了個李老道,接連收去“飛賊鉆天豹、五斗圣姑”的尸首,皆非良善之輩,李老道究竟想干什么?正是“勸君莫做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章 杜大彪捉妖 1. 多行不義難長久, 惡貫滿盈天不留; 眼見今朝閻羅喚, 生死簿上一筆勾。 上文書說到緝拿隊包圍鐵剎庵,杜大彪扔水缸砸死五斗圣姑,尸首又被李老道收去了白骨塔。劉橫順雖然覺得有些不合常理,可也沒往多了想,他也顧不過來。因為結(jié)案之后,隔三岔五就有丟孩子的來報官,天津衛(wèi)以往并不是沒有拐小孩的,卻都沒這么邪乎。舊時將拍花賊稱為“老架兒”,多為外來流竄作案,打扮成乞丐四處討飯,趁人不備拍花子。干這行的以女子居多,手段各不相同。讓人販子拐走的孩子,或北上遼東,或西去大漠,淪為娼奴,十之八九再也找不回來,官廳加派了巡邏站崗的警察,緝拿隊也忙于追查拍花子的拐子,外來要飯的是沒少抓,案子可沒破,謠言傳得很厲害,老百姓都不敢領(lǐng)孩子出門了。 一連多少天,案子遲遲沒有進展,丟孩子的仍是接連不斷,天津城里人心惶惶,官廳也麻了爪兒,貼出懸賞布告,又在通往外省的各個路口加緊盤查。過了沒幾天,有人跑來報案,說東門里出了一個賣人rou包子的,包子餡兒里吃出了小孩手指頭! 從古至今,剁人rou蒸包子的不少。開黑店的用人rou做包子,主要是為了毀尸滅跡,把人剁成餡兒、吃進了肚子,那還怎么找去?反正聽說的人多,沒幾個真正見過的,吃過的就更少了。當(dāng)時被告發(fā)賣人rou包子的二混子,半夜挑燈之后在東門里賣包子,那一帶寶局子多,給耍錢的人當(dāng)宵夜。民國初年,已明令禁止設(shè)賭押寶,耍錢的卻大有人在,明的不行來暗的,下邊的警察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雷聲大雨點小,裝裝樣子走走過場,到日子還能從中拿一份抽頭。東門里一帶的小胡同中,有不下十來家寶局子,大半個天津城的賭棍都在這兒,耍上錢不分晝夜,往往通宵達旦。賣包子的二混子,沒有門面字號,也不擺攤兒,他白天不賣,掌燈出來賣夜宵,在家蒸得了包子放在大笸籮里,上邊蓋上棉被保溫,挑上挑子穿梭于東門里各條胡同,邊走邊吆喝“rou——包”,“rou”字拉得特別長、“包”字又特別短,耳朵上火的根本聽不見這個字,意思是他這包子皮薄餡大rou也多。二混子在鍋伙當(dāng)過混混兒,由于沒有抽死簽的膽子,在鍋伙混不下去了,吃不成混混兒這碗飯,又干不了別的營生,身無一技之長,還舍不得賣力氣,走投無路才出來賣包子,手上沒本錢,賃不了門面,只得走街串巷叫賣包子。雖說只算半個混混兒,但是橫慣了,身上也描龍刺鳳,惹不起有錢有勢的,欺負小老百姓綽綽有余。二混子為了賣他這獨一份兒的夜宵,一旦瞧見別人來東門里賣包子、餛飩、秫米粥,他上去就把攤子踢了,啐個滿臉花再給罵走,做小買賣的能有多大道行,誰也不敢惹他,一來二去沒人再來了。 那天半夜,有幾個耍錢的餓了,把二混子叫進屋,買了他一屜包子,價錢不貴,倆大子兒一個,咬一口熱熱乎乎,rou也多、油也大,不過吃了沒兩口就有人罵上了:“二混子,你這包子是他媽什么餡兒,怎么還帶硌牙的?”