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季長隨接了何棲送來的長盤,心下暗道:都頭家的娘子端得識趣,不聞不見不言。 沈拓不慣做戲,這時也只得裝模作樣道:“牛家兄嫂因錯過我婚宴上門賠罪,在這吃酒戲耍,不知明府上門,不曾親去相迎,明府休要怪責?!?/br> 季蔚琇笑:“我一時心血來潮,今日衙中閑散,出來散心。牛二郎夫婦錯過你的婚期,我可也是備了紅封賀禮,卻不曾吃到喜酒,少不得上門找你補償?!?/br> 牛束仁夫婦聽他提到禮錢,心中有鬼,雙雙面色一變。 牛二娘子又偷偷掐了一把牛束仁,平日伶俐的人,眼下卻像被剪了半邊的舌頭。啐道:對著那些嬌花美娘夸夸其談,遇上正經(jīng)的事倒跟粘毛鵪鶉似的。自己上前叉手福道:“小婦人這廂有禮,今日我夫婦上門,名為賠罪,實則有事相托,只求得見明府一面?!?/br> 季蔚琇看牛束仁猶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反不如他家娘子有擔當,暗地搖頭,沖著沈拓一頷首,沈拓會意抱拳離開。 事涉家丑,牛束仁原本只盼著私下與季蔚琇相談,待他將人一一摒退,反又緊張起來。只眼巴巴看著沈拓的背影,盼他能留下來緩解一二。 沈拓到底因二人有些交情,略使了個眼色,讓他有話便交托干凈,別試圖蒙騙季蔚琇。 季明府豈是易與之輩? 季長隨以指輕試杯壁酒溫,見酒溫適宜,這才奉于季蔚琇。季蔚琇接來,略飲一口,雙眸微垂,笑:“左右無人,不知牛郎君何話要說?” 第四十七章 牛束仁一時竟沒了主意,只狐疑自己此次所行是否有欠妥當, 他們商賈汲汲營營所為不過利益二字, 做了買賣不求一本萬利,起碼不能血本無歸。 牛束仁自認經(jīng)營有道, 算得伶牙俐齒, 偏對著季蔚琇心生踟躕心底把各種利害關系又理了一遍。 牛二娘子心中著急,暗恨:若不得主意,何必前來?事到臨頭,箭在弦上,豈有不發(fā)之理。 季蔚琇只當沒見他們夫妻二人的眉眼官司 ,他心中也有其它疑慮 :俗語道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桃溪所仗便是蛛網(wǎng)一般的水路。但他前幾日帶人仗量水位, 發(fā)現(xiàn)淤泥堆積,河床日淺。翻縣志文記, 隔年也征役夫通得河渠,為何收效甚微?細究之下,便發(fā)現(xiàn)歷任知縣對此都不過應付了事。卷案倒記得漂亮,應國策輕徭薄賦,不奪農(nóng)時。 他不言語, 牛束仁更覺他高深莫測,心道:當年阿爹誤認先帝中官為貴人, 將錯就錯,一場豪賭, 反倒掙下如今的家業(yè)。枉我被夸肖父,卻是舉棋不定,畏首畏尾。如今家中境地堪憂,我身上又擔著嫌疑,禍事將要臨頭,不斷尾何談求生。 他意定,深揖一禮,道:“明府,小人確有要事相稟,桃溪浮尸一案,我知得線索,欲一一向明府稟明?!?/br> 季蔚琇故作驚訝 :“哦?牛郎君竟知得內(nèi)情?!?/br> 牛束仁心里直罵,誰個知得內(nèi)情?面上卻是愈加恭謹:“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小人知之不詳,窺得一二,真假尚待明府派人求證?!?