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往年寶福寺齋會,縣里明府都要親往,都頭不在明府身邊當(dāng)差可有不妥?”何秀才問。他嫌千桃寺三字輕浮,不愛宣之于口。 沈拓道:“現(xiàn)任明府不偏僧道,寺廟法會道觀道場,他都不親往,說是一視同仁,去便要都去,干脆都不去,反倒清凈?!?/br> “季明府倒是妙人。”何秀才和盧繼都笑起來,“明府清廉,愛民如子,是桃溪百姓之福?!?/br> “何公有所不知,季明府出身侯門世家,為官既有手段又有依仗,所缺不過資歷二字。”沈拓道,“三年一過,必調(diào)任會回京。” “這一回去,想必青云直上?!北R繼感嘆。 “都道朱門奢爛多出紈绔,卻也底蘊(yùn)不同,非是蓬戶人家可比。”何秀才道。豪門子弟有書不肯念,蓬門貧戶則無書可念,更遑論人脈交情。 沈拓笑:“季明府行事雖有些傲氣,卻是個為民辦事的。他來之后,桃溪治安好了不少。原先衙內(nèi)偷jian耍滑、憊懶仗勢的吏役不知換了多少個,勒索敲詐雖不能明令即止,也再沒先前那般明目張膽的。他又背靠侯府,桃溪的富戶豪門也不敢與他嗆聲頂杠,生怕成了出頭椽子,被抓了個典行?!?/br> “時日尚短呢?!焙涡悴诺?,“他們往常仗著百萬家財,蓄養(yǎng)著豪奴打手,打點(diǎn)著上下官員,橫行無忌慣了,過不來安份的日子。” 沈拓這話卻不接,面上只是笑笑。依他看,季明府怕是盼著他們犯事,來個殺一儆百,只這樣窩在水底,反倒不好辦。 盧繼道:“我聽陳大說羊李村富戶蘇老爹的死大有蹊蹺,可真?”陳據(jù)這種無賴漢,平常干的就是打聽這些小道私隱。 “這事卻不是我管。”沈拓道,“不過,季明府已派了快班都頭去查證。” “子孫不孝啊?!北R繼搖頭?!叭粽嬉驙幃a(chǎn)致使老父亡故,禽獸不如?!?/br> 何秀才輕撫了一下長須,道:“逐利之人,萬事皆可拋?!?/br> 盧繼使了個眼色給沈拓,女婿為半子,岳父是大人,你怎么也要說幾句好話來聽聽。沈拓半點(diǎn)也沒領(lǐng)會盧繼的意思,還與何秀才說起那些殺妻滅子的各種惡行來,害得盧繼顯些抽畜了眼皮。 何秀才看在眼里,打趣道:“子為這是患了眼疾?怕是不好醫(yī)。”盧繼字子為,自打何秀才知道盧繼與沈拓是香火兄弟,便再也不與他稱兄道弟,亂了輩份。 盧繼被逮個正著,厚著臉皮,指著沈拓道:“何公,此子是個木頭,笨嘴拙舌的?!?/br> “都與你一樣舌燦如花倒好?”何秀才冷聲。 何棲從在車內(nèi)聽著他們說話,心里只是想笑。偷偷掀開車簾,打量了沈家大郎的背影幾眼。此人極高,身形挺直如出鞘之劍,胡服長靴,沒有帶帽只束了發(fā),收拾得十分干凈利落,也不知是因?yàn)榻袢仗氐厮鶠?,還是平素便是如此。 沈拓警覺身后似有一道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是習(xí)武之人,當(dāng)下便要回頭看個仔細(xì),又驚覺不妥,只微微轉(zhuǎn)過了臉。 車上素色車簾早已合擾,隨著車輪滾動,如水般得漾開,密密遮擋了車上麗人身形,隔開了那道大膽探究的目光。 笑意就這么不受控制得爬上了他的嘴角。 第六章 何秀人這一行人既不燒香,又不爭搶那素齋,一路緩行慢步,等到了千桃寺,齋會早已結(jié)束,除了香客俱是觀景之人。 