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也罷,橫豎你們是未婚夫妻,也不算無禮?!焙涡悴怕犓@么說,反又說起公平話。 等改日,沈拓再上門拎了籃青黃的梅子來,何秀才開門沖他微點了下頭,背了手回書房看書去了。沈拓見了何棲,低聲道:“岳父今日見我,臉上竟有笑模樣,好生奇怪。” 何棲笑:“大郎也是個怪人,阿爹對你和顏悅色,反而還不自在?!?/br> “倒不是我不識趣?!鄙蛲貙⒚纷舆f給何棲,“岳父往日看我恨不得拿我當(dāng)?shù)峭阶哟颉!?/br> 何棲真想沖他翻一個白眼,真是賤皮子,接了小竹籃:“好新鮮的梅子?!?/br> “不好吃?!鄙蛲氐?,“能酸得掉牙?!?/br> 何棲一時沒了言語,既不好吃,你買來做什么。 “路上看一個老嫗在賣,瞧著挺好看的?!鄙蛲赜行┎缓靡馑?,“阿圓連籃子一同擺在桌上,當(dāng)花籃擺,還有些果香味?!?/br> 何棲拿起籃子端詳一番,竹編小籃,裝了青青黃黃的梅子,還連著枝葉,是挺討人喜歡的:“只這樣擺著倒有點可惜,不如我擺放個幾日,等不再這么鮮靈,浸了梅子酒,到時也送大郎嘗嘗?!?/br> 沈拓目光落在何棲的臉上,覺得她也像籃子里的青梅,水靈靈的,讓人心生憐意:“我等著喝阿圓的梅子酒?!?/br> 兩人無處可去,只站在院子里說話,何棲覺得兩個人這樣站著直愣愣的未免有點犯傻,于是搬了竹椅子過來。平日何秀才坐著不顯,沈拓手長腿長,倒顯得憋得慌,連帶整個小院都顯得窄小。 何棲看著好笑,道:“大郎將就一二,家中不寬敞?!?/br> 沈拓雖坐著不舒服,哪會在意這個,道:“家里院子看著倒寬敞,只是雜亂得很,沒人打理,更別提什么正經(jīng)種的草木。我不擅這些,二郎又小,阿翎更是荒地破廟都能睡的,所以……” 何棲想:怪不得何秀才要罵沈拓是個無賴子。聽聽,聽聽,就已經(jīng)是家里,很想頂他一句‘誰個家里的’,想想作罷,只當(dāng)沒聽見,她更好奇施翎:“我聽阿爹夸施郎君生得極好,世間少有?!?/br> 沈拓沉吟片刻,也是不想瞞著何棲,道:“阿翎生得是好,生得好不見得是好事,他性子又不好,說話容易得罪人。” “施郎君是犯了什么事才遠(yuǎn)離故土的?”何棲問得直接。 沈拓看她一眼,笑:“我怕說出來嚇到你。” 何棲也笑,打量一下他的神色,見他眼中竟有幾分緊張,于是慢聲道:“莫非是打殺了人?” 沈拓沒想到她竟然一語道中,道:“他在原籍被人當(dāng)面首調(diào)戲,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人。雖然做得過了,卻也怪不得阿翎,是個男人都忍不下這口氣。說起來也是好笑,他因生得好,被人戲弄才犯了事,又因生得好,免了死罪,判了一個流放?!?/br> “終身回不得故土也是重罰,如非遇到大赦之年,此生都見不到親人一面。”何棲輕聲道。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故土總是難離的,生于斯,長于斯,鄉(xiāng)土好不好總像能滲進(jìn)血液里去,不然也不會有水土不伏一說。再者那些故友親朋,幾乎就此斷了聯(lián)系,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曾經(jīng)的所有,一一被切割得干凈,誰個知你姓甚名誰,張張都是生面孔。 沈拓只覺得何棲與眾不同,別家小娘子聽到這種人命關(guān)天的事,少不得要驚得花容失色,何棲反倒替施翎嘆息。 “阿翎也是苦命的人,爹娘早逝,兄嫂不愿養(yǎng)他,將他趕將了出去。他是在破廟被一個老和尚養(yǎng)大,武藝也是老和尚教的,早先阿翎還想干脆剃了頭出家繼承老和尚的衣缽,等他師父死后,他就替他守著荒廟。