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阿甲哪肯接,笑道:“秀才公,都頭再不會讓我白跑腿的?!?/br> 何秀才見籃中有鮮桃,拿了一個塞在他手里,阿甲倒沒再推辭,謝過后接了果子揣在懷里告辭走了。 何棲出來將籃子里的菜蔬一樣一樣拿出來,除了她列出的那幾樣,還多了桃、李、杏這些時令果子,rou更是買了好多。 “蔬果倒好,rou吃不完放不住?!焙螚悬c發(fā)愁。 何秀才到底是男人知道小郎君的胃口:“只管都煮了?!焙螚炙囉趾茫@些rou不定還不夠吃。 何棲想著左右都是壞,還不如都煮了,拿了陶罐,將rou洗凈斬塊,放了酒、醬、蔥、姜在爐子上用小火煨著;新鮮菜蔬芹菜、豆角、茭白、嫩姜、刺瓜一一洗凈切了細(xì)絲,熱水?dāng)嗌坏a好;拿菜汁雞子攪了面糊,蓋了荷葉醒在那,又將上午煎的涼茶調(diào)了桂花、蜜水盛在一個酒壺里;桃、李、杏洗了湃在涼水中;鮮魚取了凈rou切成透明薄片放在紫蘇葉上。 沈拓三人上門時,一院子都是rou香味,院內(nèi)擺了木桌,黃白綠三色鮮蔬鮮靈靈得擺那,旁邊爐子咕嘟嘟冒著熱氣,濃郁的味道刺激著口舌,施翎狠狠得咽了一下唾沫。 “見過何公?!鄙蛴嫼褪崤c何秀才揖禮。 “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氣?!焙涡悴抛寖扇巳胱?,“大郎也坐下,可是餓了?阿圓醒著面,只等你們來了現(xiàn)攤著餅?!?/br> “我去幫幫阿圓?!鄙蛲啬淖米?,拔腿就往小廚房走。 何棲挽了袖子,包了頭發(fā),束緊的纖腰不及盈盈一握,聽見動靜回身道:“來得正好,幫我搬了這凳出去?!?/br> 沈拓一手矮凳一手連帶她手中的蓋了荷葉的木盆一并接了過去,看她鼻尖冒著細(xì)汗:“這里熱,可有累著?” “哪里有這么嬌弱,風(fēng)吹就倒的?!焙螚檬直齿p輕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洗凈手,“先前也沒見過施郎君,不好這么蓬頭垢面跟個乞丐婆子似得出去見他。” 沈拓看她雖然發(fā)髻微亂,一縷頭發(fā)從腮邊垂落,面頰潮紅,雖不像平時那般雅致,卻更顯親近,道:“天下哪有你這樣的乞丐婆子?!?/br> “你先出去?!焙螚s他,“我知道你們要吃酒的,爐子上煨的rou,已經(jīng)熟爛了,你用布包了端上桌,當(dāng)心燙著手,爐子卻不要熄了。小郎歲小不吃酒,系了紅線的那壺是涼茶?!?/br> 沈拓兩只手上都有事物,只好有點不甘愿得先行出去。何棲拿水浸濕了手帕,對著水盆輕輕擦了臉,解了頭上的包布,攏攏頭簡單挽了一個圓髻,又拿那根桃花簪插好。 天氣熱,何棲臉上半點脂粉也無,不過,青春年少,更顯秀致通透。 院子里,何秀才招呼沈計、施翎動筷。 沈計略不自在,他想等何棲來了一起吃,他要是喚何小娘子嫂嫂會不會無禮?雖親事已定,到底還沒成婚呢;若是叫阿姊,阿兄怕是不高興。沈計為難得小眉毛都糾結(jié)成一團(tuán)了,權(quán)衡一下,想著還是不令何秀才不快,開口道:“何公,不如等何阿姊一起?” “小郎有心?!焙涡悴判?,親手替他斟了一盞涼茶,“不用管你家阿姊,我們先吃我們的,等你阿姊來了,讓她做荷葉餅給你吃?!?/br> 沈計起身接過涼茶,又要行禮,被何秀才一把攔:“小郎不須如此多禮,我們一家人,不講這些虛禮,自在吃飯?!?/br> “對對?!笔徇B連點頭,“一家人客氣來客氣去,反顯生份?!?