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狗屁。”賴娘子狠啐一口,“你倒把他捧得天大,到底不過一個當差的,衙門一個錄事小吏都比他體面。咱家結識著縣丞,還要嫁女討好一個差役?有縣丞看顧,我看哪個地痞來敲咱家的銀錢,也不怕燙他的手?!?/br> 賴屠戶見她說不通,心頭火起,上前就又是一巴掌,怒道:“我每年費著三四百貫的銀錢、四季鮮豬討好著縣丞,莫不是擔在這些雞零狗碎的瑣事上?誰個人情不用在刀刃,就你這個無知蠢物殺雞用著牛刀還自以為得意。”那些當官眼大心黑,拿著他血汗錢,莫非動動嘴皮子訓斥幾句地痞流氓就了事?這銀子憑得好掙。 賴娘子這才品過味道來,半晌抽噎著:“你平日倒兇悍,殺豬剔骨,又領著這些個徒弟,倒怕起那些無賴閑漢來?!?/br> “你懂甚?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賴屠戶看著自家婆娘腫如豬頭的臉就是一陣倒胃,“咱家是做買賣的,和氣生財,成日喊打喊殺,誰個上門買你豬rou?莫非桃溪就我一個賣rou的不成?” 賴娘子嘴硬道:“你倒為自家的生意謀算半天,也不管女兒死活,將她往那窮窩里送?!?/br> “誰個不管?誰個不管?莫非我還虧待了女兒女婿?”賴屠戶氣道。 “管什么?管你大頭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賴娘子一聽不干了,跳起來,立著吊梢眼,“你竟大方的,拿著家中的銀子,貼補著姓沈的人。別家一個女兒三個賊,你倒還做個幫兇,挖起家中的墻角來?!?/br> “你再他娘胡咧咧,我休了你家去?!辟囃缿糁缓蕻敵鯙榱藢W殺豬的手藝娶了這么個蠢婦,真是氣死他了。 賴娘子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嗆聲,一把鼻涕一把淚道:“眼下親也退了,再沒反悔的理。”眼見賴屠戶又要發(fā)火,道,“依我說,沈家這門親實算不得什么。我想將女兒說與何家大郎,何家本與我們有生意往來,他家開著偌大的腳店,又兼幾家食肆,說不得有萬貫的家財。那何家大郎長得周正,也是個交游廣闊的,比那沈大郎不知強出多少去?!?/br> 賴屠戶聽了,狐疑地掃了賴娘子一眼,搓磨了一下指尖:“何家愿意做親?” “唉喲?!辟嚹镒拥靡獾?,“怎么也有八分準,何娘子親露的口風哪會有錯。女兒嫁過去便是長媳嫡婦,插金戴銀少不了的富貴日子?!?/br> 賴屠戶琢磨一番,若真與何家結親倒的確不錯,輕哼一聲:“等成了事你再搖你的尾巴?!闭f罷一甩袖子出門,“晚間不回來,不必與我留門?!?/br> 賴娘子知道他在外間買了屋宅養(yǎng)了個外室,晚上肯定住狐媚子那了,蹬著門檻罵負心漢,短命鬼,殺千刀的。又咬牙暗道:早晚要治死賤人。 賴小娘子躲在房中聽她爹娘打鬧了半天,耳聽沒有動靜了,這才出來扶著賴娘子,悄聲道:“也不知白給那賤婦多少銀子,抵得多少豬rou?!?/br> 賴娘子抹淚:“也不知賤人使了什么妖術,迷得你爹暈頭轉向?!?/br> 賴小娘子眼珠一轉:“阿娘受了委屈,也不與舅舅說道說道?!?/br> “別說你舅舅,你那些個舅舅也不是好的,一個兩個鉆錢眼里,你那些舅母沒有銀子哪支使動得她們?!辟嚹镒訐嶂乜跉獾?。 “阿娘糊涂了,總比銀錢落入不相干人手里要好?!?/br> 賴娘子一聽,衡量一番,雖然娘家兄嫂為人可厭,銀錢給他們總比賴屠戶花費在女人肚皮上強些,也省得娘家說她富貴了不拉拔兄弟。拉了賴小娘子的手,道:“還是囡囡有主意,沈家的這門親事算是了了,你只一心做那何家婦?!?/br> 賴小娘子羞怯怯把頭一低,抿嘴微笑。 賴屠戶看似兇橫粗魯,卻是個精細人。