吐在寶案子上一看,居然是一整塊手指甲! 二混子正在那兒看著別人耍錢,他的癮頭也不小,只不過手氣不行,掙個仨瓜倆棗的全扔里了,一聽這話不愿意了,張嘴還挺橫:“別人是雞蛋里挑骨頭,您了這是包子里挑指甲,多大個事啊,至于一驚一乍的嗎,剁餡兒的時候崩進去一塊半塊的,這免得了嗎?你給吐了不就完了嗎?” 倆人都不是善茬兒,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拱火兒,當(dāng)場撕扯上了。有多事兒的跑去報了官,巡警過來一瞧,真是人手上整個的指甲,讓二混子把手伸出來,十個手指頭完好無損沒有帶傷的,又問他從哪家rou鋪買的rou,二混子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巡警瞧出來了,這里頭準(zhǔn)有事,忙去二混子家搜查,這一看可了不得,rou餡兒中不僅有指甲,居然還有兩根手指頭,賣人rou包子這還了得?不容分說立馬將二混子押送巡警總局。二混子嚇尿了褲,他膽兒再肥也不敢賣人rou包子,不得不說了實話。原來這小子犯財迷,蒸包子不舍得用好rou,專使碎rou邊子、頭蹄下水,這還覺得虧,恨不得一個大子兒也不花,想到外邊偷雞摸狗,可他學(xué)藝不精,溜到人家門口沒等下手,就把狗給驚了,無奈之下出去套野狗,狗皮剝下來賣給做膏藥的,rou和下水剁餡兒摻上大油蒸包子。估摸今天套來的那條野狗,剛在墳地啃了死孩子,指甲蓋還在肚子里沒消化,就給剁成了包子餡兒。二混子為此吃了半年牢飯,卻也保住了一條命,否則非讓吃過他包子的人打死。官廳則借這個由頭,大舉查封東門里寶局子,罰了不少的錢。寶局子上下打點,交夠了錢繼續(xù)開,耍錢的照樣連更徹夜,當(dāng)官的腰包又鼓了,案子卻沒任何進展。 按下緝拿隊如何到處抓人不表,單說北門外有個做買賣的,姓高名叫高連起,人稱高二爺。專做鮮貨行的買賣,說白了就是販運水果。這個行當(dāng)?shù)纳庾畈缓酶桑蠒r年間交通不發(fā)達,從外地運過來的鮮貨,在路上耽誤太久,到了之后擱不住,很容易爛,價錢見天兒往下掉,幾天賣不出去就爛沒了,所以有這么句話叫“好馬趕不上鮮貨行”。干這一行風(fēng)險高,必須本錢大賠得起,因此價格也高,果子爛了一半不要緊,另一半賣出幾倍的價錢就成,不是小老百姓吃得起的。常言道得好“買賣不懂行,瞎子撞南墻”,咱們這位高二爺可懂得買賣道兒,家里的底子也足,自己有冰窖,包了鐵道上的車皮運貨,鮮貨帶著冰往回運,還讓跑腿兒的定期給主顧送貨上門,不愁沒銷路。通常往兩個地方送,一是宅門府邸,有錢有勢的家大業(yè)大,從上到下百十口子,嘴里頭都不閑著,一年到頭得吃多少鮮貨?二是各大煙館,抽大煙的容易叫渴,講究吃南路鮮貨潤喉,杧果、蜜柚、枇杷之類的,價錢昂貴。光是往這些個地方送鮮貨,掙的錢就不少。家中僅有一子,年方四歲,兩口子捧在手心里長起來的,視如珍寶一般。高連起買賣挺大,膽子卻小,聽說天津衛(wèi)出了拍花的拐子,整天憂心忡忡,柜上也不去了,客也不見了,在家閉門不出,兩口子天天盯著孩子看。 