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季長隨推辭 ,笑道:“何公不必客氣,我需回去復(fù)命。我家明府雖和氣,卻是個尊禮之人,小人萬不敢拿了架子裝大在何公家吃茶?!?/br> 何秀才聽他說得懇切,把季蔚琇夸了又夸,直說明府不墜門風(fēng),禮賢下士,難得貴門子弟。 何秀才以為真,何棲卻不以為然。季蔚琇出身侯門,這位季長隨能跟在他身邊上任,必是家生親信,在禹京時所見所識都是達(dá)官顯貴,宰相門前七品官,他們自付體面,言語不失半分分寸,目中卻帶出一絲輕視來。 “一葉可知秋?!焙涡悴拍克图鹃L隨離去,感嘆道。世家之仆都有一二氣度,到底非尋常人家可比。 何棲笑:“阿爹管中窺豹,只見一斑,誰知底細(xì)如何?” 何秀才道:“就你有這些多思多想?!?/br> 何棲撒嬌 :“女兒歸家,阿爹倒說這些不相干的?!币幻鎲柡涡悴胚@兩日的起居康健,又懊惱 ,“這兩日一日冷似一日的,阿爹有沒有升了炭火?腳爐手爐可有備著?天冷再不可吃冷酒,也不好再在院中歇躺著?!?/br> “你年歲不大,學(xué)得婦人嘮叨 ”何秀才嘴上嫌棄,卻是笑意堆積,“阿爹又不是三歲幼童,哪用得著你這般細(xì)叮慢囑的,都好著呢?!?/br> “我又不是不知阿爹報(bào)喜不報(bào)憂的脾性?!焙螚?,“不過,明日接了阿爹去,日日在跟前,我才放心?!?/br> 何秀才腳步微滯,不知怎么臨到頭又生怯意,猶疑道:“阿圓,要不阿爹依舊在這邊住著,你上頭沒有姑翁家婆,無人管束,大可得空就隨心來看阿爹。去沈家,終歸是不妥?!?/br> 何棲皺眉 ,直看著何秀才:“阿爹今日怎么又舊話重提?原本便說定的事,現(xiàn)下又來反悔?這讓女兒如何自處? “阿圓,阿爹老了,年老之人便不想動彈,如那老樹,樹移則枯?!焙涡悴艊@氣,“先時嫌棄這里狹窄,后又見一院陽光喜人,這些花花草草又皆是我所栽所種,時時澆水剪枝,離了我,它們少不得要枯萎在此,倒是可惜得很。” “不過一些花草,一并搬過去?!焙螚室馇猓Φ?,“阿爹也真是的,舍得女兒倒舍不得花草,原來我連它們都不如?” 何秀才無奈:“阿圓,你既為沈家婦,總有輕緩側(cè)重,人情俗世,切忌一個貪字,樣樣皆要好,樣樣皆不可得?!?/br> 何棲扶了何秀才坐下,解了斗篷倒了一盞滾茶遞與何秀才:“阿爹還說我思慮過重,我看阿爹才是思之過慮。咱們得過之,且過之,事事都往后頭想,哪還有什么趣味?人之最后,雙目一合,黃土一掩,功名利祿、子女夫妻都是一場空。若真要這樣想,除了出家,皈依佛祖,可還有什么盼頭?黃米粥香,清茶淡酒,晨霧暖陽,四時花開,人情冷暖……酸也好,甜也罷,缺一不可,方是此生百味?!?/br> 何秀才笑,復(fù)又心疼愛女的通透,有點(diǎn)難以啟齒得問道:“大郎待你可好?” “好著呢?!焙螚豢诖鹆耍Φ?,“昨日還念叨了阿爹一番,說早些接了阿爹家去。” 何秀才搖頭:“荒唐,總要三朝回門之后再作安排?!睂螚袢栈丶覅s是只字不提。 季長隨送了何棲回去復(fù)命,趕至河邊時才知這邊事畢,季蔚琇已經(jīng)帶著沈拓和施翎回了衙門。 仵作驗(yàn)了尸,對季蔚琇道:“明府,這具女尸卻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死后拋尸河中。腳脖處有繩索痕跡,應(yīng)是墜了重物要將她沉尸河底。天可憐見,不知繩索為何斷了,讓她浮出水面得以陳冤案前。” 季蔚琇點(diǎn)頭,示意他說下去。