估摸著沈拓當差歸家的時辰半路將人截了下來。 “大郎大郎,與世叔吃杯酒去。”賴屠戶一把扯住沈拓衣袖,不由分說將人拉進了一邊的酒肆中。 沈拓無法,道:“賴世叔,我不吃酒,二郎還在等我歸家用飯?!?/br> 賴屠戶早治下一桌子酒席,嘆道:“大郎與世叔生分了。唉,世叔對不起你爹啊,委屈了你,當年……不提也罷。我也是上輩子沒燒高香,修下這等無知的婆娘,竟趁我下鄉(xiāng)自作主張退了兩家親事……” 沈拓不愿多提此事,接了酒杯,沉聲道:“世叔不必介懷,家父去世時兵荒馬亂,先前信物確實不見蹤跡,想必天意如此?!?/br> 賴屠戶聽他這樣說話,心知不結仇已算好的,兩家曾有的那點情份也只能到此為止。沈拓為人他略知一二,他既非以德報怨之人,亦不是落井下石之輩,但是,哪天若犯到他的手上他也不會跟你講什么情面。 “事已至此,世叔也不多說那些廢話,總是我賴家對不住你,只盼大郎切莫視我為仇。” 沈拓輕笑:“世叔多慮了,不至于此?!?/br> 賴屠戶盯著沈拓半晌,苦笑:“那便好那便好。” “小侄就不陪世叔吃酒了,二郎年幼,怕是等得心焦。”沈拓起身道。 “你去吧?!辟囃缿魺o奈,只能放他離開。 越看沈拓心底便越是可惜,少年老成、行事穩(wěn)健,這些年屢逢家變倒把周身的那點子莽撞戾氣磨得光滑內斂,此等兒郎若得機遇……可惜啊,可惜,家中蠢婦,只把明珠當瓦礫。 賴屠戶帶著一肚子郁氣去桃枝弄的外宅,他養(yǎng)的外室本就體貼小意,見他不高興更是打疊起百般的柔腸來,燙了酒,嬌滴滴地與他執(zhí)壺,等把半壺黃湯灌下去,賴屠戶面無耳赤地半癱在椅子上,這才嬌聲問道。 “郎君今日是怎么了?氣呼呼的?!?/br> “別提了,黃臉婆娘盡壞事。”賴屠戶趁著酒勁,將事都與外室說了。 外室掩著紅嘴,微瞪著眼,吃驚道:“啊呀……好生可惜!奴家也曾遠遠見過沈都頭一面,好俊的人物。不過,家中jiejie怕是另有打算,哪個做娘的不盼女兒嫁得如意郎君,郎君怕是誤會jiejie了?!弊焐霞傩市蕜裰?,心里樂開了花。 “她那榆木腦袋。”賴屠戶冷笑。 賴娘子說要與何家結親,他乍一聽也著實心動,只是一深思,就知此事大難。何家如今的當家主母是續(xù)娶,何家大郎何斗金不是個好性之人,他的婚事何娘子未必作得了主。 若是賴娘子說婚事三四成把握,這事反倒有可為,她卻一口咬定有八分,話說得越滿事就越荒唐。自家婆娘是個蠢的,別人拿根棒槌給她她就當了真,蠢還不自知,旁人不來哄騙她,她反而湊上去要占便宜,等雞飛蛋打就一通嚎哭。 唉,休又休不得…… 賴屠戶嗅著外室身上似有似無的熏香,迷迷糊糊地想:早知就……不,早知如此他還是會娶她的,沒他老丈人教他一身殺豬的手藝,哪來的今日富貴。 沈拓切了些熟rou帶回去,家中只有他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連個老仆都沒有,平素飯食都是應付了事,或在街上買些rou餅蒸糕,或是一頓煮了兩頓的粥飯,晚間熱熱就又將就了過去。若他晚間當值不回家,沈計便獨自去街上買碗湯餅、餛飩裹腹。 這幾日因沈拓親事,沈計自覺拖累了兄長,不免悶悶不樂,沈拓因此推了朋友交際,早早散衙歸家。有兄長陪伴,沈計臉上雖有笑模樣,私下還是郁愁不解,心思聰敏之人本就多思,沈計的脾氣又有點孤拐,因辱生恨,暗地尋思他日定要報今時之仇。 沈拓哪里知道弟弟鉆了牛角尖,只當他還在為賴家毀親內疚,自他退了親,身邊諸人倒比他本人還要憤慨。 連桃溪縣令季蔚琇都知曉了此事,出言安慰道:“不過一個賣豬rou家的小娘子,退便退了。” 程縣尉往日就愛沈拓為人,時常喚他去充當一日半日的教頭,聽聞他退親一事,倒生起結親之意。他家中有個侍女,生得秀麗可愛,又有一手好針線,被他娘子認了干女兒,品貌脾性俱配得沈拓。 