/br> “施小郎說得極是。”何秀才點頭贊道。 沈拓陪坐何秀才身邊聽著自家弟弟叫何棲‘阿姊’不由一陣氣悶,明明是……唉,沒有完婚,真是名不正言不順啊。 施翎看他黑了臉,心中笑成一團(tuán),夾了一塊rou放在嘴里,細(xì)細(xì)嚼了,只覺得滿口的濃香,好吃得恨不能把舌頭一并吞下肚。他因年少時缺少吃食,養(yǎng)成了狼吞虎咽的習(xí)慣,現(xiàn)在卻嫌棄自己吃得太快,還沒好好回味rou已經(jīng)在肚子里了。心想:哥哥這娘子是討著了,就憑這手吃食也是不虧,真是好運道啊。 “何公,嫂嫂手藝真好?!笔徇呎f邊沖沈拓打眉眼官司:看,我這不是為你討回來了? 何秀才被這聲嫂嫂叫得心中那叫一個酸甜苦辣,端酒杯的手都抖了一抖,女兒都沒嫁過去,這小子倒叫起嫂嫂來,又見施翎朝沈拓擠眉弄眼,沒好氣得掃了沈拓一眼:都是你之過。 沈拓?zé)o奈,明明是施翎叫的,岳父卻怪到他頭上,又不是他吩咐的,郁悶得喝了一口酒。 何棲出來時,何秀才與沈計、施翎倒吃得熱鬧,獨獨沈拓一人籠著黑氣喝酒,見到何棲出來,眼睛都亮了,整個如同云開霧散,臉都明朗起來。 “見過施郎君?!焙螚珜χ彷p福了下身。 “見過嫂嫂?!笔岬故遣缓畔戮票?,對著何棲就是一個揖禮。 饒是何棲也被他嚇了一跳,你真是不客氣,這就叫上嫂嫂了?她都沒嫁過去。沈計就規(guī)矩多了,立起身一本正經(jīng)地施禮喊她:何阿姊。 何棲總算知道沈拓為何郁悶了,施翎一叫她嫂嫂,何秀才就沖沈拓飛眼刀,對著施翎反倒是一副慈愛面孔。 “阿圓快來坐。”沈拓說著就要幫忙搬椅子。 “我不坐,我做餅與你們吃?!焙螚珦u頭,回頭在廚房拿一口小鍋架在爐子上,揭了荷葉,露出里面碧瑩瑩的面糊。拿油刷了鍋,待到隔空燙手,拿手捏了面團(tuán)往鍋中輕攤抹開,片刻就得一張薄薄的碧色荷葉餅,她動作極快,攤一張揭一張,不消多時就攤了一撂的薄餅。 施翎和沈計看得眼都直了,只沈拓心疼,道:“這么多,盡夠吃了,阿圓快歇歇?!?/br> 何棲估摸了一下,應(yīng)該也差不多了:“那便先罷手,若是不夠,將剩下的面糊做了疙瘩湯吃?!?/br> 凈了手,拿了一張薄餅,碼上各色鮮蔬細(xì)絲,卷好用蔥系了,放在盤子里奉于何秀才:“阿爹,嘗嘗今年的荷葉餅,我沒放姜絲?!?/br> 何秀才接過女兒的心意,心中有如溫水滌過,一片溫燙,笑道:“阿圓的手藝再不錯的,比往年的還要好?!?/br> 沈拓羨慕,他也想吃何棲親手卷的荷葉餅,眼巴巴地望著她見她又卷了一張,滿心以為她會給自己,結(jié)果何棲卻給了沈計。 沈計謝過何棲,硬著頭皮頂著他哥森森的目光咬了一口餅,好吃是好吃的,要是他哥不看他就更好吃了。 待何棲又包了一卷,遞給施翎,施翎嘿嘿笑,接過去卻不吃:“多謝嫂嫂,只是我怕吃了,桌上的菜都要浸了酸,白白浪費嫂嫂的心意。我還是自己卷了吃?!鞭D(zhuǎn)手將盤遞給了沈拓。 沈拓倒不客氣接過,還瞪他一眼,你不吃是對的,只說這些廢話。 何棲笑:“不過舉手之勞?!碧嫔蛲鼐硪话?,道,“喏,可有落下你?” 這下沈拓心滿意足了,嘴上說:“阿圓別忙了,不用管我們?!弊约簠s坐那邊吃邊笑,也不吃菜,只一口一口無比認(rèn)真的吃餅,好似吃著什么無上的珍饈美味。 何棲裝著不經(jīng)意似得看一眼他認(rèn)真的模樣,唇角不由也帶上了笑意。 第二十二章 家中難得如此熱鬧,何秀才一高興,多喝了點酒,他本是好酒又不擅飲的人,酒勁上頭,倒有幾分暈暈然。 沈拓道:“街市來了個耍猴戲的,看著有趣,不如一起去湊個熱鬧?” 