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估摸著這單買賣要黃，果然賣鞋子的歉然道：“王牙人，鋪?zhàn)邮呛娩佔(zhàn)?，銀錢也合適，只是……我們做些小本買賣，混個(gè)溫飽，圖個(gè)一個(gè)團(tuán)和氣……秀才公那邊先不見吧。”

    王三也不強(qiáng)求，道：“是我思量不周，倒累你白走這一趟?！?/br>
    賣鞋的拱拱手：“勞牙人再幫著看看合適的。”

    王三送走了賣鞋，本想到何家走一趟，跨出一只腳又縮了回頭，輕打了自己一巴掌，罵自個(gè)道：莫非你是個(gè)沒腦子的。

    他也不去何家，直接找了沈拓，將事說了，道：“都頭，以那陳家的行事，少不得要走何公歪纏的?！?/br>
    沈拓抱拳：“多謝牙人特意過來知會(huì)我?！?/br>
    “哪敢應(yīng)承都頭的謝意，不過小事，還是我一時(shí)疏忽，竟沒先告知陳家，才惹得他家氣急說了一通不中聽的話?！蓖跞囟Y。

    沈拓冷笑：“他們既這般行事，告不告知也無甚差別。”

    陳大家的兇歸兇卻是個(gè)沒主意，等陳大和三個(gè)兒子歸家，忙忙把事說了，抹淚道：“殺千刀的何家不愿再租鋪?zhàn)咏o我們，這可怎生好？”

    陳三郎跳起來擼袖子，瞪眼：“那個(gè)病歪歪的老翁敢不租？我一個(gè)手指點(diǎn)死他?！?/br>
    “點(diǎn)個(gè)屁?！标惔笈澳闼锷俑疑?？何秀才是好說話的，我們上前說說好話，他指不定就改了主意?！庇至R陳娘子壞事，平日得罪了何秀才，生生把鋪?zhàn)优獩]了。

    陳大家的豈是怕他的，上來一推陳大：“哪個(gè)壞的事？你倒賴到老娘頭上？啊？嫁與你這個(gè)孬漢半點(diǎn)福沒想享到，竟陪你吃苦受罪。

    陳大吃她一推，忙討?zhàn)埖溃骸拔抑皇羌绷耍f岔了嘴?！?/br>
    他們夫妻倆裝了狼狽樣，雙雙去敲何家的院門，陳大家的哭喊道：“秀才公，開開門，聽我說道說道，咱們做了半年多的鄰居，半點(diǎn)情分也無？”又泣道，“我往日有得罪的，我給你磕頭賠罪，你只容我分辨幾句……”

    欲待再喊，院門一開，一道身影立在當(dāng)中，褐衣短靴，腰挎橫刀，兩道黑眉直插入鬢，隱著幾分煞氣。

    陳大家的咽口唾沫，頓時(shí)收了聲。

    “要與我岳父說什么？”沈拓一手拿著刀柄，一手背在身后，問道。

    陳大夫妻二人盯著他腰間少說也有三四尺的長(zhǎng)刀，立起來比半個(gè)人還高。陳大家的怕將起來，低了聲音：“都頭……我們來與秀才公相談前頭鋪?zhàn)拥氖?。?/br>
    “鋪?zhàn)佑惺裁词?？只管與我說?！鄙蛲?fù)踔麄?，院子都不讓進(jìn)。

    陳大家的抹抹眼淚，道：“我家想著明年還租秀才公家的商鋪……”

    “既然岳父不愿租與你們，你們還歪纏什么？”沈拓微抬了一下下巴，“莫非你們還要強(qiáng)租我岳父家的商鋪不成？”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陳大家的一捅裝鵪鶉的陳大。

    陳大出聲道：“都頭誤會(huì)，我們只是相商，哪敢強(qiáng)租?！?/br>
    “沒什么好相商的?！鄙蛲氐?，“你們另尋其它商鋪去，不要再來找我岳父啰嗦，不然，我認(rèn)得你們，它卻不認(rèn)得你們。”他握著刀柄的手一緊，手背上爆著青筋。

    陳大夫妻嚇得雙雙一抖，連聲應(yīng)是，再不敢多說一句話就走了。

    何棲等他二人走后，探身沖著沈拓眨眨眼：“大郎兇得狠，可以鎮(zhèn)宅了。”

