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是了,原來如此! 李文柏驀然明白過來,《論語》于后世的學生們來說,不過是一門必讀必備的課文教材,但在古時可不一樣。 《經(jīng)史子集》不僅僅是學子們扣問先賢的門扉,更是自我交流、自我實現(xiàn)的載體,是從中演化出自己政治思想學術(shù)理論的孵化器!想明白這個問題,該怎么回答已經(jīng)顯而易見,李文柏梗住脖子,做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姿態(tài):“先生,學生以為,此句另有其解!” “哦?何解?”夫子果然沒有生氣,其他學生也饒有興趣地看過來,想看看這位以發(fā)明著稱的小商人有何高見,就連最不學無術(shù)的趙旭之也忍不住伸長脖子,這句話他在幼時聽父親和蒙學先生講過無數(shù)次,從未聽過還有第二種解法。 “如今,雖大部分斷句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但學生以為孔夫子真意并非如此。”李文柏一字一句說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學生以為,真正的斷句應(yīng)該如此斷!” 一言既出,四下落針可聞,大部分學生都細細咀嚼起其中含義來,也不乏有人堅守此前的釋義,對李文柏竟敢“大逆不道”提出全新的見解感到憤怒。 “一派胡言!”當下就有學生忍不住斥責,“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賢注解百年來都是如此,你一介商人怎敢口出狂言!” 李文柏淡淡地看了出言駁斥的學生一眼,在腦海里搜尋半晌確定自己不認識,便也不反駁,只安靜地看著夫子雙眼。 有理不在聲高,李文柏就是在身體力行著這句名言,反正他一個小小的監(jiān)生,說對了是天賦異稟,說錯了是年少輕狂,這賭怎么也輸不了。 夫子仔細咀嚼半晌,突地笑了:“行之,你看此子如何?” 王行之?眾人大嘩,紛紛看向門外。 一直隱身在門框之后的王行之輕嘆一聲,昂首闊步走進來,眾學子一看山長竟真的到此,紛紛起身行禮,尤其是此前出聲駁斥的學生,更是緊張得面色發(fā)白,生恐自己一怒之下觸了山長的霉頭。 王行之先是和老夫子打了聲招呼,而后走到李文柏面前:“此種解法,亦是那道人教給你的?” 李文柏長揖道:“回稟山長,是學生自己琢磨出來的,學生讀經(jīng),越想越覺得至圣先師不應(yīng)該是個只會愚民的庸人,應(yīng)該有更大的理想才對?!?/br> “更大的理想?”王行之笑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李文柏,不管這是不是至圣先師的意思,你有這種想法,就說明已經(jīng)脫離了商人的目光短淺之道,還望你不要忘記。” 李文柏垂首:“學生謹記山長教誨。” 王行之點點頭,目光中滿是欣慰。他原本只是心血來潮在書院中四處巡視,沒想到剛好撞見李文柏發(fā)表高論。 百姓,若可任使,就讓他們聽命;若不可任使,就讓他們明理。 跟讀書人們千百年來對無知百姓的不屑截然相反,如果這番話傳出去,在朝中必定會引起一番滔天巨浪。 但不得不說,這番說辭實在是對極了當今圣上的胃口,王行之垂眸,也不知這小子是否被人提點過,怎么樣樣說辭都能戳進皇帝心窩子?昨個兒考校這小子,他心中就已意動,如今來看,基礎(chǔ)扎實,又不失自我見解,當下,王行之就有了收徒的打算。 若李文柏知道王行之在想些什么肯定會得意不已,人心雖然叵測,但從古至今的明君帝王不過就那幾類,在現(xiàn)代就連中學生都能分類總結(jié)了。 雍和帝某個程度上來說簡直愛就是李二的翻版,只不過比之李二,雍和帝要更加的喜怒無常。那么,李二喜歡什么,雍和帝很可能就喜歡什么。 學堂完全安靜下來,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只有之前出頭的那位年輕學生抖得更加厲害。 王行之了然,走到那學生跟前漠然道:“可知自己錯在何處?” 學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學生愚笨,沒能理解到至圣先師的真意。” 王行之面色一黑:“錯!