何棲從來沒看過猴戲,也有幾分好奇,沈計少年天性,施翎則是天生就愛熱鬧的,幾人均期待得看向何秀才,盼他能點頭答允。 何秀才靠在椅背上,早年他看湖中養(yǎng)鸕鶿的漁人,那些鳥兒也是一溜站在船舷,齊齊偏著腦袋看著漁人手中的鮮魚。 “去罷,只早點回來。”何秀才心情好,大方?jīng)_三只“鸕鶿”擺擺手。 “阿爹一同去。”何棲倒了一盞涼茶給何秀才,讓他略解幾分酒力。 “你們?nèi)チT。”何秀才道,“阿爹醉了,躺著歇歇。” 何棲讓沈拓幫忙搬了一張?zhí)僖纬鰜?,又拿了涼枕、薄毯:“屋中悶得很,酒勁散不出去,更難受。阿爹在院中先躺躺,只是別著涼?!?/br> 沈拓扶何秀才躺下,何棲有點不放心:“我還是不去了……” “不用你,倒吵得我不得好睡?!焙涡悴趴邶X含糊?!拔矣植皇抢先缧嗄尽!?/br> 何棲幫他蓋好薄被,另放一壺涼茶在他椅邊,自己回房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臉上仍舊不施脂粉,只在腕間掛了一個小小的香包,里面放了甘草薄荷木犀花。出來時何秀才微闔著雙目,也不知睡了沒,四人怕擾他,輕手輕腳出了門,施翎拿著巧勁關(guān)了院門,半點響動也沒發(fā)出。 何棲莫明有點雀躍,仿佛很久以前,穿著薄衫,幾個青春伙伴相約出去游玩,兜里揣著一點點錢,買些中看不中用的小物件,笑笑鬧鬧,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天。 太久了,她已經(jīng)忘了去的地方,忘了同去的小伙伴,只記得那一天那種小小的快樂,像摻了蜜的涼水,淡卻甘甜。 現(xiàn)在她又感到了這種小小的快樂,天尚未黑透著,仍被遲遲不落的夕陽暈染著淡淡的紅,青石的街道,兩邊灰矮的院墻,一戶人家的柿子樹探出枝椏,上面結(jié)了一溜青青圓圓的果子,一個剛剃了頭的小童使了一鼻子勁抱著一只四眼黑狗搖搖擺擺在門前玩耍,不一會一個總角幼童出來,似模似樣得教訓(xùn):阿弟不聽話,仔細(xì)被拐子拐。 沈拓離她不遠(yuǎn)不近,以一種保護(hù)的姿態(tài),他的背向來繃得緊,今日卻放松下來,如同無憂的少年郎;施翎將手墊在腦后,走得大搖大擺,恨不得把吃撐的肚子腆出來;沈計攥了他的衣擺在手里,也不看路,只信賴得跟著施翎走,自顧自得看著兩側(cè)風(fēng)景。 何棲深吸口氣,夏日里的潮悶夾帶著果rou熟爛的清甜。 她屬于這里。 入夜的桃溪仿佛換一個樣貌,清冷的地段門戶緊閉,熱鬧的地方燈火通明,比白晝都要喧囂,賭場、酒肆人聲鼎沸,又有好些賣吃食、茶水的挑擔(dān)。 石馬橋上聚了許多人,不乏輕浮浪子,原來有富家郎君包了一個妓子坐了小船游夜湖,他也不要艄公,自己拿了竹篙似模似樣撐船,那妓子薄薄的衣衫,涂得白白的粉臉,一點櫻桃小口,螺髻邊插了一大簇紅艷艷的紫薇花,橫抱了琵琶在那唱: 知了聲聲風(fēng)細(xì)細(xì),睡意昏昏思廖廖。君至方理妝,鏡中金翠翹。蓮袖遮笑靨,珠簾卷又絞。羅帶緩緩解,釵褪聲聲嬌。 何棲細(xì)細(xì)地聽了,才發(fā)現(xiàn)這詞似乎有點黃,沈拓面紅耳赤,一急之下拉了何棲的手就走,等走了幾步才反應(yīng)過來,只是,怎么也舍不得把手中的溫軟放開,干脆心一橫,握在了掌中。 她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他想執(zhí)她之手,此生都不放開。 