誰知老和尚說他沒有佛緣,還說芨州既非他生地,也非他死地,長于此處卻與此無緣,如今倒是一一應(yīng)驗了?!?/br> “說不得那和尚就是個高人隱士,大凡避世之人,脾性古怪?!焙螚鋈恍?,“怪不得阿爹看施郎君合眼緣,兩人倒都被和尚拒絕過?!?/br> “岳父他?”沈拓吃驚,側(cè)臉用余光看了下何秀才書房半開的窗戶。 “我也是聽盧叔叔說的,早年阿爹父母妻兒皆離他而去,他便想遁入空門,了此殘生,結(jié)果被千桃寺的主持給拒,也道阿爹非佛門中人。”想想也覺人生無趣,逝者已逝,生者卻茫然無所相依。 沈拓只聽盧繼提過何家一二往事,這段事卻不知道,換作是他,妻兒老小都離了世,天地間只剩自己孤單單一個,他就算不遁入空門也怕是頹然度日:“岳父大人是讀書人,棋琴書畫這些我可是一概不會,倒是能陪岳父大人小酌幾杯。日后在院中架一個草亭,只要能遮光擋雨,我們得閑就坐那陪岳父大人吃茶喝酒?!?/br> 何棲想了一下,期待起來:“種些花草可好?不拘什么,開不開花都不打緊,揀些易活的,日日看著綠色,心情都好上幾分?!?/br> “好?!鄙蛲攸c頭答應(yīng),“再種些樹,阿圓喜歡什么樹?” “我是最俗的一個人,果樹再好不過,秋日還有果子吃。枇杷、棗樹、柿子、櫻桃……枇杷是佳果;棗子曬干還能煮甜湯;柿子雖容易壞,卻可以做柿餅;櫻桃用糖漬了,做櫻桃畢羅……”何棲細(xì)細(xì)地數(shù)著。 沈拓聽得認(rèn)真,恨不能明日就是十一月,立時把眼前這個小娘子娶回家,可惜,也只是想想。年底的婚期,娶親后沒多久就將過年了,說:“往歲過年,家中很是冷清,年節(jié)又不好去打擾姑祖母家,二郎以往最不喜歡過節(jié)?!眲e家熱鬧就超襯得沈家冷清。 “我家中雖只阿爹與我二人,過節(jié)還是要祭先祖天地,也做吃食?!焙螚馈C糠昙压?jié)倍思親,祭了一眾親人,父女兩相對吃飯也是沒勁。 “今年二郎會高興過年?!鄙蛲乜粗螚?,“我也很是高興。” 何棲只是笑,也是,過年過節(jié),人多才有氣氛。 何秀才在書房看了半日書,一字也沒看進(jìn)去。見這二人坐一起咕嘰個沒完,沈拓坐了這么久還不家去,實不成體統(tǒng)。 “大郎該家去了,小郎一人在家中未免孤單。”何秀才端著黑臉丈人的架子來趕客。 沈拓真想再坐片刻,無奈站起身,搶先道:“聽岳父大人的吩咐,我改日再來,阿圓送送我。” 何秀才想說:這里離門口才幾步,有甚好送的。哼了哼,回了書房。 何棲送沈拓到門口,兩人立在院墻下又說了幾句:“大郎再來記得把二郎的鞋碼量了告訴我,還有施郎君的?!鄙蛲氐某叽a是下聘時就有送來的,鞋樣都畫好了。 沈拓雖然高興何棲關(guān)心沈許和施翎,只有點醋,道:“他們的鞋襪阿圓隨便做做就好,不用太費力氣。二郎長得快,阿翎是個費腳的,做精細(xì)了也沒用。” “我的手藝也做不了精細(xì)的活?!焙螚?,問,“上次的荷囊二郎和施郎君可是嫌棄了?” 沈拓壓根就沒給,三個荷囊全留著自用,吱吱唔唔沒個囫圇話。 何棲吃驚:“莫非真的嫌棄?”她不過是開玩笑一問。 “阿圓不用給他們做東西,我街市買給他們就成,只做給我就成?!鄙蛲啬屈c愧疚一乎兒煙消云散,理直氣壯地道。 何棲這才醒悟過來他壓根沒拿給沈計和施翎,道:“二郎和施郎君怕是要以為我是個小氣的人。” “他們哪會有這些想頭,傻得很。” 何棲暗暗瞪他一眼,又道:“還有一件,你阿娘那邊……我總要備著禮。” 沈拓對齊氏真是半點耐心都沒,道:“不用理會?!毕肓讼胗值?,“隨便備個手帕什么的應(yīng)交差?!泵獾谜f何棲有失禮數(shù)落人口舌。 何棲無奈,也只能這么辦,不論親迎那日齊氏那邊是個什么章程,她只把該預(yù)備的都預(yù)備著,不失禮就好。 沈拓走了幾步,想起什么又回轉(zhuǎn)身:“阿圓,我想與你說一件事。” “要說什么?”何棲見他臉色凝重,問道。 “是阿翎的事。