意見不合乃是常事,你不同意李文柏的意見,本可提出自己的主張與之辯論,誰也不會覺得你二人如何,但你卻偏偏選擇了最為不齒的一種——從出身入手!” 學生的頭越發(fā)低垂下去:“是,學生知錯?!?/br> “三人行,必有我?guī)?,你若拘泥于門戶之見,則永遠不可能悟出真理!”王行之怒喝,“你可知道!” 學生連連稱是欲哭無淚。 趙旭之捂住心口長舒一口氣,還好他沒來得及跟著瞎摻和,不然惹怒了那個王老頭,還能有自己好果子吃? 斥責完目光短淺的學生,王行之拍拍李文柏肩膀:“跟我來?!?/br> 李文柏茫然從命,跟著王行之離開學堂。 老夫子似乎早已見怪不怪,只是無奈地嘆口氣,便又繼續(xù)開始講課,被當眾斥責的學子盯著李文柏二人的背影,眼中明明滅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路上王行之都散發(fā)著“拒絕交流”的氣場,導致李文柏就算想問也不知道該在什么時候開口。 在書院中左拐右拐,又來到昨日他與趙旭之考試的書房,王行之走到書案后坐下,示意李文柏也落座。 李文柏摸不著頭腦,也只能隨遇而安地坐到王行之對面:“山長,可是學生做錯了什么事?” 不怪他多想,這場面怎么看怎么像前世在學校中搗亂被教導主任約談的樣子,可自己來這半山書院也才一天,就算要闖禍也沒這么快吧? 李文柏年輕,臉上就有些嬰兒肥,嚴肅起來討論朝政就頗有些小孩子裝大人的感覺。 王行之的面癱臉緩和下來幾分,甚至帶著淺淺笑意:“來書院一天,感覺如何?” 這是...班主任談心? 李文柏老實回答:“兩月后就是科舉,先生卻講了一天論語,學生確實有些急躁了。” “想來也是?!背龊跻饬系模跣兄尤粵]有黑臉,反而指了指茶幾上的幾杯濁茶,“奉茶吧?!?/br> “...啊?”李文柏脫口而出,收到王行之遞過來的眼刀又趕緊改口,“學生愚鈍,不知山長何意?” “何意?當然是要收你為徒。”昨日在書房出現(xiàn)過的神秘青年又從門外晃蕩進來,大大咧咧朝王行之行了個禮,“學生見過老師?!?/br> “你來作甚?”王行之眉頭一皺,“部中無事嗎?” 青年瀟灑倜儻地搖開折扇,看著李文柏,含笑說道,“事隔十年老師終于又肯收徒,此等喜事,學生怎可不來?” 二人一唱一和,李文柏聽來聽去終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但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山長要收學生為弟子?” 王行之眼睛一拉:“怎么,當我王行之的學生辱沒了你?” 怎么會?這可是大喜事??! 李文柏心中激蕩,連忙跑到茶幾邊斟滿茶水,恭恭敬敬跪倒在王行之面前:“學生李文柏,拜見老師!” 古時師生關(guān)系可比父子親友還要緊密,師長對門生往往盡全力提攜,學生若與師長所持政見相反,傳出去會被天下人所不齒,更談不上再有什么前途,所以師生乃是最天然的政治聯(lián)盟。 李文柏的高興之色溢于言表,王行之也不禁勾勾嘴角。 “好了,來認識認識你的師兄?!蓖跣兄舆^茶杯輕抿一口便又放下,示意李文柏站起來,“顧文,表字敬元,你的師兄?!?/br> 李文柏便又行禮:“顧師兄?!?/br> “還什么顧師兄,叫師兄還是大師兄隨便你,平白加個姓多生疏?!鳖櫸男ξ厣锨胺鲎±钗陌乇郯?,邊上下打量邊不住地點頭,“好好好,一表人才,也不算辱沒了師門。” 李文柏眼皮一抽,這個師兄看起來和王行之一點也不像,大大咧咧的,跳脫之間仿佛看到了文人版的賀飛宇。 看顧文的年紀,應(yīng)該已經(jīng)入朝為官了才是,李文柏看看王行之沒有反對的意思,于是抱拳問道:“不知師兄現(xiàn)在何處高就?” 顧文一拍腦袋剛準備說話,王行之便無情地打斷:“你師兄現(xiàn)任吏部考功司郎中,以后有何不解盡可以問他。” 考功司郎中?那可是正五品的實權(quán)官職啊!六部二十四司中含金量僅次于各部本司,還是在六部之首的吏部。 李文柏看了又看顧文那張過分年輕的面孔,終于還是沒忍?。骸八煹苁ФY,敢問師兄今年貴庚...?” 顧文謙遜拱手:“為兄今年二十有三,虛長師弟幾歲?!?/br> 二十三歲的考功司郎中?! 李文柏驀然看向旁邊面色淡然的王行之,久久不能言語。 二十三就任五品郎中,按照大齊文官不可越級升遷的慣例,這個顧敬元到底幾歲就中了科舉啊! “好了,敬元,你跟李文柏說說會試之事,為師要去覲見圣上?!