/br> 季蔚琇又不言語了,喝酒品梅,閑適安逸 牛束仁咬著后槽牙,只得全盤相托:“不瞞明府,案發(fā)前幾日,小人在茍家吃酒,他家走失了一個妾,那個妾便是當初小人戲弄過的賣花女,為此還得了明府的罰?!?/br> 季蔚琇看他道:“牛郎君倒是惜花人,那賣花女你自己不受用,反倒薦與了茍家,送她一段富貴?!?/br> 這哪是送人富貴,明明是送人上路。 牛束仁臉都被嚇白了,搖手道:“明府明鑒,實不與我相干,我實在不知道她怎得做了茍家的妾?!鄙弦豢趟c沈拓爭做惜花人,這一刻恨不得把自己比作拙匠。 牛二娘子在旁也道:“明府不知,這確與拙夫不相干,他這人貪花好色,送妾贈美雖是雅事,他卻是個嫌少不較多的,歷來只有收沒有送?!庇值?,“茍家妾侍奴婢,或買或納,或經(jīng)牙郎手,或由媒婆嘴,總有個來處。桃溪的牙人里,王三最有臉面門道,說不得知道幾分?!?/br> 季蔚琇又問道:“既說是走失,你為何卻疑心與浮尸案相關?” 牛束仁稍一猶豫,便將茍家苛待下仆,茍當家吃醉便要拿妾侍之流出氣之事說了出來。 季蔚琇這才微有色變,將手中酒杯遞給季長隨,起身疏了一下筋骨 :“你們坐賈行商,雖熙熙攘攘皆為利往,只是獨木不成林,據(jù)我所知牛、茍、朱三家歷來同進同退,同聲共氣,情分非比尋常,胳膊斷了尚要折在袖中。牛郎君今日所為,是求義,還是求利?” 牛二娘子笑:“明府清風朗月,夫君要說為義,不說明府不信,我都要笑個打跌。小婦人自認非心腸歹毒之輩,但別個自尋死路,莫非還要陪著一坑而埋了?”她機敏道,“若不是茍家所為,我們夫婦私下做了小人;若真是他家的惡行,行動之間便要打死人。他們眼里豈不是半點王法也無?聽了都心底起寒。 ” 牛束仁又眼中浸淚,一副后怕不已的模樣,彎腰揖禮不肯起身:“只盼明府能相護則個,我……我私下報官,生生得罪了朱茍兩家,他們?nèi)羰堑昧讼?,怕是要與我為難,族老為家族計,少不得要拿家法私刑對付?!?/br> 季蔚琇冷哼一聲,各當豪族卻有此行事,家中子弟犯事,并不報與官府,私下在祠堂開審刑訊,即便失手傷了性命,那些個攀附于本家的旁枝也只能咽氣吞聲,不敢聲張。 “我聽聞牛茍朱三家,你牛家卻是那個掌舵的,你父一族之長,心有成算,莫非連你這個親子也不能相護?牛家又有京中貴人相護,朱茍兩家又能倚仗何勢?朱縣尉還是宜州通判?”季蔚琇展顏一笑,“你們枝曼牽連得倒深?!?/br> 牛二娘子不由偷偷瞄了眼牛束仁。牛家認了一個閹人當大人,牛束仁兄弟叫著一個沒卵之人為阿翁,心中滋味自是難言。若真有權(quán)勢跪便跪了,偏又是個假的。 牛二娘子想起來臉皮都臊得慌,一時真是難以啟齒。 牛束仁也是妙人,他先前支支唔唔,猶猶豫豫 ,這時又不要臉面,只擺出羞憤的模樣,道:“此事說出來,真是丟煞了人。阿爹也是求一個庇護,不曾想心急失察,陰溝里翻船,受了蒙騙。我們市井小民何曾見過那等陣仗?見他前呼后擁,貴氣逼人,又識得官府中人,聽聞原是先帝身邊的親信,得恩典出宮,圣人又賞賜了宅院,端得體面無雙?!庇旨t臉道,“阿爹對他深信不疑,又畏他氣勢,只拿銀錢孝敬著,四時節(jié)禮樣樣不缺?!?