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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春時恰恰歸在線閱讀 - 第37節(jié)

第37節(jié)

    何棲問:“茍家百萬家私生活,他可有法脫罪?”

    沈拓冷笑:“他茍家不過地方豪紳,真當(dāng)自家有通天之能?有些個家主犯事,推了一個家仆出來代罪,也須買通了官府,明府又不受他家賄賂?!?/br>
    何棲道:“阿爹去河邊看了茍家虐行,歸家后仍是不平,氣得飯也不曾用?!?/br>
    沈拓道:“你不曾親見慘狀,真恨不能手刃此等惡賊,替天行道?!?/br>
    第五十一章

    足足用了五日,桃溪河里共起出了二十四具的尸骸, 最早一具已成森森白骨, 縣衙特地清出四間屋子作停尸之用,守尸的差役不敢獨自守夜, 捉對喝酒才捱得天明。

    這二十四具尸骸沉尸河底, 年月日久,魚蟲啃噬,面目全非,難辨真容。茍家又與前幾任縣令互有勾結(jié),身契銷毀,人世間竟無這些人的來歷。姓甚名誰? 多少年歲?來自何處?

    張了告示認(rèn)領(lǐng), 是否有兒女在茍家為奴又失蹤的?卻也毫無音信。

    只王三記憶好,指著一具女尸, 捂了口鼻,道:“她面目潰爛, 小的也不太肯定,前幾年賣與茍家一個叫曾阿九的小娘子,下巴仿佛也有這么顆痣。記不清是四橋村還是雙彎村人了?!?/br>
    施翎去查,雙彎村確有姓曾的人家, 也確賣了家中女兒為奴。保長嘆道:“他家原不是本地人士,當(dāng)年遽州水災(zāi), 逃難而來在這落了戶。眼下家中卻是無人,二老身故,一子投兵, 一子不知去了何處學(xué)藝,另一子染病身亡,二女賣了一個,另一女不知嫁與何處?!?/br>
    施翎帶保長認(rèn)尸。

    保長只搖頭,道:“如何認(rèn)得?這尸骸非人模樣,阿久賣時年小,我只記得她細(xì)瘦可憐?!庇值?,“生得頗好?!?/br>
    桃溪驚天的命案,鬧得一縣人議論紛紛,沿河人家生恐水中生怨魂,拿了紙錢燒化,只求他們安生投胎,若不瞑目,冤有頭債有主,找那兇手算賬,莫傷及無辜。

    家有頑童的更是三令五申,拳腳恐嚇:不許在河邊亂走戲水,當(dāng)心被拉了當(dāng)替死的鬼。

    又有兩家后怕不已。

    一戶便是李家,小李氏被媒人說與做妾,兩家去處,一處是茍家一處是蘇家。小李氏青春,自不愿與白發(fā)老翁同鴛帳,倒是大李氏對女兒道:蘇家雖老,身邊攏共只你一個。茍家年青,家中不知多少美妾,十幾只手朝鍋里抓住飯,你能撈得幾口到肚。

    小李氏聽得有理,這才去了蘇家。

    她在蘇家伴了蘇老翁,身邊睡著將死之人,皮rou垂老,心中不知多少悔恨:應(yīng)去茍家做妾。

    茍家案發(fā),她在家中驚得一夜未睡,真是僥天之幸,躲過一劫。若是做了茍家妾,說不得自己也要做水中鬼。

    另一家卻是賴屠戶,賴家娘子欲把女兒嫁與何家不成,又與何家娘子頂牛罵嘴,生一肚子的氣。暗自許了宏愿:要將女兒嫁與比何家更富貴的人家。

    媒人胡四娘得知后上門道:這桃溪富戶,比何家富貴的不過幾家,正頭娘子怕是不能,良妾卻能掙一掙。

    賴家娘子鬼迷了心竅,竟真動了心。

    胡四娘為了多糊弄她銀子,不把事辦嚴(yán),只一趟趟來回,騙些腳頭。又哄得賴娘子承諾事后定給厚厚的謝媒錢。

    賴屠戶這頭看了撈尸,這頭回家打了賴娘子一頓,再不許賴娘子亂插手女兒的婚事。賴小娘子聽得河中撈出二十四具尸骨,嚇得連做一夜的惡夢,倒是收起往常的心思。

    賴屠戶見她低頭垂淚,哭得好不可憐,道:原本阿爹為你定的沈家,你只嫌人家貧,不愿跟著受窮吃苦,好好一樁婚事讓你們母女?dāng)嚨命S了。阿爹只你一女,你阿兄雖不爭氣,卻也不是小氣的,你若是夫家一時不如意,阿爹自有嫁妝貼補,怎會讓你吃吃糠咽菜?