回家與他娘子一說,程娘子微一沉吟,卻道:“此事不妥,沈都頭乃是季縣令親手提拔之人,說是親信也不為過。夫君人品方正,自沒拉攏的心思,但難保別人不作他想?!?/br> 程縣尉笑:“娘子怕是多慮了。”卻把話頭按過,不再提及。 沈拓的那些個兄弟知交,更是摩拳擦掌,只待沈拓點頭,便糾結人手去找賴家的麻煩。鋪兵都頭還道:“大郎受了委屈,季明府也看在眼里,我們下手私密些,他們睜只眼閉只眼只作不知?!?/br> 沈拓哭笑不得,不許他們生事。成親一事不過父命,他原本可有可無半點沒放心上,賴家退親,也不過生氣賴家手段下作、言語不堪。 現(xiàn)在提的人多了,沈拓倒生出似乎是該娶妻成家的念頭。家中冷灶寒衾,毫無煙火之氣,四時八節(jié)更是冷冷清清。 一時又想起盧繼說的何家小娘子,他不識她,也不知她到底是個什么脾性,卻無端覺得她應是佳婦。 這念頭一起,頓生期盼之心。 第五章 沈拓沒急,何秀才父女也沒急,倒是盧繼這個拉纖保媒的有點急,在家背著手跟拉磨驢似得打轉,怎么何秀才那就沒了消息呢? 盧娘子沒好聲氣道:“嫁女擇婿又不是小事,這才幾天,你便急成這樣?!?/br> “我這也是為大郎cao心?!北R繼道,“他與我生死至交,我又癡長他多歲,他家中沒什么人,最親的親戚也不過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姑祖母,我少不得要為他謀劃一二。” “你心疼大郎,怎么不心疼阿圓?”盧娘子偏心何棲,“阿圓就不可人憐?” 盧繼一擊掌:“所以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啊。” “何郎君怕是想為阿圓找個讀書之人。”盧娘子心中也覺沈拓與何棲二人合適。 “難、難?!北R繼在心中盤算一番,放下心,“這人間萬事,哪有心想便能所成的?!庇峙c盧娘子道,“若阿圓與別家小娘子那般出嫁,自匹配得家世清白的讀書人家。只那時,何公如何?老無所依啊。阿圓要是嫁得近,婆家慈愛,也不過十天半月歸家來看老父一眼;要是嫁得遠,一年半載都不得回轉。娘子,咱們也要為何公打算啊?!?/br> 盧娘子微蹙著眉:“將心比心,為人父母寧可不要這份打算?!?/br> 盧繼笑:“因這方方面面,我夜間思來想去,再沒比與大郎結親更四角俱全的?!?/br> 他夫妻二人正說著話,他們家才不過六歲在院中玩耍的小三郎領著在一個街上挎籃子賣荸薺果的名喚阿貓的進來道:“阿爹,這賣荸薺果的要找你?!北R小三邊說邊看籃子,饞得將手指塞進了嘴里。 阿貓大方地給了一個荸薺果給小三,道:“盧相師今天怎得沒在街上算命?二橫街的秀才公托我遞話給你,叫你去他家一趟?!庇直г拐f,“相師在家中,累我多繞這些許路?!?/br> 盧娘子輕啐一口:“你這小伢兒話倒多,我不信秀才公讓你白跑這一趟?!?/br> 阿貓笑:“那是,哪有白幫人跑腿的理?!?/br> 盧娘子掩嘴輕笑,讓他包一包果子:“那你還要說嘴?” 阿貓剛得了兩個銅板,又在這賣出一包果子,喜得眉開眼笑,嘴里忙賣好:“我就嘴多,愛胡瞎說,下次再不會?!庇置徚吮R繼一眼道?!氨R相師到秀才公家去,上門做客怎好空手,不如再買一包果子帶去?” 盧繼哈哈大笑:“你倒會做生意。”他理了理衣襟,道,“我算不得客?!?/br> 阿貓見推銷不出去,扮個鬼臉,拎著籃子跑了。 何秀才一見盧繼,便喝道:“好你個盧繼,我道你怎么說盡沈大的好話,原來你二人是拜把的兄弟,敢情為了兄弟拿話誑騙于我?!?/br> 盧繼急著叫屈:“何公何公,舉賢不避親。我雖與沈大情誼非凡,但他若是個泥豬賴狗,無論如我也不會將他說與阿圓。再者要論親近,阿圓還喚我一聲繼叔,我一算命卜卦的,蒙何公不棄,也喚我一聲盧兄弟?!?