高連起是生意場上八面玲瓏的人,做買賣沒有不出去應(yīng)酬的,各路的關(guān)系也得維持,下館子、泡堂子、叫條子、打茶圍,這么玩慣了,在家悶上三五天還成,一待十幾天可受不了,心里長草、渾身長刺,簡直如坐針氈一般,怎么待著都難受,就差撓墻皮了。這一天響晴白日,高連起實在坐不住了,告訴高二奶奶在家看孩子,千萬盯住了,天塌下來也不許出門,他上外頭喝個茶,一會兒就回來。高二奶奶也看出高連起憋得夠嗆,讓他盡管放心,在家一待這么多天,是該出去會會朋友、瞧瞧行市了。高連起一出家門,真好比“野馬脫韁、燕雀出籠”,蹽著蹦兒奔了南市,買賣生意擱一邊,他得先過過癮解解膩歪,怎知這一去再沒回來,孩子沒丟,大人丟了! 2. 當(dāng)年天津衛(wèi)的南市最熱鬧,與北京的天橋旗鼓相當(dāng),可不光有打把式賣藝的,澡堂子、大煙館、雜耍園子、秦樓楚館遍地皆是,聽書看戲、吃喝嫖賭,玩什么有什么,一輩子也逛不夠。天津城以前僅有北市和西市,出了南門是一大片爛水洼,長滿了蘆葦,到處是蒿草水洼,向來無人居住。城里的爐灰、臟土全往這兒倒,久而久之填平了洼地。仗著地勢好、離城近,陸陸續(xù)續(xù)有做小買賣的在這一帶擺攤兒,人也越聚越多,逐步形成了南市。1900年庚子之亂,八國聯(lián)軍攻入天津城燒殺搶掠,北市、西市毀于戰(zhàn)火,更多的人聚集到南市。由于是三不管兒的地方,龍蛇混雜,地痞無賴在此庇賭包娼、欺行霸市、逞兇作惡,坑蒙拐騙沒人管,逼良為娼?jīng)]人管,殺人害命沒人管,造就了畸形的繁榮。 高連起打家一出來算是還了陽了,派頭十足、風(fēng)采依舊,頭頂馬聚元、腳蹬內(nèi)聯(lián)升、身穿八大祥、腰揣現(xiàn)大洋,昂首闊步溜達到南市,直奔同合春面館,進得門來坐定了,別的不吃,單要一碗頭湯面。什么叫頭湯面?飯莊子剛開門,從一大鍋高湯中煮出來的頭一碗面,這里邊兒可有講究,面得在頭天晚上備下,專門有小徒弟每隔一刻鐘揉一遍,兩班倒輪著伺候這塊面,到了第二天早上搟面條之前,這才痛痛快快徹底揉透了,揉面看似簡單,不干個三五年可練不出這個功夫,必須順著一個方向使勁兒,還得剛?cè)岵?,勁兒大勁兒小、快了慢了都不成,把面的筋道勁兒揉出來,這樣的面條煮出來晶瑩剔透,吃著有勁兒。難得的還在頭湯,非得在湯鍋中煮出的頭一碗面條,味道才最好,接下來的面條煮多了,面味兒就搶了湯味兒。倒上剛燜出來的澆頭,淋點香油撒上細蔥,扔幾根翠綠的菜心兒,湯鮮面滑、清香撲鼻,一天里就這么一碗,二一碗再也沒這個味兒了。并且來說,這碗頭湯面可不是誰來得早誰就吃得上,平常老百姓哪怕頂著門去也吃不上,跑堂的告訴你面還沒和呢,您了要么等會兒,要么吃點兒別的,反正有的是借口,專等有錢的主顧上門來吃,灶上才肯下這頭一碗面,后邊就隨便賣了,什么人吃都有。高連起最得意這口兒,三天不吃就想得慌。跑堂的伙計全是勢利眼,瞧見高二爺來了,忙往里邊請,拉長聲吆喝“給高二爺看座,老規(guī)矩面軟湯緊”,連灶上帶柜上一齊忙活,緊著伺候還怕怠慢了,不給夠了賞錢你都不好意思吃這碗面。