富戶豪門拉了帷布自成一方天地,平頭百姓倒是自在,溪畔桃林游玩賞景,一些擅鉆營的小販,交與寺廟些銀錢賣起瓜果茶飲來,連寄住在廟里的書生都出來期盼偶遇美嬌娘,做著成就一段佳話的白日夢。 何秀才一路對著沈拓旁敲側(cè)擊,心中早已愿意了一大半,春色正好,放緩了神色。 何秀才對千桃寺十分熟悉,他早年妻兒亡故母親去世時,生出避世之心,寺內(nèi)主持推說他塵緣未斷,死活不肯給他剃度。何秀才執(zhí)拗起來,愣是在廟里住了小一年的時間,無事就跑去和主持下棋,他那一手爛棋哦,主持苦不堪言,默念經(jīng)文才能讓自己平心靜氣。 知客僧也認(rèn)識何秀才,禮了聲佛,笑起來:“何公多日未來,主持很是想念?!?/br> “我倒想與他下棋,怕是主持今日不得閑?!焙涡悴蓬H為遺憾。 知客僧一面讓小沙彌管著馬,一面在肚腹誹:你一來,主持恨不得日日不得閑。 何棲下車時戴了一頂幕籬,輕紗擋了全身,沈拓不敢直視,只知一道裊娜的身影籠在如霧的輕紗下,影影綽綽,更添風(fēng)姿。 沈計仗著年紀(jì)小,倒是打量了幾眼,又覺此舉太過失禮,自己反倒害羞起來,躲在一邊頭都抬不起來,他隱隱看到何家小娘子沖他笑了一下。 “我既然來了寺中,便找相熟的和尚討一杯清茶喝喝。阿圓難得出來,寺內(nèi)開得好桃花,去游賞一番,只別折花枝,有好些小沙彌看管著?!焙涡悴蓬D了頓,半晌不甘不愿地道,“都頭和二郎也去看看,別沖撞貴人。” 沈拓愣了愣,揖禮應(yīng)是,覷了何棲一眼,竟紅了臉。 盧繼一把揪住要同往的二愣子沈計,笑:“今日寺外好些賣新鮮吃食的,我?guī)Ф扇L個鮮?!?/br> 何秀才瞪著眼,恨不得敲死多事的盧繼,真是白認(rèn)這個算命的。 盧繼早拉了沈計一陣風(fēng)走了,邊走邊說:“我算命相面,實(shí)是道門子弟,我又一身道服,別給僧人趕將出來,快走快走?!?/br> 何棲又想笑,生生忍了下來。 何秀才無法,恨恨地?fù)]手:“你們?nèi)グ?,這里香火煙氣的?!庇侄冢霸缧┗貋?,桃花也沒什么看頭,枝枝葉葉相似,年年歲歲相同,得一時片刻新鮮就好回轉(zhuǎn)?!?/br> 沈拓望著何秀才遠(yuǎn)去的背影還有點(diǎn)發(fā)愣,束手束腳揖禮:“何……小娘子?!?/br> 何棲屈膝回禮:“見過沈郎君?!?/br> 沈拓看不清楚何棲的模樣,何棲卻是躲在冪籬將他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xì),看完之后,生出一個念頭:這回賺了,這個沈拓放在現(xiàn)代就是一個極品美男,肩寬腿長,又帥又有型,還性感。時下審美喜歡文質(zhì)彬彬的小白臉,沈拓這樣的反倒不怎么受歡迎。可何棲不同啊,即便在這里生活十多年,她還是不大欣賞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美男。 長得好的人總能占些便宜,尤其這種堪比男模的,即便這種相親會面令人心生尷尬。 二人僵立片刻,一同沿著小徑往桃林走去。 千傾的桃林,花開時節(jié)實(shí)是盛景,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同紅云堆疊,美不勝收。溪流穿林而過,文人名士席地而坐,挑了九曲八彎的溪段曲水流觴,撫琴吟詩作畫;幾個健仆相護(hù)的小娘子帶著小丫頭在那賞花嬉戲;也有青年男女笑顏相對,未開言,各自紅了臉,自有絲絲情誼染上眉梢;善心信徒買了小魚在溪邊放生,魚兒擺擺尾巴,掠過落花吐幾個泡泡隱入水中。 