蓖跣兄畵]退來報車馬已經(jīng)備好的下人,拍拍李文柏的肩膀,“遇事莫急莫燥,須知欲速則不達,太過急躁反而壞事?!?/br> 說完,朝顧文點點頭,一揮袖子走了出去,留下顧文和李文柏大眼對小眼。 李文柏正斟酌著如何開口,顧文卻先朗聲背誦道:“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罰所及,則思無以怒而濫刑?!?/br> 一段,正是《諫圣上十思疏》中的精華。 顧文對著李文柏笑道,“我的小師弟你還真敢寫,知道嗎?你這“十思”剛一出來,老師就硬生生拖著我研讀了老半天,還差點誤了公務(wù),李文柏啊李文柏,你還真是個人才!” 這本就在李文柏預(yù)料之中,是以并不驚訝,他意外的是另一件事:“師兄,老師為何收我為弟子?” 雖然入半山書院之時李文柏就盤算著怎么才能拜入王行之門下,但直到剛才也沒想出多么有效的辦法。世人皆傳王行之治學嚴謹,對國子監(jiān)和半山書院的學子一視同仁從不偏袒,唯獨真正的學生卻是少得可憐,十多年來只收了一人,往后無論多么驚才艷艷的文壇天才都入不了王行之的眼,據(jù)傳因此還跟好幾位當朝重臣起過沖突。 如此之人,貿(mào)然行事很可能反而會激起對方反感,方才學堂中的一番話,李文柏也是想通過夫子之口傳進王行之耳中,讓其對自己更加注意一點而已。 沒想到所有的計劃都還沒開始實施,這就已經(jīng)一步到位? 好像知道李文柏在想些什么,顧文掏出他那招牌式的折扇搖了搖,神神秘秘地眨眨眼:“老師收徒,向來眼緣最為重要,要說為什么,可能是師弟你長得對老師胃口吧?” **** 這邊師兄弟二人半天說不到重點,王行之的馬車已經(jīng)停在宮門之前,早已等候多時的內(nèi)侍趕緊上前:“王大人叫奴才好等,陛下早已經(jīng)等不及了!” 王行之也不回話,只眼神示意內(nèi)侍帶路。 在別的官員面前自視甚高的內(nèi)侍卻也不生氣,笑瞇瞇的一點也不以為忤。 原因很簡單,當今朝廷,要問地位最高的文臣武將是誰,那肯定是右相王敦茹和和鎮(zhèn)國公鄭爍,但要問誰最受寵,除了這位國子監(jiān)祭酒之外找不到第二人。 遍觀朝野,接到召見圣旨后還敢不緊不慢先把書院的事折騰完畢再啟程的,除了王行之之外,就連固執(zhí)己見如王敦茹也萬萬不敢。 到了御書房,王行之跪拜行禮:“臣王行之參見陛下?!?/br> 雍和帝一把將手中看到一半的奏折甩在案上,笑罵道:“好你個王行之,書院的事就那么多,連朕都要往后靠?” “臣不敢?!蓖跣兄ǖ溃俺嫉膶W生往后都要為陛下效力,臣不敢不殫精竭力?!?/br> “行了,起來吧!”雍和帝一臉“朕不想跟你掰扯”,大手一揮,“朕聽說你的書院近來收了個商人出身的小子,名叫李文柏?” 果然是因為這個,王行之心下有底,拱手道:“啟稟陛下,此人不僅是書院的學生,還是臣的學生?!?/br> “你的學生?”或許是王行之實在是太久沒收弟子了,雍和帝愣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你是說,你把他收為了弟子?和顧文一樣?拜師禮已經(jīng)行完了?” 王行之點頭:“正是?!?/br> 半晌無語。 最終,還是雍和帝率先打破了沉默:“朕真是服了,先是賀青非要給這小子討個勛位,再是你王行之又把其收做了學生,這小家伙當真如此優(yōu)秀?不就是會發(fā)明一些小玩意嗎?” “遠不止如此?!蓖跣兄畯男淇谥刑统鲆粡埦砑垼斑@是昨日李文柏在與趙又之爭奪名額時所作,請陛下過目?!?/br> “呈上來?!庇汉偷垡苫蟮貜奶O(jiān)手中接過,“一個小商人能寫出什么,莫非又是什么好玩意的配方?” 王行之微笑:“陛下看過便知?!?/br> “神神秘秘的。”雍和帝嗤笑一聲,目光轉(zhuǎn)向卷紙。 《諫圣上十思疏》 第67章 剽竊風波 這一看就停不下來, 雍和帝的視線不斷在卷紙上掃動, 時不時停下來細思半晌, 又重新研讀一遍, 足足折騰了一盞茶左右的時間。 “十思...”雍和帝終于心滿意足地放下卷面, 忍不住嘆道,“好一個‘十思’啊,王卿, 這真不是你派人從王敦茹府上偷來的?”這文章像是癢癢撓, 撓在他心底之處,整個人說不出的泰爽, 等到閱完之后,就有了同王行之說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