沈拓在一邊只管往女尸那看,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只將識得的人細(xì)想了一遍,反又沒了頭緒。 仵作續(xù)道:“看女尸牙齒、骨縫結(jié)合,當(dāng)是標(biāo)梅之年。此女雖非完身,下肢未開,尚未生養(yǎng)。顱骨有傷,眼中充血,應(yīng)是被鈍重之物重砸至死。時下天寒,又在水里泡著,小的無能,不能斷出此女何時遇害?!?/br> 季蔚琇道:“無防,你只說大致的時日?!?/br> 仵作小心答道:“不超五日之久?!?/br> 季蔚琇接了執(zhí)筆小吏所錄的小記,道:“年輕女子,身過五日之久,家人未曾找尋報(bào)官。標(biāo)梅之年,又非黃花,良家好女定已婚嫁,家里豈有不找尋的?除非是家人失手打殺,一家同謀將事掩了。要么是聲色女子或妾侍之流,前者迎來送往,身委風(fēng)塵,倡院花樓怕事,自不會聲張;后者賤妾通房,隨手買送,不過家主片言,打殺了往河里一丟,誰與報(bào)官起案?” 施翎道:“那我去煙花柳巷查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失蹤的娼妓。估計(jì)也不是都知、角妓之類的名流,不然恩客浪蕩郎君之間早有風(fēng)聲耳聞?!?/br> 季蔚琇點(diǎn)頭,又吩咐道:“先去把你這身酒臭熏天的衣物換了去,莫讓旁人以為縣里馬快都頭是個酒鬼醉漢?!?/br> 施翎臉一紅,笑嘻嘻跑了。 沈拓總疑自己見過此女,心道:她面目全非,與生時模樣大相逕庭,我豈能識得她? “都頭怎得發(fā)起呆來?”季蔚琇道,“你新婚之期,這又非你職責(zé)所在,歸家接你娘子去吧,免得心中腹誹我這個明府不通情理?!?/br> 沈拓聽季蔚琇言語親昵,笑:“明府體恤,沈拓感懷在心。只是……我看女尸總有幾分面善,疑心曾在哪見過。” “你日日在街上巡視,撞見過也未可知?!奔疚惮L倒不覺得奇怪,道,“只是你日常所見之人,南來北往,不計(jì)其數(shù),匆匆一眼,幾面之緣,哪能記得起來?!?/br> 沈拓道:“明府所說自是在理,我只疑不似面緣?!?/br> 季蔚琇聽他越說越離奇,也去看那女尸面目,細(xì)看之下,心頭也是一驚:“為何我看她也覺似曾相識?”他自小過目不忘,又擅畫,認(rèn)人比之沈拓更勝一籌。 沈拓更不解了:“明府也覺眼熟?”什么人卻是他與季蔚琇都曾親見過的? 季蔚琇一時也不曾想起,揮手道:“都頭先歸家,越想越不得其解,無意之間反倒有靈光乍現(xiàn)。” 沈拓也掛心何棲,既然季蔚琇都開口趕人,自是樂得早去何家接了何棲。 明日三朝回門,宿上一晚,隔日就接了岳父家來,省得何棲與自己總是時時懸心掛念。 又想著家中還亂糟糟的,事務(wù)堆積,為岳父備的房屋雖已打掃,掛了床帳、鋪了被枕,只是一色裝點(diǎn)也無,未免顯得冷清。 邊走邊想,與季長隨撞個正著。 季長隨道:“正要趕來告知都頭,何小娘子平安到家與她阿爹敘話呢?!?/br> “多謝長隨。”沈拓拱手道謝,“我手上事畢,明府體貼放我家去?!?/br> 季長隨笑:“倒累得都頭來回匆匆,身累得緊,又耽誤了新婚佳時?!?/br> 沈拓苦笑道:“事出突然,不在預(yù)料之內(nèi)?!彼敝ズ渭?,應(yīng)付了幾句,腳下加快,一溜沒了影。 季長隨自去與季蔚琇復(fù)命,又道:“我本以為何小娘子秀雅端莊,不輸大家閨秀,只道她爹何秀才是個隱士高人。想著若是身懷才學(xué)長技,郎君可辟來留在身邊當(dāng)幕僚。誰知,不過不得志的窮酸秀才?!?/br> 季蔚琇笑道:“你又知道?