    第二十章

    沈拓一掃剛才的滿面寒霜，笑：“兇？你不知道我早前才是人憎鬼厭?！闭讨簧砣_功夫在街市上橫行霸道，膽小的人都不敢往他前頭靠，生怕無端惹了他換來一頓打。

    “原來還是個(gè)惡人。”何棲打趣，“惡人還須惡人磨，陳娘子這么悍的人，今日灰溜溜得走了。”天氣日漸熱起來，陽光強(qiáng)烈，曬得人睜不開眼，何棲與沈拓說話要微抬著頭，于是拿手中的扇子擋了臉。

    “他們倒還算不得惡人?！鄙蛲嘏聲裰螚?，讓她站在陰處說話，“打人行兇這些事量他們也沒這個(gè)膽子，但是撒潑、打滾、撕扯、抓臉?biāo)麄儏s做得熟?！?/br>
    一席話說得何秀才額頭冒汗，實(shí)難想象自己與陳娘子撕打的模樣，幾輩子也做不來這種斯文掃地的模樣。

    “岳父日后遇到這種事只管使人告訴我。”沈拓不放心地叮囑何秀才，“岳父只把人往好處想，卻不知有些人為著蠅頭小利什么下作的事都能干得出來?！?/br>
    何秀才一陣后怕，汗顏道：“我原想著不過小事，你身有差使，總不好什么都拿去麻煩你?！?/br>
    沈拓正色道：“岳父這是拿我當(dāng)外人看待，我卻是視岳父為阿爹，無論是大事小事，阿爹只管吩咐?！?/br>
    何秀才輕嘆一口氣：“倒不是將你當(dāng)外人看，身為長(zhǎng)輩無力照拂晚輩也就罷了，總不好太累著你們?！?/br>
    “阿爹總是這樣?！焙螚г梗耙膊粸樽约憾嘞霂追?，倒是讓我們做不孝子女。”

    沈拓聽她說“我們”二字，顯然這個(gè)“我們”里有他，不由高興起來，他喜歡“我們”這個(gè)說法，不分彼此的親密。

    何秀才瞪一眼何棲：“倒又惹得你一通話，不知學(xué)了誰這么利的口舌，也不怕大郎笑話你?！?/br>
    “岳父放心，我覺得阿圓所言極是，沒有半點(diǎn)的錯(cuò)處?！鄙蛲剡B忙分辯。

    何秀才笑起來，仔細(xì)得看了他半天，等把沈拓看得不自在起來，才用哄小輩似得語氣道：“既然大郎也說阿圓說得對(duì)，那就是對(duì)的，你們才是一國的?！?/br>
    何棲和沈拓看了眼對(duì)方，雙雙紅了臉。

    何秀才看得有趣，晴空萬里，半絲風(fēng)也無，除了知了聲聲，其余萬物都像悄悄藏起來，畫般安靜，只有院中這對(duì)小兒女不過因著一句話，紅了臉頰，眼中漾著水樣的情意。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只愿他朝亦如今日。

    “去吧，你們自個(gè)說話去?！焙涡悴糯蠓阶尪霜?dú)處，“天熱，別中暑了。”

    何家小院中的金腰花早就謝了，那些枝枝條條卻綠得發(fā)黑，千枝萬條得垂下來，似乎要把這低矮的院墻給壓得垮掉。

    沈拓想這些金腰長(zhǎng)得真好，春時(shí)開了一串串的黃花，現(xiàn)在花沒了，長(zhǎng)出的葉翠綠翠綠得竟也十分好看，等到他們成婚時(shí)，怕是只剩下瑟瑟的枝條，倒是沒法添上喜意。

    何棲盤算著將到的夏至，問道：“大郎，往年夏至你家中可要過節(jié)？”

    沈拓吃驚：“夏至也要過節(jié)？”他們兄弟別說夏至，中秋都是將就著過，“夏至要怎么過？姑祖母家中不講究這些，也沒見過這個(gè)節(jié)?！?/br>
    “因?yàn)椴皇钦?jīng)的節(jié)日，倒是少有人家正經(jīng)去過。也不過拿鮮果祭祭先人祖宗，吃荷葉餅、包麥粽。”何棲道，“不如到時(shí)大郎帶了小郎和施郎君來家里，大家好生熱鬧一回？”