何棲試著掙了掙,這人反握得更緊了,沈拓的手很大,不知是天熱還是緊張,滲著汗,黏膩濕滑,她的手就這么被攥緊在濕黏的掌中央。她覺得有點不適,想抽回,然而她的手還是停在他的手中。 沈拓牽著她,越走越理所當(dāng)然,放松手上的力道,以免抓疼了她。 施翎眼尖,想取笑,被沈計快一步一腳踩在腳尖上,痛得直跳。 耍猴戲的就在何記腳店一旁的空地上,許是少有娛樂,被里三圈外三圈得圍了個水泄不通,老嫗青壯,少年夫妻,頑皮幼童被自家阿父扛坐在肩頭…… 沈拓拉了何棲仗著人高馬大擠了進(jìn)去,又有不少識得他的,主動退讓開,倒顯得四人周圍略空些。 何棲驚奇地看著人圈之中的一人一猴,皆是青衣小帽,耍猴人手持一面小鑼,猴子在那彎腰揖禮,一舉一動,學(xué)了十成十人的模樣。 那耍猴人一敲鑼,用鑼槌一指身邊的猴子,捏了嗓子道:“這是我二弟,姓侯?!庇忠恢缸约?,“我是他阿兄,也姓侯。” 人群里一個刁鉆的,見耍猴人臉長,躲那高聲嚷道:“我看你不像姓侯,倒像姓馬?!北娙艘豢此:锶说鸟R臉,哄笑出聲。指點著耍猴人道:“像馬?!薄昂瞄L的馬臉”“還凸拉著馬唇?!?/br> 耍猴人也不生氣,等著眾人笑過,拿槌一指出聲的人,笑道:“這必是我家大舅?!庇掷m(xù)道,“說到我家大舅,我上有老母,我那老母在家中;我還有嬌兒,我那嬌兒在我娘子腹中……我那好娘子,卻也在她阿娘的腹中。”他邊說,那只猴邊配合做著動作,說到老母,猴子便模仿起老婦,說到嬌兒模仿起稚童,說到娘子又模仿起大腹便便的孕中婦人捧著肚子走道。 眾人哈哈大笑,何棲跟著笑彎了眼,拿袖子掩了臉。 “我阿弟年十八,十八該成家,成家需說親?!彼:锶艘磺描專痔撝峙?,學(xué)了婦人的聲音,“唉喲喲,你家這個莫不是只猴?” “阿弟,你是猴嗎?”耍猴人問道。 那猴子連忙搖頭,又理理衣擺,正正小帽,作搖頭擺尾狀。 “阿弟,你吃食用手用箸?”耍猴人又問。 猴子連忙虛捧了一個碗,另一只爪子虛抓了筷子,學(xué)人吃起面條來,又是撈,又是卷,又要拿嘴去接,末了往地上一躺,肚子一起一伏作累倒之態(tài)。 何棲驚得瞪大眼:“好生聰明,也只比人多身毛?!?/br> 沈拓笑:“好在有身毛,沒毛的猴子可不好看。猴子聰明得很,桃溪曾出過一個盜竊案,賊偷就是訓(xùn)了一只猴,神不知鬼不覺翻窗入戶偷了銀錢?!?/br> “竟還有這等奇事?!焙螚?,“我還以為只有話本中才有的事。賊可是抓著了?” “抓了,還是施翎抓的,因事奇,明府給他好些賞銀,他拒了,倒把那只猴要了來。”沈拓道。 “施郎君莫非還養(yǎng)著猴?”何棲側(cè)臉問道。 施翎道:“我放它回了深山,許又成了野猴。” “施郎君是個善心人?!焙螚涞?。 施翎被夸得紅了臉,不自在道:“我……是俗家子弟,佛有好生之德……人犯事,不與畜牲相干。” 那邊耍猴人歇了歇,讓猴端了一盤長生果來討賞錢,討到何棲面前,唱到:“娘子生得俊,得個好夫婿?!?/br> 何棲笑,取出一枚銅錢給耍猴人,那猴子見有銅錢到手,拿毛爪子捏了一枚長生果遞給何棲。何棲接了,竟還是炒熟的長生果,聞著一股焦香味。 等到沈拓面前,耍猴人又唱:“郎君身量高,寶帶系錦袍?!?/br> 沈拓也給了一枚銅錢,得到的長生果轉(zhuǎn)手給了何棲。 那耍猴人見他們一對俊俏男女,笑起來,不走,又沖二人唱:“紅線牽一牽,做對鴛鴦不羨仙。一枚長生果,長長又久久?!焙镒用τ妹帜笃鹨幻锻蛲厥掷锶?,沈拓圖他話里的吉利,遂接了又給了一枚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