阿翎在這沒有去處,衙門倒是可以住,卻是大通鋪,他與我交好,因此我留他住了家里。這幾日也不知誰與阿翎說些不著四六的話,道是我娶親后,他一個外人再住家里不像模樣,他聽后存在心里,就露出想去外間賃房子住的念頭?!鄙蛲匚⒚蛑〈?,認(rèn)真道,“我不知阿圓什么想法,我雖將阿翎當(dāng)阿弟相待,但他也確是外姓,要是阿圓覺得有所不便,我自當(dāng)另尋辦法找個兩全的主意。” 何棲看著他緊抿的唇,知他臉上若無其事,心中卻十分緊張,輕聲問道:“若我不愿,你會不會覺得我不通情理?” “也不會。”沈拓老實答道,“我心中一時半會幸許也會不喜,但終歸還是我這邊的私事,我與阿翎有情誼,你卻壓根不識得阿翎。住一起,總要心中愿意才好,心中不愿總非長久之計,倒不如一開始就另做打算,反倒大家安好。” 何棲笑了,這個人真好,初見的那點好感,現(xiàn)在疑成了一顆珠子,溫潤在心間。于是她說道:“我呀,我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我愿意的?!?/br> 沈拓也笑了,握住何棲的手尖,道:“阿圓,我說不來太好聽的話,我只想說:我會對你好。不管你信不信,你日后自會知道?!?/br> 何棲覺得自己這顆兩世的老心忽然跳了跳,如同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般紅了臉面,奪回自己的手,羞惱道:“你快家去,盡說好聽的話?!闭f罷,推了沈拓出門,合擾了院門,將所有的怦然心動關(guān)了藏起來。 沈拓對著院門,手里仍留著她指尖的余溫,合攏了手,那點余溫似乎就留在了他的手心。 第十九章 自從在何家吃一頓納征宴,前頭雜店鋪的陳家娘子開始時不時來何家躥門,何秀才找了借口將她堵在門外,陳家娘子也不生氣,今日借蔥明日借蒜,后日又開始借起家什來。 何秀才煩不勝煩,對何棲道:“明年不租與他家房子了,實在惹人煩。” “阿爹這話也不知說了幾次了?!焙螚?,“既不續(xù)租,早點托了牙人,總不能臨到頭就叫人搬的。我們早些相看租客,陳家也早些另尋租鋪?!?/br> 何秀才點頭道:“當(dāng)是如此?!背樯砣フ伊讼惹跋嗍斓难廊送跞?/br> 王三正在門口曬著太陽,揪了鄰舍一個小童逗弄耍趣,見何秀才上門,忙丟了小童迎上來彎腰拱手揖禮,支著牙道:“久不見何公,何公家有喜事,小的在這給何公道喜了,小娘子將來必定喜樂康健。” “承你吉言?!焙涡悴乓残α?,“今日找你有事相托?!?/br> “既是找我,定是為的那商鋪租賃的事?!蓖跞尯涡悴胚M(jìn)家就坐,又拎拎茶壺,輕飄飄,晃了晃,半點水也無,只好沖著何秀才尷尬笑笑,“家里老娘不在,這個……” “王牙人不必客氣,我不吃茶。”何秀才搖了搖手,“家中商鋪原本租給陳大家,十月就到了期,打算另找其它的租戶,不再續(xù)給陳家了?!?/br> 有生意上門當(dāng)然是好事,王三只笑得瞇了眼,問道:“何公要收取多少租賃?心中可有計算?” “先前租給陳家二十六兩銀,照舊便是?!焙涡悴诺馈?/br> “嘿!”王三拍腿,“我不與何公半點虛話,你家小娘子又定得沈都頭,我也頗識得他幾分,可不敢有什么期瞞,何公家的商鋪一年盡可得個三十兩,若是碰上大方的,說不得還能到三十五兩?!?/br> “這……”何秀才遲疑,“會不會價太高?” “何公若是信得過我,只將此事交與我?!蓖跞呐男馗炝巳齻€指頭,“多了不敢說,只不少于這數(shù)?!?/br> 何秀才知道他們做牙人的,最知道市價行情,反正他是半點不通:“既如此,便全賴王牙人奔波?!?/br> “何公盡管放一百個心?!?/br> “還要勞煩王牙人找個可靠的租戶?!焙涡悴诺?,如陳家這般的,攪得一個頭如兩個大。 王三當(dāng)初與陳大一家打一照面就知這家人是個算計的,只是這年頭平頭百姓,又不寬裕,哪家不計算著一文錢就兩文用,但惹得何秀才這般脾性的人都有了微詞,怕是做事實在不體面,問道:“他家可是做了什么過分的事?” 