    沈拓微舔了一下干燥的唇：“可使得？”

    “阿爹說使得那就是使得?！边@還是何秀才提起的，何棲興致勃勃得說要做荷葉餅過夏至節(jié)，何秀才道家中冷清，沈拓兄弟也不會(huì)想到過節(jié)，不如叫了家來。

    “那可要備什么時(shí)令蔬果？”沈拓喜道，“不能讓你一個(gè)勞累，你只管備出單子來，我備齊了送來?！?/br>
    “大郎倒不像是會(huì)挑買鮮蔬的?！焙螚傻每此?。

    沈拓笑：“你放心，保管比你買的還要新鮮?！?/br>
    何棲暗道自己真是一時(shí)犯傻，這人先前是街市一霸，現(xiàn)在還領(lǐng)著差，他去買東西賣主自會(huì)把好的賣與他?！澳俏铱烧媪袉巫咏o你？”

    “我還與你說假的不成？”沈拓露齒笑，他這一笑倒顯出幾分稚氣，何棲這才想起：這個(gè)人也不過十九歲，只是模樣不像，行事也不像。

    入夏后炎熱，何家屋宇不高，又小，房中更是火爐一般，尋常人家更沒有什么藏冰的冰窖，好在桃溪鎮(zhèn)依水而建，最不缺的就是水，拿水灑了地能消些暑意。

    何棲又將薄木條桌搬到廊下，雖然也熱，在外頭好歹還能透氣些，拿了紙筆，將要買的時(shí)令鮮蔬一一寫下，想了想，又添了rou上去。沈拓立在她一側(cè)，微彎了腰看她寫字，他是不懂書法，只覺得何棲的字寫得秀氣好看，比他不知強(qiáng)了多少倍。

    他父親沈師爺?shù)箤懙靡皇趾米?，他幼時(shí)被壓著練字，不知被打了多少手心，打急了他將手一奪就跑，沈師爺在后面拿著戒尺追得氣喘吁吁，邊追還邊喊：大郎，你住一下腳，阿爹不打你。

    然后沈拓跑得更快了，直把沈師爺氣得跳腳，擼起袖子怒道：兔崽子，還敢跑？我打死你。等把他追回家，沈師爺也沒力氣打了，灌一肚子的涼茶，指著沈拓道：先……記著，明……明……明日再打。

    “我幼時(shí)皮厚，阿爹打我我也不覺得疼?！鄙蛲卣f。

    “既如此，你跑什么？”何棲問。

    沈拓一臉奇怪，道：“我也不知，見阿爹手中拿著竹條、戒尺，兩條腿有知覺似得就跑了?！?/br>
    何棲笑得差點(diǎn)撲到桌子上去，手一抖，墨把半張紙都給弄污了，忙心疼地拿起來：“倒是廢了好生生的一張紙。”筆墨紙張價(jià)高，何棲也舍不得這么扔了，拿竹刀將干凈的那一塊裁了下來。

    沈拓幫著收拾：“早知我背下就好?！?/br>
    “與你何干？”何棲道，“這是我一個(gè)不好的習(xí)慣，凡事就愛拿筆記下，不必的事也要在紙上列出來，怎么也改不了。”兩輩子的習(xí)慣真不是輕而易舉能改的，有時(shí)覺得太過浪費(fèi)，想改一改，臨到頭又拿起了筆。

    何秀才不理柴米油鹽，得知后十分奇怪，問：為何要改？愛寫字難道不是好事？

    “這哪算得不好的習(xí)慣?！鄙蛲匾膊毁澩?。

    “也算也不算?！焙螚霉P在臟紙的背面補(bǔ)上正面弄污的字，寫好舉起來問沈拓，“可看得出來？”

    “看得出?！鄙蛲亟舆^，吹了吹，見墨仍是不干，只好先晾在那，道，“阿圓，岳父可有什么忌諱的？小郎還好些，阿翎卻是粗的，又不懂看人眼色。”