偌大的桃林似乎熱鬧得沒有清靜地方,沈拓身高腿長怕何棲跟得吃力,放緩了腳步,無限美景沒有半分落在他的眼中,滿心滿思只有身邊這個尚且不識真容的娘子。 她也許將是他的妻。 一思此,沈拓整人都不對勁起來,手腳都無處安放。 何棲一味跟著走,疑惑這個人到底要走到哪里去,隔著輕紗她都能感到行人奇怪的目光,整個桃林再沒兩個悶頭走路的男女。 沈拓終于在林間一角停了下來,此處較偏僻,只有一個小沙彌躺在樹下睡覺偷懶。 “你……”沈拓想問走得累不累,又覺得這樣問十分唐突。 何棲噗哧一笑,取下冪籬,雙眸笑意盈盈:“我可是令沈郎君不自在了?” 沈拓怔怔地看著對面的麗人,她身后的千傾桃林頓時失了顏色,淪為可有可無的背景。 自此世間再無此美景,人間再無此麗色。 他只看得到她流轉(zhuǎn)的眉眼,點(diǎn)點(diǎn)紅唇,如同晨間開得正正好的花,顧盼不舍,又不忍將它折下花枝讓它失了顏色。舍又舍不得,折又不忍折,只得任自已心痛如割。 “我不知你生得這般好模樣。”沈拓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他并非君子。 何棲看著他,笑了:“紅顏枯骨彈指老,一二十年過后,我也不過是雞皮鶴發(fā)的老婦。沈郎君,我原本是遽州人,家中父母兄弟姊妹俱在災(zāi)年去世,我要是沒有遇見阿爹,怕也不過是一個孤魂野鬼,都說無來之處,亦無可歸之處。我不比郎君,郎君在這名有姓,又有血脈至親,而我不過一個不祥之人?!?/br> 沈拓將一只手背在背后,輕握成拳:“小娘子又怎會是無來之處之人,你原籍在遽州,現(xiàn)在則是何家之女,官府明細(xì)可查。若說不祥,我也好不到哪去,父去母嫁,也就比你多一個同胞兄弟。何公待小娘子視若己出,我母卻拋?zhàn)恿砑?。?/br> 何棲垂下雙眸,長睫掩掉眸中的狡黠:“是啊,再沒阿爹待我這般好的?!?/br> 沈拓忽然福至心靈,道:“……沈某家父早去,家中又無長輩,我待何公只有敬重有加的?!?/br> “郎君言出必行,我自是相信?!焙螚?。 沈拓想了想,竹筒子倒豆:“沈某家中有一進(jìn)宅院,雖不常修繕,還算寬敞,通算起來也有□□間的屋子,除卻我與二郎,還有一個朋友在家中寄住,他在原籍犯了事流落在此,明府賞識作了馬快都頭。先父在世時在城郊買了幾畝山林,只都是尋常樹木,年份又小,做不得家具不值什么銀錢。我在縣衙做事,一年能得個二三十兩銀子,有二郎念書拋費(fèi),我又是手上散漫的,沒甚積蓄?!鄙蛲卦秸f越汗顏,他手上不留錢,加上交游多為人仗義,要么接濟(jì)了好友,要么喝酒花費(fèi)了出去。 何棲雙眼一彎:“家父不擅庶務(wù),還是阿娘在世時為長遠(yuǎn)計與阿爹買了一處鋪面,租費(fèi)也不過應(yīng)付一年花銷。你我不過半斤八兩。” “我先前退過一門親?!鄙蛲氐?。 “我知,非你之過?!焙螚珣?yīng)道。 “我略通些拳腳功夫,也識得字,只做不來文章?!鄙蛲赜值?。 “我女紅一般,裁得衣做得鞋,卻繡不來花?!焙螚驳馈?/br> 二人相視一笑,一時倒親近了幾分。 春風(fēng)如酒醉人,春光又太好,春花里的麗人鮮艷明媚,沈拓已經(jīng)微熏在這樣的時光里。他不由地想笑,笑意柔軟了他的眉眼,他的銳氣都成了溫潤。 她也不由地笑了,在這異世,在這異鄉(xiāng),她遇見了一個人,沒有說過幾句話,卻令她感到快樂。 至少這一剎那,兩世年歲,他令她感到喜悅。 