    說得賴小娘子羞愧難當(dāng),低聲道:只憑阿爹做主。

    賴家娘了半邊臉腫得山高,松一顆牙,見女兒掉轉(zhuǎn)了心思,冷笑:做得糟糠妻便得好?你為家計,兩手cao勞如同一截老枯枝,兩只死魚眼兒,色也不鮮,人也粗。他未發(fā)達,你仍要跟著他吃盡苦頭,死后一副薄棺板;他發(fā)達了,便領(lǐng)了你的情?在外養(yǎng)了粉頭相好,金啊銀啊,好衣好食將養(yǎng)著,可記你好?不說別個,只說阿娘,你見阿娘可過了甚好的日子?

    賴小娘子捏著手帕又沒了主意。

    賴屠戶一陣氣悶,去了相好那,打定主意尋個合適的將女兒嫁了,留著怕是仇。

    茍二在牢中只管喊冤,他家的掌家倒想攬了罪,道這些仆役不服管教,他下手重些,失手打死。

    茍家族老髦耋之年,耳未失聰,眼未昏花,旁人都道他是積福長壽之人,在牛茍朱三家極具威信。

    茍族老在家中治了宴,請?zhí)l(fā)出。牛父只稱病得起不來,每日藥都要吃掉幾斤,時不時還倒不過氣,要拿老參吊命。

    牛束仁袖中塞了一條手帕哭訴,兩眼通紅,眼淚串珠似得往下掉:“老翁不知,阿爹……郎中只說不好,我們兒孫日夜伺侯,只怕一個萬一。阿娘還道要去曹家棺材鋪定棺材,對沖借喜。阿翁高壽康健,我阿父正當(dāng)壯年,卻是身染頑疾,藥石無效?!?/br>
    他哭得可憐,茍族老拿兩只老眼看著他,半日不出聲。

    牛束仁揖禮道:“小子在老翁之前失禮了?!蹦檬峙潦媚槪垡患t又是一串淚下來,哽咽道,“老翁見諒,小子實是擔(dān)心阿父。阿父是家中主心骨,若是……小子實是六神無主?!?/br>
    茍老譏笑:“你家阿父倒是一副即將身去的模樣?!?/br>
    牛束仁掩面:“老翁何苦說戳小子心肝的話?阿父姓牛,不是茍家子嗣,卻是老翁看顧著長大,到底不是骨rou,阿翁便不心疼?!彼f罷,一甩袖子,“阿翁容小子告退,小子怕說出不好的來,污了阿翁耳朵。”

    茍老無奈,只得任他離開。牛束仁紅鼻子紅眼跑了出去,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若得茍家一陣疑惑:這當(dāng)口,族老何苦為難牛家?三家正是捏作一團之時。

    朱家客氣接了請?zhí)?,回頭見了朱縣尉拿主意。朱縣尉拿火點了請?zhí)溃骸笆甯钢划?dāng)沒見,茍家這灘混水,不與朱家相干。茍二惡行,天理難容,此番想翻身,難于上青天?!?/br>
    朱族長沉吟,問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茍二是個有見地的,這些年經(jīng)營下來,非朱家可及。宜州通判與茍家有交,不知得了茍家多少金銀,少不得要與茍家周旋一番?!?/br>
    朱縣尉搖頭:“季明府何等身份?茍家撞在他手里,也是老天開眼,要與那二十四亡魂做主?!?/br>
    朱族長摸著胡子來回踱步,又問:“不可為?”