高二爺熱熱乎乎吃了一碗頭湯面,肚子里這叫一個踏實,加倍給了賞錢,按以往的習(xí)慣,下一步他得上大煙館抽兩口,這十來天可憋壞了,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真得好好過過煙癮。當(dāng)年抽大煙的大多是有錢人,家里置得起煙槍,大煙膏也有的是,可還是愿意去煙館,為什么呢?因為抽鴉片煙不僅在于煙膏,煙槍也至關(guān)重要,非得是老槍才夠味兒。煙館來往的人多,這個走了那個來,煙槍不歇火兒,已經(jīng)熏出來了,家里的煙槍比不了,而且煙客們大多熟識,滿屋子煙霧繚繞,有那個氛圍,家里頭冷冷清清沒意思。高連起抱上煙槍往榻上一躺,吞云吐霧過足了煙癮,頓覺神清氣爽,精精神神出得門來,正是前后不挨著的時候,早點吃完沒多會兒,還不到吃晌午飯的時候,再加上抽完大煙嗓子眼兒發(fā)干,就信步進了一家茶館,直接上二樓雅間。小伙計兒眼神兒活泛,擦桌子撣椅子,把燙熱的手巾板兒遞過去:“高二爺,您可有日子沒過來了,還是老規(guī)矩?”高連起點點頭:“隨便來幾樣果子?!笔裁唇欣弦?guī)矩?過去的有錢人上茶館,窮人也上茶館,像高連起這樣的有錢人口兒高,嫌茶館兒的茶葉太次,買來上等茶葉存在茶館里,來了就喝自己的茶。窮人到茶館是為了找活兒干,一個大子兒一碗的茶葉末子可以喝上一天。高二爺這路生意不同,有一整套的做派,水得是天落雨水,茶葉得是洞庭春茶,烹茶要用古寺中幾百年的瓦罐,燒深山中的千年老松枝,喝的是這個味兒,擺的就是這個譜兒。不一會兒熱茶沏好了,果品、蜜餞擺上幾碟,愿意吃就吃一口,不愿意吃就扔在那兒。東西不起眼,可都十分精致,大街上賣的沒法比。高連起晃著腦袋品著茶,就聽樓下有人聊天,哪家的大飯莊子打哪兒請了個廚子,什么菜拿手哪個菜好吃。高二爺聽著都膩,大飯莊子有什么意思,出來一趟就得吃對口兒的。 喝了幾泡茶眼瞅著該吃中午飯了,高連起想吃什么呢?他饞羊湯了,賣全羊湯的在天津衛(wèi)多了去了,要論正宗還就得是三不管這家,并非帶瓦片子的鋪眼兒,就這么一間席棚,既沒有牌匾也沒有字號,棚子里支著火爐,上架一口大鍋,鍋里的老湯常年總這么開著,煮的是整只胎羊,有講究,一只胎羊煮十天,到日子加進去一只新的,煮三天再把上一只搭出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將這鍋湯熬得又濃又稠,翻著白花,膻氣味兒頂著風(fēng)飄出五里地,這便是最好的幌子。小本兒買賣雇不起伙計、請不起掌柜,前前后后就老板和老板娘倆人,白天忙得四爪朝天不亦樂乎,下晚兒兩口子也不能只顧著起膩,得盯住了給爐子里添柴續(xù)火,全憑這鍋湯拿人。 老天津人管羊湯叫羊腸子湯,實則可不單有腸子,肝花五臟應(yīng)有盡有,全是不值錢的下水,提前買回來煮熟了切碎,賣的時候放在笊籬上往老湯里一焯就得,加湯盛進碗里,上面漂著一層黑綠色的沫子,大蒼蠅小蒼蠅圍著亂飛,掉進去一兩個是常有的事,嫌臟你就閉著眼喝,非得這樣才夠味兒。