/br> 何秀才冷哼一聲,又見盧繼一臉jian笑,硬聲硬氣地道:“十八寶福寺齋會,人多擁擠,我年老體邁,顧不周全,不知那個沈大有沒有空相護一二?” “這不得空也得有空。”盧繼喜道,“我作主替大郎應下?!?/br> 何秀才冷笑:“你倒大包大攬,別到時沈大郎有差事脫不開身。” 盧繼道:“若是如此,是盧某看錯了大郎,親事作罷,不可誤了阿圓終身?!?/br> 何秀才聽他這么說,這才微點了點頭,阿圓雖算不得嬌養(yǎng),卻也是寵愛著長大,不是任由人差辱的。 寶福寺是桃溪一個大寺,香火旺盛,香客云集。寺里的和尚又是擅經(jīng)營的,置買了林地,種了無數(shù)桃花,二月時節(jié),花開如云,香沾衣袖,不知多少名人雅士、達官顯貴慕名而來。因此,寶福寺又被稱為千桃寺。 千桃寺除開佛誕法會,每年三月十九又有齋會,寺內和尚在桃林講佛送素齋,那些有名有姓的貴人能得一席素宴,平頭百姓趕早的得些素包方糕。因是春日時節(jié),桃花盛開,就算不沖著素齋,家家戶戶攜家?guī)Э谌デ宜绿で啻河?,年輕小娘子著春裝挎春籃采采春菜,雖不比三月三,卻也熱鬧非凡。 齋會那日難得好天氣,春光明媚,春風微暖。何棲換了一身嫩色的春衫,挽了個墮馬髻,插了一枝桃花桃木簪,又微微描了眉,點了口脂。 何秀才看著姿容逼人的女兒,顯些一口氣上不來,黑著臉冷道:“你平日調制的那些黑粉呢?” “阿爹,兩家既有心,我再藏頭露尾,倒顯小人嘴臉?!焙螚p笑。自她日漸長大,顯露出驚人的美貌來,何秀才便不令她隨意外出,生怕惹了眼招來禍事。只是何家小門小戶,又沒個仆人雜役,哪能嬌養(yǎng)在深閨?何棲便調制了擦臉的香粉,又拿頭發(fā)擋了臉,十分的美貌也只剩下了三四分。 現(xiàn)在何秀才要見沈家大郎,如不出意外,這門親事也有八分準了。既然如此,她也須拿出誠意來。 道理是這個道理,何秀才還是一甩袖子,老大不開心。女兒不愿嫁,他不開心,女兒親事有了眉目,又覺不舍心疼。 沈拓不好大大咧咧上門,帶著沈計與盧繼在桃溪亭相候。沈計手心里直冒汗,開口道:“阿兄帶上我怕是不妥……” 盧繼笑:“有何不妥,齋會好生熱鬧。要不是我家那幾個猴崽子頑皮得很,我也帶上全家出游?!?/br> 沈計眨了眨眼,明白過來,這是拿齋會遮掩,成了自是皆大歡喜,不成彼此也留了臉面。沈大郎、何家女婚事本就艱難,再傳出不好的名聲,這兩一個不用娶一個不用嫁了。 沈拓遙遙見一輛馬車在人流中緩步而來,何秀才親趕著車,青袍長須,一派魏晉之風。他原先倒沒甚感覺,等見著何秀才,卻緊張起來,翻身下馬,拍了拍衣袍,生怕有什么不妥貼的地方。 心道:以前也見過何秀才幾面,只當他是個落第秀才,今日再見,居然是個文人雅士。自己一個粗夫,雖識得字,卻萬萬做不出文章,品不來佳句。 何秀才見沈拓也是吃了一驚,沈拓身量極高,脊背挺拔如松,五官深邃,劍眉入鬢,鼻梁直挺,英氣逼人。又見他朝自己彎腰揖禮,雖有些拘束,卻不卑不亢。心下倒有了幾分滿意。 “沈都頭不必多禮?!焙涡悴磐衅鹕蛲兀岸碱^事務繁多,老朽怕是給都頭添麻煩了,?!?/br> 沈拓忙道:“何公切勿多慮,我是個粗枝大葉的人,難得尋個機會帶二郎出來游玩散心。” 在一旁裝鵪鶉的沈計連忙上前見禮,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他長得和沈計完全二般模樣,眉目如畫,秀致至極。 何秀才見了十分喜愛,牽了沈計的手,笑著問他讀了什么書,聽他應答得體,有心想考教一番,到底不是時候,不好多問。 盧繼與沈拓互換了個眼神,面上神色都是一松。 離得千桃寺越近,行人越發(fā)擁擠。沈拓也棄了馬,令沈計在馬上坐好牽著走,盧繼接了何秀才鞭子,一步三停趕著車,生怕沖撞了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