    朱縣尉搖頭:“不可為?!庇值溃捌埣掖税格斎寺犅?,不說明府,便是我也想為那些亡魂得一個公道?!?/br>
    朱族長默然不語,低聲問道:“那茍二怎會做下喪心病狂之事。一個兩個便罷,竟有二十四人之多,真是……真是……”

    他搖搖頭,定了主意。不去茍家,卻帶著長隨去了牛家,行到半途,拐去藥材鋪買了鹿茸虎鞭,拿匣子裝了探望要死的牛父。

    茍老翁等得菜涼也不見人上門,凄然長嘆:“世態(tài)炎涼,從來只有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的?!?/br>
    茍家上下頓時嗚咽一片。

    茍老翁仗著年老,見了季蔚琇,求探茍二一面。季蔚琇深思片刻,同意他去探監(jiān),卻又令沈拓跟著。

    茍老翁長眉長須,面目平和,倒是和善模樣,對沈拓道:“人之境遇委實難料,都頭少年之時只在街頭巷尾廝混。我還與家中老妻道:少年行差踏錯,好生的模樣,將來一個無賴流氓。不曾想,都頭竟投了明府的眼,年青有為?!?/br>
    沈拓不理,只走在他身側(cè)領(lǐng)路,不發(fā)一語。

    茍老翁微皺下眉頭,復(fù)又呵呵一笑,道:“是老夫無趣了?!庇謫?,“都頭可憐老漢,讓老漢與茍二私下說話?”

    沈拓不肯,道:“明府有令,重犯不得私見,茍老還是依命行事比較妥當(dāng)?!?/br>
    茍老翁無奈,見了茍二。茍二正靠那發(fā)呆,見了茍老翁,目中灼灼之光,撲將過來道:“阿翁救我?!?/br>
    茍老翁老淚縱橫,道:“二郎,阿翁無能?!鄙焓置埗骖a,“牛朱兩家生性涼薄,自古人情相見只在初,有幾個桃園殺白馬?二郎,魚死網(wǎng)破啊?!?/br>
    茍二聽了怔愣半晌,埋頭痛哭。

    沈拓皺眉,將茍老翁的話一字一字在心中默記。事畢回頭見季蔚琇,將牢中之事一點不漏,從頭到尾學(xué)了一遍。

    季蔚琇坐在書案前,剛寫的信字跡未干,皺眉聽了,道:“此案我細(xì)理一遍,那茍二必然不肯如何束手?!?/br>
    沈拓驚道:“他莫非想脫罪?可是白日發(fā)夢?!?/br>
    燭光在季蔚琇的眉目間跳躍,染了一片暈黃,他慢聲道:“茍二犯案已逾十多年,最早身死的都已腐朽白骨,觀他行事,并不隱密,殺了之后拋尸河底。桃溪隔年便要征役夫挖泥通河,那些尸骨如何藏得?。科?,偏偏他就是藏了十多年。那二十四具尸骸,除了賣花女與那曾阿久,其余竟不知來歷名姓,縱是奴仆買賣也要備與縣衙,可他們呢?竟似不在人間。”

    沈拓喉中發(fā)澀:“歷任縣令……”

    “他們便是不知十,也知之□□。”季蔚琇一掌拍在案上,“卻是收受茍家的銀兩,與他遮掩,為他瞞下了滔天的罪過?!?/br>
    沈拓抬眸,道:“明府不與他們相同,此案大白天下,告二十四亡魂安靈。”

    季蔚琇輕笑一聲,道:“沈拓,你可知桃溪歷任的縣令,現(xiàn)在都在何處為?桃溪富庶之地,無關(guān)系脈絡(luò),何幸來此為官?”

    沈拓聽得心頭發(fā)寒,問道:“他們都升遷至何處?又有何人脈依仗?”

    季蔚琇不答,只將手中信紙折好放入封中,封了口,遞與沈拓:“都頭可愿去一趟禹京?這非公文,當(dāng)是我家信。我與你信物,你去見我兄長,將信交與他,別個無需多問?!?/br>
    沈拓雙手接過信,貼身放入懷中,遲疑片刻又問:“茍家案,可會拖累明府?”