普通的羊湯倆大子兒一碗,雜碎少湯多,愛吃哪樣還可以單加,加一份給一份錢,鍋臺旁邊擺放著各式調(diào)料,韭菜花、醬豆腐、辣椒油、香菜末,口輕口重自己調(diào)理,東西沒什么新鮮的,味道確實不一樣,就拿辣椒油來說,是用羊油炸的,凝在盆里有紅似白,放在湯中能佐味,夾燒餅吃更解饞。 喝羊湯有喝羊湯的規(guī)矩,首先來說席棚里沒有桌椅板凳,無論身份高低來了一律站著喝,這樣喝得快、賣得也快,你說你是多大的老板,手底下開著多少買賣字號,半拉天津城都是你們家的也沒用,想喝這一口兒嗎?想喝就站在席棚里,和掏大糞的、倒臟土的、扛大包的這些窮人一起端著碗吸溜,因為不守著鍋邊喝,買回去味道就不對了。其次,在這兒喝不能挑眼,像什么湯里有個蒼蠅、燒餅里夾根頭發(fā),或者身邊的人又臟又臭,有什么算什么,但凡發(fā)一句牢sao,或者往一旁躲躲,天津衛(wèi)老少爺們兒的嘴可不饒人,給你來上一句“裝他媽什么大瓣兒蒜”,你也得聽著,本來喝的就是一樣的東西,誰也不比誰高貴。三一個,喝羊湯不能回碗兒,多有錢也只能買一碗,想再來一碗旁邊等著的不樂意,嘴里冷笑熱哈哈:“還得說您是有錢的大爺,羊腸子都得來兩碗,怎么不連鍋端家去?”閑話不夠說的。真沒喝夠怎么辦?喝完頭碗兒出去溜達一圈再回來,等這撥兒喝羊湯的走了再來第二碗,賣羊湯的無所謂,即便認出來也照樣賣給。再一個,碰見熟人不能打招呼,那會兒來講,這東西是下等人喝的,有錢有勢的犯饞來喝一次,全是低著頭沖著墻喝,恨不能把腦袋扎碗里,就怕碰見熟臉兒。假比說這家的大掌柜戳在這兒喝羊湯,小伙計一腳邁進來,看見也得裝看不見,回頭掌柜的絕不挑理,還得夸這孩子懂事兒,如若上去給請個安,道一聲:“掌柜的,您得著呢。”旁邊的人準(zhǔn)得笑話。 高連起在家憋了這么多日子,早就饞這口兒了,把自己愛吃的要了一個遍,鞭花、腎頭、羊房子,什么好吃要什么,實實在在一大碗喝進肚子里,腦門子也見了汗,又到有名的天清池泡澡,在最熱的池子里泡透了,找一個揚州的師傅搓澡,敲頭敲背,連剃頭帶刮臉,都弄完了,搓澡的喊一句“回首”,不能說“完”字,怕人家不愛聽。拾掇利索了從包廂出來,早有看箱的伙計取來洗好燙干熏過香的衣服,伺候高連起穿上,點頭哈腰送到大門口。高連起出了天清池,信步在南市閑逛。南市這地方,有錢人逛嘴,沒錢人逛腿,好看的好玩的多了去了,天天逛也不膩。高二爺喝完了羊湯,洗完了澡,南市才真正熱鬧起來,因為這地方窮富都能來,有錢的都跟高連起一樣,連抽大煙再泡澡,吃飽了喝足了下午出來逛??赴洞目啻罅σ辉缟瞎?,掙完錢再過來也是下半晌了。高二爺信馬由韁,東游西逛,看看變戲法的、瞧瞧耍雜技的,這邊有個耍幡的、那邊有個拉弓的,他都得過去瞅兩眼叫個好,什么叫油錘灌頂、怎么是銀槍刺喉,真刀真槍真把式,悶在家可開不了這個眼。除了打把式賣藝的,還有什么評書、相聲、雙簧、雜技,變戲法的、拉洋片的、唱大鼓書的,各路雜耍兒樣樣俱全。除此之外還有好多浮攤兒,也就是流動的攤販,這些人做生意多半是蒙人騙人,所以沒有固定的地方,怕上當(dāng)?shù)幕貋碚宜话阆袷裁词召I估衣的、收當(dāng)票的、鑲牙補眼的、點痦子修腳的,騙人手法五花八門、常變常新。就拿點痦子來說,這位臉上大大小小好幾十個痦子,舍不得去醫(yī)院,到三不管兒來治。