    “與人交唯心也。”何棲道，“施郎君該如何就如何，他本性如此，就算說錯(cuò)了話，阿爹也不會(huì)說什么。再者，哪有請(qǐng)人上門做客，還要巴巴得教人如何行事的？我家又不是高門顯貴?！?/br>
    沈拓苦笑：“阿翎這人，喜歡他的恨不得和他生死相交，不喜歡的恨不得做生死仇敵。他自己也是，與人交好，就半分不留將心掏出去，看人不順眼，照面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初來乍到被季明府提拔了做馬快都頭，少不得遭人眼紅，那些人當(dāng)面不敢得罪他，只暗暗拿話撩撥。前些日本來蔫蔫的，得知你要做鞋子給他，又高興起來，認(rèn)定了你與岳父是好人。到時(shí)來家中少不得言語熱情，我怕岳父被他嚇到。”

    何棲聽他說得有趣，一揮手道：“施郎君赤誠之人，我阿爹再喜歡不過，你盡管放心?！?/br>
    第二十一章

    沈計(jì)和施翎是兩個(gè)二楞子，知道要去何家過夏至，將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了一遍，又換了簇新的衣服，又興奮又忐忑得等在家里。

    “我和阿兄都不怎么過節(jié)。”沈計(jì)用兩手托著腮，蔫蔫地說，“阿兄冬至祭祖，都只煮一刀rou，放點(diǎn)鹽，切進(jìn)去都是半生的?！?/br>
    施翎幽幽道：“小郎還有半生的rou吃，我從來沒過過節(jié)?！逼茝R荒涼得很，一年到頭都不見什么香火，佛像無錢整修，漆都掉光了，有時(shí)飯都沒有，只好隨著師父端了缽出去化緣，遇上好心信徒，能得餐素齋。

    “我能吃得很，也不知嫂嫂會(huì)不會(huì)嫌我廢糧?！鄙蛴?jì)摸摸自己的小肚子，他正長(zhǎng)身體的時(shí)候，半大小子吃窮老子，肚子跟個(gè)無底洞似的，怎么也吃不飽，晚間看書了晚腹中饑餓，只好倒杯涼水充饑。

    “嫂嫂不知是什么樣的人，何家公卻是好人，好說話得很?！笔岬馈?/br>
    “何公還送過我一方好墨。”沈計(jì)高興道，“我字寫得差，舍不得用它。”

    “迂，東西不用豈不浪費(fèi)？”施翎斜眼。

    “那是好墨?！鄙蛴?jì)強(qiáng)調(diào)，“施大哥你不懂?！?/br>
    “哼?！笔崂浜?，“再好不用它也是白搭?！?/br>
    “施大哥難道不知大材小用的可惜？”

    “大材也是木頭，木頭不用時(shí)日久了還不照樣腐朽，像現(xiàn)在梅雨天，爛得更快?！笔岱瘩g。

    “明珠豈能彈雀?！鄙蛴?jì)爭(zhēng)辯。

    “等把雀彈死了，再把明珠撿回來，雀也得了，珠也還在?！?/br>
    沈計(jì)聽施翎胡攪蠻纏，氣紅了臉：“施大哥只混纏，不與你說了?！?/br>
    施翎捧著肚子哈哈大笑：“小人家小氣得很，說不過我還生氣。”他說著伸手就揪了下沈計(jì)的鼻子。

    沈計(jì)氣得立起身也要揪施翎的鼻子，施翎哪會(huì)讓他得手，鷂子般翻上了屋頂。沈拓一進(jìn)家門就見施翎與沈計(jì)一個(gè)上一個(gè)下在那互作鬼臉，怒道：“阿翎下來，剛翻過的瓦片，又要讓你踩掉。”

    施翎一笑，跳下來道：“哥哥怎么兩手空空的？不是說要幫嫂嫂備好菜蔬的嗎？”

    “今日事忙不得空，先頭讓阿甲幫忙送了過去，我是特回家中接你們同去的?！鄙蛲赜忠姸艘簧淼男?，如臨大敵般，道，“不過是去親戚家過節(jié)……”

    施翎抱胸嘲道：“也不知是誰，定了親連丈人家的院門都不敢敲?！辈坏壬蛲卣f話，興奮地搓搓手，“我是從來沒去過親戚家的，很是新鮮?！?/br>
    沈拓被揭了底，無奈得任憑施翎聒噪，帶了二人出門。

    沈拓的手下阿甲送了兩籃子的菜蔬到何家，何秀才給了幾文錢，道：“有勞這位差人，天氣熱，買碗梨漿解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