/br> 季蔚琇只是笑:“一個閹人,何來的貴氣逼人?” 牛束仁心下一緊,忙道:“明府高門貴子,自是一眼能辨真假,我們升斗小民,哪有此等見識眼力。阿爹后來得知受騙,氣得病了一場,又不敢聲張,郁結(jié)在心,一年到頭病歪歪打不起精神?!?/br> 卻把牛父將錯就錯,在桃溪扯虎皮做戲之事略過不提。 季蔚琇雖知他話中有不實之處,不過這等細枝末節(jié),也不與之計較 。 牛二娘子杏臉微紅,道:“世上豈有不透風的墻,朱茍兩家又是耳目靈通的,捏了這等把柄,于牛家卻是傾族之禍。只求明府垂憐一二,搭助牛家水火之中。” 季長隨立在一旁豎著兩個耳朵,暗地把兩邊嘴角一撇。季蔚琇一息之間便把各處想透,問道:“牛二郎君可能做牛家的主?” 牛束仁與牛二娘子一聽這話,便知有門,雙雙喜上眉梢。 牛束仁恨不能拍了胸脯,道:“明府放心,牛二雖不是牛家當家人,卻能擔家中之事?!?/br> 牛二娘子也點頭,她那家翁兩頭計算,哪頭便宜算哪頭,慣會做六親不認的事。平生所愛,不過金黃銀白,自認銀錠銅錢不言不語最為貼心,其余家小統(tǒng)統(tǒng)靠后。近年郁郁寡歡 ,心腸愁結(jié),不過為的家中事發(fā)要受朱茍二家挾制。 能攀上季明府,她家家翁定然百病全消,勝吃百顆靈丹妙藥。 牛束仁夫婦此行意滿而歸。 季長隨不喜牛二夫婦,蠅營狗茍,恬不知恥。很是不解,問道:“郎君,牛家小人行徑,滿腹的計算,日后他借侯府之名,做些腌臜事,恐與府中清名有礙?!?/br> “世上哪有這么多的正人君子?”季蔚琇道,“小人易用啊?!?/br> . . 沈拓與何棲送了牛束仁夫婦出門,牛束仁滿臉堆笑,對沈拓道:“大郎,此次兄弟承你的情,日后有為難之處,盡管與我開口?!?/br> 沈拓拱手笑道:“事有湊巧,弟弟不敢居功。” 何棲聽著上牛束仁的虛言,半分不放心上。牛二娘子拉了她的手,說的卻是實誠之言:“待要歸家,一時竟舍不得弟妹。我心里愛極了弟妹,只盼弟妹也與我親近、不與我外道。弟妹若是家中無事,長長時日無可排遣,只管來牛家找我。我若是得了空,少不了也要過來叨擾弟妹一二,弟妹可別嫌我不請自來。” 何棲笑:“嫂嫂說得什么話,你若來,我必掃榻倒履相迎?!?/br> “弟妹可別拿話哄我,我這人是直腸子,可是要當真的。”牛二娘子邊說邊笑得花枝亂顫。 何棲道:“再不與嫂嫂說笑的。”又將手中牛家?guī)淼臄€盒遞還,“哥哥嫂嫂備禮上門,受之有愧。我曾在雜記中得了花鹵的方子,就粥泡水做餡還算可口,只簡薄了些?!?/br> 牛二娘子夸道:“再沒見弟妹這樣生得好,心思又巧的娘子了?!苯舆^攢盒,略微壓手,自家厚封,沈家到底沒收。 這兩夫妻莫非是嫌銀子咬手? 沖著何棲嫣然一笑,隨著牛束仁一起登車告辭 季蔚琇將一壺酒喝得剩了一半,還道:“這酒不醉人,到時與沈家娘子討要一壇。” 季長隨抬了半邊的眉毛:“在府中什么名酒佳釀不曾喝過?倒稀罕沈家自釀的果酒?!薄?/br> 沈拓外間事了,回屋略一揖禮:“明府。” 季蔚琇見了他,道:“都頭,桃溪河底怕不止一個冤魂。” 沈拓狠狠吃了一驚:“明府何出此言?” 季蔚琇道:“依牛二郎之言,賣花女后來不知怎么做了茍家的妾。茍家的當家一時不順心,便要拿姬妾出氣,盛怒之下大打出手,弱質(zhì)女流能挨得幾下?” 