何秀才不愿背后道人長短,只說:“只是不對我的脾氣,我圖輕省,銀錢差個一二兩的倒不打緊?!?/br> “小的明白了?!蓖跞龖?yīng)道,“我多留意些。” “勞王牙人多費心思。”何秀才謝道,“改日請牙人喝酒?!?/br> “何公太過客氣?!蓖跞?,“我又不是白跑腿兒的,有傭金拿,份內(nèi)的事?!?/br> 何秀才將事托給王三,他本來就不喜歡這些庶物,樂得丟開手,將此置之腦后。何棲卻總有這事不會太順利的預(yù)感,果然沒過幾日陳家就鬧上了門。 王三識得人多,動作又快,沒過幾日就找了個要尋商鋪賣鞋子的,雙方談了條件各自都覺得滿意。租賃商鋪又不是小事,口說無憑,王三帶了人親來看位置大小。 陳大家的正一邊守著鋪子一邊蹺了腿,嘴里咬著炒豆子,連殼帶rou咬碎了咽進(jìn)肚,吃到石豆磕了牙,呸得一聲吐出門外去。 王三顯些被吐個正著,拍拍衣擺,道:“陳娘子倒得閑?!?/br> 陳大家的將豆子掩了,招呼:“王牙人,多日不見,越發(fā)富態(tài)了。” “陳娘子牙口好,這眼神卻差了些。”王三拍拍自己的肚子,“這幾日多跑了道,消瘦了?!?/br> 他們說著話,那個賣鞋的自顧自在店里轉(zhuǎn)悠,看著雖亂,鋪子卻是好的,大小租金都合適,先前王三又說是秀才公家的,的確是個可租的地。 陳大家的上前一把扯了他袖子:“你這個后生無禮得狠,也不見要買,只在那賊眉鼠眼得亂看,你莫不是個賊吧?!?/br> 王三忙上前攔了:“什么賊?陳娘子莫要混說。本想著昨日要來與你們家說這事的,因今日有新租戶要來看鋪子,索性只跑一趟省些事。你家租了秀才公的商鋪,十月就到期了,我自早些帶人來看看商鋪……” “啊呸?!标惔蠹业囊豢谕倌略诘厣?,“你個王三別瞎攪亂,十月到期我不知嗎??。课壹液螘r說過不續(xù)租了?現(xiàn)在才幾月份?你倒巴巴得找了人來看商鋪,你安的什么心?” 王三輕蔑得看她一眼,笑:“你愿意續(xù),也得鋪主也愿意?!?/br> “鋪主愿不愿意你這賊廝倒知道?我家與秀才公家好著呢,他家小娘納征還喊我吃酒?!标惔蠹业募钡?。 “好不好我是不知道,陳娘子心中自知。”王三冷笑,“秀才公是個厚道人,遇上不講理的,臨到頭了才知會你一聲,你哭都沒地去?!?/br> 陳大家的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地,仰著頭哭嚎:“我這可要怎么活哦?這是生生要逼死了我,全家就指著這一口飯吃,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都是張嘴等食的,這是要絕我家的活路啊。天殺的啊,半點良心也無,自家吃香喝辣的,連碗稀得的也不與他人,老天啊,你也不打雷劈死他們。都是喪良心的……我可是活不下去了,沒活路了……天殺的不讓人活啊?!?/br> 王三厭惡地退了幾步,怪不得何秀才不愿再續(xù)租,這陳大家的竟是個渾人,不要半分臉皮的,道:“陳娘子你也別作態(tài),說這些不好的話來,只不再租鋪子給你,怎么就不給你活路?是斷了你家營生,還是搶了你家口糧?此處不租與你,你大可去別處另租,左右你也說現(xiàn)在才幾月份?三四個月的時間還不夠?” 陳大家的把嚎哭聲咽回去,被針扎了似得跳起身,將那賣鞋的一推:“滾,滾,不許你來看我家鋪子,當(dāng)我一個婦道人家好欺?等我家三個兒郎歸家,打斷你的兩條狗腿?!?/br> 王三將賣鞋的拉到自己身后,將臉一拉:“倒威脅起人來,我王三是最不吃威脅的。陳娘子不妨去桃溪街市打聽一二,我王三可有名姓,識得什么人?” 陳大家的不敢再嗆聲,拿了掃把掃得塵土四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