一枝桃花橫在水邊,開著累累花朵,沈拓看見她鬢邊的桃花簪,又見小沙彌在樹下睡得正香,抬手將花枝折了下來,遞與她。 何棲接過花枝,摘下一朵,插在發(fā)間,越發(fā)襯出杏臉桃腮來。 小沙彌翻了個身,揉揉眼睛坐起來,看著春光里的一對的璧人,傻眼了半天。沈拓和何棲這對賊一時有點(diǎn)心虛,手里的桃花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沈拓偷偷將花枝拿過,藏在了背后。 小沙彌眼尖,回過神,跳起來:“你們是壞人,攀折桃花,師叔說這些花兒都會結(jié)出仙桃,供給神仙吃的?!?/br> “我與你買下可好?”沈拓郝顏。 “我不……”小沙彌坐在地上,互蹬著兩只腳,“師叔讓我看著桃枝,誰知卻被你們折了,晚間不給我飯吃還要打我,嗚嗚嗚……” “你師叔這般兇?”何棲一時也不知小沙彌說真說假,見他不過五六歲,虎頭虎腦,坐在地上只差撒潑打滾,拿了自己的手帕為他擦臉。 “施主你真好看。”小沙彌抽抽鼻子,紅著小臉,“和我阿姊一樣好看。抱!” 何棲正待伸手,沈拓過來一把將小沙彌扛在肩上,小小年紀(jì)居然是個小色胚。 “你師叔是哪個?我?guī)闳ヅc他好好說情。” 小沙彌在沈拓肩頭扭扭小身子,很是可惜,將嘴巴一撇:“看你長了幅聰明相卻是個蠢笨的,還特特說情,將那花枝扔在水中,哪個會知?” “原來是個憊懶的小混球?!鄙蛲厣焓峙牧讼滦∩硰浀钠ü桑肮植坏脮銘兴X?!?/br> “你們攀折花枝是實(shí),還說我哩!須買紅果討好我。”小沙彌又斜眼,“現(xiàn)在哪個還拿花枝討好佳人的?!?/br> 沈拓真想將他扔下去:“我看你不像佛子,倒像紈绔子?!?/br> 小沙彌只笑嘻嘻一抬下巴。 一路回到寺中,小沙彌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胖和尚,掙扎著下地,飛也似地朝胖和尚撲了過去,邊跑邊喊:“師叔又藏了好吃的在懷中。” “胡說?!迸趾蜕屑倌<贅拥刎Q著眉毛,做出兇悍的模樣,“你今日是不是又到哪躲懶去了?經(jīng)念了沒,功課做了沒?有沒有唐突香客貴人?” “我明明看見你懷里有油紙包,明明就有?!毙∩硰浱_夠向胖和尚懷里。 胖和尚雖胖,卻十分靈活,三兩個躲開來,向沈拓和何棲一揖佛禮:“寺中小弟子頑劣,讓二位施主見笑了,若有得罪之處,萬望見諒?!?/br> 何棲還禮道:“小佛子天真爛漫,令人喜愛,倒是我二人攀折了花枝,壞了寺中規(guī)矩?!?/br> 小沙彌躲在后面探出腦袋扮了個鬼臉,胖和尚看了她二人一眼,又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惜花人因憐花折花,小僧觀二位好事將近,此花為媒,愿二位施主此生和睦、平安喜樂?!?/br> 胖和尚躬身又施了一禮,這才帶了小沙彌離去。 何棲聽到小沙彌追問:“師叔怎么知道那個女施主與呆頭鵝好事將近,你別個看他們一男一女,就在那胡謅。幸許他們是兄妹呢?” “你又放肆了,出家人不打妄語,姻緣天定,三生石上自有名姓?!边h(yuǎn)遠(yuǎn)又聽胖和尚壓低聲音,“你莫非是個傻的?哪個兄妹互贈桃花的?他們家要默許他們相會,眼下郎有情妾有意,自是好事將近。” 何棲手執(zhí)桃枝,桃花人面相映,只覺臉上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