點痦子的先拿刷漿用的大白給他點上,一點兒都不疼,這位一高興把錢就掏出來了,一個大子兒一個痦子,這就夠一天的飯錢了,點痦子的接過錢告訴他,這是藥引子,讓他先出去遛一圈兒,半個時辰回來換藥,這位真聽話,頂著一臉白點兒出去溜達,過半個時辰再回來,點痦子的拿出另一個罐子來,里邊裝的都是硫酸,擦一個白點兒,點上一點硫酸,愣往下燒rou,疼得這位直學(xué)猴兒叫喚。你要說受不了不點了,錢也不退,好不容易忍著疼都點完了,回家養(yǎng)了好幾天,痦子是沒了,落了一臉大麻子,諸如此類舉不勝舉。 再說這位高連起高二爺,逛夠了來到同慶園,這是個喝茶聽?wèi)虻牡胤?,臺上有曲藝,臺下有抱著匣子賣煙卷兒小吃的,香煙是哈德門、老刀、紅雙喜,小吃是小籠包子、驢打滾兒、青果蘿卜、瓜子花生、點心蜜餞,該有的全有。高連起往那兒一坐,接過熱手巾板兒來擦了擦臉,要上幾碟點心,一壺龍井,問伙計今天什么戲碼?;镉嬚f二爺,你真來著了,今兒可新鮮,剛從江南邀來的角兒,唱的是評彈,頭溝的買賣,正經(jīng)能唱涼茶水的玩意兒。那位說“唱涼茶水”又是什么黑話?這是說臺下聽曲兒的一邊聽著一邊喝茶,一手端著蓋碗兒,一手拿著碗蓋兒,卻聽入了神,直到最后曲兒唱完了、茶也涼了,過去常用這句話來形容角兒唱得好。高連起沒聽過評彈,他也覺得挺新鮮,只見上來二位,一左一右坐好了,左邊是個彈三弦的老先生,右邊是個小角兒,懷抱琵琶自彈自唱,一身大紅色的旗袍,團花朵朵、瑞彩紛呈,兩邊的開氣兒挺高,白花花的大腿上穿著玻璃絲的長筒襪,臉上描眉打鬢、有紅似白,梳著一個美人頭,上插白玉簪,唱出來悠揚婉轉(zhuǎn),真是賞心悅目,又好聽又好看。臺下有錢的老板緊著上花籃,兩邊都快擺滿了,這其中別有用心的居多。從前聽?wèi)蛑v究“捧角兒”,往臺上送花籃、扔洋錢、扔首飾,一個人包半場的票,一是當(dāng)眾擺闊,二是為了把角兒帶回去睡覺。過去有句話說“一個戲子半個娼”,臺上唱戲臺下陪睡,有錢的老板們以包養(yǎng)戲子為榮,在舊社會不足為奇,常去聽?wèi)虻拇蟀胍彩菫榱诉@個。如果掰開揉碎往細里說,這里頭的門道也深了去了。 高連起是買賣人,嫖姑娘也得明碼實價,不走捧角兒這一路,聽曲兒只為消遣,評彈的腔調(diào)真好,行腔吐字與眾不同,又酥又軟,無奈聽不懂南音,抓耳撓腮干著急。在他旁邊坐了一個大白臉,三十多歲不到四十,長得人高馬大,面似銀盆,臉上挺干凈,從面缸里掏出來似的那么白,還不僅白,這張臉又長又大,幾乎跟驢臉一樣。過去的算命先生常說“此等面相咬人不露齒,不可以交這樣的朋友”。這個大白臉是走南闖北做買賣的,見識極廣,通曉彈詞,一邊聽一邊給高二爺講,臺上這出《珍珠塔》,表的是才子遇難得佳人相助,到最后中了狀元衣錦還鄉(xiāng)迎娶佳人,怎么來怎么去,哪句詞兒唱的是什么,全給講到了。兩個人越聊越投脾氣,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高連起本想聽完戲奔窯子,但他是做買賣的好交朋友,難得和大白臉談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