雖道大隱隱于世,只是世間隱士高人莫非唾手可得?行動之間便讓你遇上一個?” 季長隨被說得赧顏,囁嚅道:“還不許白想想?”又道,“那何秀才酸腐,又執(zhí)于妻兒情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何秀才卻只顧念著亡妻不二娶不納色,半個子嗣也無,何小娘子還是收養(yǎng)的。堂堂男兒,豈能拘泥后宅婦人之間。” 季蔚琇上下打量著季長隨,狹長的雙眸微斂,戲謔道:“倒沒想你竟是‘生前鏡里說恩情,身后讓妻來扇墳’之流的人物。何公重情重義,到你嘴里倒成了拘泥后宅?!?/br> “我是不懂什么扇墳的?!奔鹃L隨笑,“在禹京時,送妾乃是風(fēng)雅之事。哪家家中過得去的郎君、家主不納妾室的?桃溪的賴屠戶,一個殺豬賣rou的還養(yǎng)外室呢?!?/br> “何公為人所不為,正是可貴之處,你狗眼看人,倒把他看低?!奔疚惮L嘆,“世上自詡重情之輩,不及何公多矣?!?/br> 季長隨聽他言語之間頗有寂寥之意,不敢再吱聲。 沈拓辭了季蔚琇,行到集市,路見有婦人挎了籃子兜售風(fēng)干的栗子,想著是何棲愛吃之物,掏錢買了一包。婦人福身謝過,頭上一朵紅色絹花艷艷開在發(fā)間。 沈拓猛得驚起,他想起那女尸是誰,可不就是當(dāng)年的那個賣花女。 第四十二章 沈拓想起此節(jié),又回了一趟衙門告知季蔚琇, 季蔚琇便又將女尸細(xì)看一遍, 果然是當(dāng)年那個賣花女。 昔時此女因生得貌美被牛二出言調(diào)戲, 沈拓路遇打抱不平,見官后, 她不思答謝, 反污了沈拓一手, 妄圖討好攀附牛二郎。結(jié)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得了訓(xùn)斥,牛二也嫌她心術(shù)不正, 不肯收受。 莫非仍舊與那牛二糾纏在了一處? 沈拓道:“明府,牛二雖是貪花好色之人,但他家有巨資, 家中又蓄養(yǎng)著嬌娘美妾,不至于與一個賣花女糾葛不清。” 季蔚琇也認(rèn)為此案另有蹊蹺, 道:“都頭暫且按下不要聲張,不管與他是否相干, 他定要親來尋你, 或分說或狡辯或拿話搪塞。等魚入網(wǎng), 自有章法。” 沈拓心知此時多說無益, 端看事實(shí)是否與牛二郎有關(guān)。應(yīng)承下來后見時辰已經(jīng)不早, 冬日天黑得早, 去何家拜見了何秀才接何棲, 少不得要留晚飯, 便先回家一趟拿錢與沈計(jì)讓他自己打發(fā)一餐,自己則趕去了何家。 何秀才見了新女婿,初時還挺高興的,后見沈拓滿面春風(fēng),笑得好不得意,心里便發(fā)起酸來,心道:我好好養(yǎng)了十多年的女兒,便是被這憨傻之徒娶了去,從今以后,要為他生兒育女,cao持內(nèi)外,嬌女成人婦。真是……氣煞我也。 沈拓見何秀才好好的又翻起臉來,嘆氣:都說泰山大人不易討好,古人誠不欺我。賠著小心與何秀才一起吃酒。 何棲去廚房看沒什么新鮮的,還是辦宴時所剩殘羹,無甚可吃之物。于是新蒸了黃米飯,嫩嫩攤了雞蛋,用紅糟蒸了腌魚,素炒了牛肚菘,切了一碟酸豆角。 “你們今晚早些回去,明日再來。”何秀才道,“三朝擺小宴,照舊請了盧繼過來吃酒,將小郎和阿翎也叫上。” “阿翎不一定得空?!鄙蛲啬镁谱楹涡悴耪寰疲懊肝戳私Y(jié)前,他少不得要多加奔走?!?/br> “竟真是兇殺?”何棲雖料非是意外,還是有些吃驚。 何秀才嘆道:“世風(fēng)日下,青天白日竟出了這事。你們?nèi)蘸笮袆右沧屑?xì)些,人心不古,街尾市角俱是藏污納垢之所。” 何棲心頭悶笑,誰無事會來招惹沈拓?