沈拓想了想道:“牛茍朱三家,在外名聲反倒茍家還好上一點。竟沒想到背地有此獸行。” “也不可只聽牛二一面之詞?!奔疚惮L道,“讓施翎帶人暗查,你另點幾個人注意他們?nèi)业膭屿o。” 沈拓道:“他們?nèi)一ハ嘤杏H,根枝纏繞,怕是一時撕擄不開?!?/br> “端看他們是否識趣?!奔疚惮L道,“牛二郎夫婦便是聰明人,至于朱家,想必朱縣尉也不是個蠢的?!毙表蛲匾谎郏岸碱^不敢與這三家為難?” 沈拓笑:“只聽明府吩咐行事?!?/br> 季蔚琇也笑:“我倒忘了,你也算得桃溪一霸。” 沈拓赧顏道:“明府不要拿我打趣?!?/br> 季蔚琇和季長隨聽了俱笑起來,二人離去時,季蔚琇到底厚顏要了沈家的一壇酒。 何棲另做了雞絲面與沈拓吃,道:“民不與富斗,富不與官斗,果然至理?!?/br> 沈拓道:“看來浮尸要牽出一樁駭人大案?!?/br> 第四十八章 一場冬雨淅瀝瀝下個沒停,晨間起身, 指尖寒浸浸的, 淘米時凍得骨頭生疼。 只可憐沈拓與施翎因命案在外奔波,夜間歸來, 二人的鞋都是透濕的, 腳裹在濕鞋里一天,凍得發(fā)白起皮。 何棲心疼,備好熱水,讓二人睡前燙了腳,又去寒又解乏。沈拓還好些,施翎確是累得夠嗆, 困倦乏極,又不忍拂何棲美意, 兼又不耐餓,常常嘴里叼了糕餅泡著腳就睡了過去。 沈計欲待捉弄, 到底不忍,動手將他雙腳搬到床上,扯過棉被蓋好。伸手試圖拿下他嘴邊糕點時,施翎卻是嚼巴幾下閉著眼吃掉了。 沈計訥訥收回了手,他與施翎兩個, 吃啥啥沒夠,肚中總感空空。何棲沒嫁入沈家前, 二人半夜餓得拿水頂饑,何棲嫁進后, 廚房日日備著火,灶里溫著饅頭炊餅糕點。 施翎睡前總要摸到廚房將肚子塞到喉嚨,他自個也汗顏,自家跟個無底洞似的,因此將身家盡掏與何棲,只留了些許酒錢在身邊。 何棲還未開口拒絕,施翎早已紅臉跑遠了。沈拓笑道:你只管著收著,他比我還沒成算,有余的也只換了黃湯。 何棲思量一下,只將那錢一分為二,一半取了家用,一半另拿匣子裝了收好。 道:積少成多,日后阿翎娶親,也是一筆花用。 沈拓將她抱入懷中,低嘆:沈拓三生有幸,才得阿圓此生。 何棲笑:也不知哪個說你口拙的?慣會哄人開心。 沈拓又她抱得緊了些,道:肺腑之言。 這雨也不知什么時候停,何棲嘆氣,濕寒入骨,實在難受。 曹家做著棺木,刨木板時刨下的刨木花是引火的好物,許氏心細,讓家中伙計裝了一麻袋與沈家送來。 伙計傳話道:“師母讓我遞話與沈娘子:刨木花引火煙少易燃,比細柴好,沈娘子只管用著,每月家中送一袋過來,不夠用沈娘子不要外道,只言語一聲。” 何棲謝過后,又道:“姑祖母家中人多,鋪里能出產(chǎn)多少刨木花,卻又饒出一袋送來。” 她要拿賞錢給伙計,伙計連忙推辭:“沈娘子客氣,這銅錢小的委實不能受?!庇中氐溃靶〉碾m在曹家做工,年中也拜了師父學手藝呢?!?/br> 何棲聽聞笑著收回了錢,又包了餡餅與他,另拿一個小提籃,裝了幾掛鮮面兼一罐酸筍,叮囑道:“這是用雞子揉出的面,小哥代我謝過伯母?!?/br> 曹家伙計接了提籃,披了簔衣揖禮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