這位胳膊上走馬,拳頭上立人,又帶著橫刀,只有別人避著他走的份。 吃罷飯,何棲里外收拾了一番,何秀才只催著他們,道:“今日不好在這過夜,左右要?dú)w家,宜早不宜晚?!?/br> 何棲不欲何秀才擔(dān)心,為他攏好火盆,將水注挨靠著火盆放了,半夜口干還能喝口微溫水。 “阿爹明日記得早飯,嫌麻煩就用銚子熬粥喝,放些干棗,簡單又滋補(bǔ)?!?/br> “阿爹記下了,你與大郎快歸家去。”何秀才笑,“天寒地凍,阿爹一把老骨頭無處可去,還不如早些安睡?!?/br> 何棲無法,只得和沈拓一同辭別。 桃溪出了命案,人人自危,天又冷,十分的熱鬧也只剩一分,冷巷小道更是不聞人聲,不見燈火。出了胡同,街市也是冷冷清清,鋪戶商家掩門閉窗,只遠(yuǎn)遠(yuǎn)才見石馬橋那邊紅燈綽綽。 又行了幾步,便聽巡街的更夫打了一快一慢三聲梆子,嘶啞著喉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br> 何棲微住了腳步聽了,笑:“夏日這個時辰,天還沒暗透呢!” 沈拓握住她的手問:“白日可有嚇到?” “說怕又還好,我只瞧了一眼,沒怎么看分明?!焙螚?,“說不怕,好好見人橫尸水中,心中甸甸的,總有點(diǎn)不安。生死無常,說不得她清晨還笑呤呤走過市街呢?!?/br> 沈拓一本正經(jīng)駁道:“這倒不會,她死了起碼有五日之久……” 何棲愣是被逗笑了:“你莫非是個呆的?” 沈拓回過味來,明白自己說了傻話,又拉住何棲:“你今日不得休息,腿腳是不是酸軟?”左右四顧,長街只他們二人,蹲下身,“上來,我背你?!?/br> 何棲心中雀躍,也想躍上沈拓的肩背,僅余的一分理智強(qiáng)撐著:“若是被人撞見。” “撞見便撞見。你是我娘子,我還背不得?”沈拓催她,“快點(diǎn)上來,你看這天陰陰的,說不定要下雪?!?/br> 下雪?何棲抬頭,一輪疏月將圓未圓。 將斗篷兜頭兜臉戴好,趴伏在沈拓肩上,伸手?jǐn)埩怂牟弊?。沈拓的背又寬又厚,鼻端又聞他身上的男兒氣息,沈拓將她托了托,防她掉下去,道:“阿圓將斗篷攏好,晚間風(fēng)緊,吹得后背冷?!?/br> “嗯?!焙螚p應(yīng)一了聲。稍息,放松下來,只將整個人交托與他,將臉也貼在他的后背上。 只覺一步一步沉穩(wěn)安謐,世間再無風(fēng)雨可侵她分毫,他的背,仿若成了她可歸可棲之所。 沈拓腳步一滯,察覺她如稚童般,溫軟一團(tuán)在他背上,更加小心穩(wěn)步起來。 一路冷月相伴,風(fēng)吹影動,往日的道路忽然就短了起來,他明明盼著不要太早走盡,偏偏自家院門就在眼前,真恨不得過門不入,一直背著何棲這樣走下去。 “你放我下來?!焙螚珳愒谏蛲囟呁職馊缣m。 沈拓耳根一熱,更舍不得將她放下:“我們小聲點(diǎn),不驚動小郎他們?!?/br> “萬一撞見,非要笑我輕狂不可?!焙螚灰?,道,“阿翎說不得還要拿我們打趣?!?/br> “他要么未歸,歸家必定早睡?!鄙蛲氐驼Z,“阿翎不挑吃,不挑地,何時都能熟睡。”他不由分說輕手輕腳推了院門,直將何棲背回了房。 何棲生怕撞見人尷尬,作賊一般,回房心頭還在別別跳動。沈拓關(guān)窗收起一室清輝,摸黑拉開何棲在懷中。 他們二人柔情蜜意,綿綿無期。 牛家牛二在家愁得差點(diǎn)鬢染秋霜。 他家娘子玲瓏身材,微豐的臉,杏眼長眉,看自家夫君急得在那打轉(zhuǎn),眉毛都沒抬一下,只是俏生生坐在那吃燕窩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