    季蔚琇笑起來,理了下袖口道:“拖累?他一個桃溪豪紳,惡貫滿盈,何德何能能拖累得我?不過費事些。”

    沈拓放下心,又道:“只一封書信,怕是惹人起疑?!?/br>
    季蔚琇道:“我阿兄體弱,常年溫養(yǎng)。千桃寺上好的桃膠,可入藥,你替我送與兄長?!?/br>
    沈拓揖禮領(lǐng)命。

    第五十二章

    季長隨聽了吩咐備禮,又笑道:“郎君疏忽, 既然讓都頭攜禮去侯府, 如何只備世子一人的禮?時近年尾,不如將年禮一并奉上?!?/br>
    沈拓微一皺眉, 道:“事出有因, 當(dāng)務(wù)之急,怎好在途中耽擱誤事?”

    季長隨抬了抬眉毛,笑呵呵:“都頭言之有理,只是,總不好讓郎君失禮父兄跟著。再者,既然假托是家信, 這般火燒眉毛,火急火燎的, 也是惹眼?!?/br>
    季蔚琇只輕看了一眼季長隨,嗤笑:“就你事多。不過, 也算有幾分道理。你去備禮,揀細(xì)巧貴重、隨身可帶之物,再與都頭挑一匹好馬?!睂ι蛲氐?,“此番說不得要年底才得歸來,都頭多留一兩日, 與家小也有交待?!?/br>
    季長隨心頭一凜,低首稱是, 知道自己逾越。

    沈拓沒理會他們主仆的這點小機鋒,在心中琢磨一下來去路程。禹京比之宜州自是山水迢迢, 遠在千里,不知歸去來期。但是,只身上路,又無牽累,大可日夜兼程,如無意外,年底能得回轉(zhuǎn)。

    思及要與何棲分開,沈拓心中如同火灼,急急辭了季蔚琇,往家趕去。

    何棲在家中挑了兩身衣裳,改得短了并一雙鞋子給了阿娣,又道:“既已收了你的身契,你只安心在我家中做活。我家并非富裕之家,比不得富戶高門,每月只得給你一二百錢,衣裳吃食卻不會苛待了你去?!?/br>
    阿娣捧了衣裳感激道:“奴婢能在娘子跟著伺侯,已經(jīng)是福分了,別的不敢多想?!?/br>
    何棲又道:“你既已安頓了下來,可有相熟的人,或托了牙人遞話給你父母,讓他們能知你落腳的地方?!?/br>
    阿娣咬了唇,半響,搖了搖頭道:“阿父阿娘得了奴婢的賣身錢,總能支應(yīng)一些時日,先不與他們說了?!彼秸f聲越小,頭越垂越低。

    何棲微笑,柔聲道:“這是你的家事,隨你自家的心意?!眲e開話頭,將家中活計細(xì)細(xì)與阿娣吩咐,“家中人少,日常家事無非漿洗打掃,柴禾炭火每月自有相熟的柴夫挑送來賣,你年小力輕,也不需你去河邊挑水。只一點,家中小郎平日在學(xué)堂念書,他用功喜靜,在家中念書寫字時,別去擾他?!?/br>
    阿娣連連點頭,喜道:“娘子吩咐的這些,奴婢在家中做慣的?!彼低蛋庵种杆闼慵抑腥丝?,比對幾回,竟是這邊的活計更輕醒。在家中背上背了七妹,一邊還要看顧八妹,洗了衣物還要割草撿柴,一個不對還要挨打,更不提一碗稀粥頂一天的饑。

    她越想越覺何家是個福窩,對著何棲更加感激涕零。又害怕何棲不要她,不等何棲吩咐,別個屋不敢去,拿掃帚將廚房內(nèi)外打掃了一遍,又?jǐn)Q了抹布灶前臺后細(xì)細(xì)擦了,吃力將鍋取下來,連鍋底積灰都仔細(xì)刮了。

    何棲見她忙忙碌碌,搖搖頭,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自己當(dāng)年若是買去做了奴仆……念頭一起,又立馬打住。真是強自尋愁,事過境遷,何必?zé)o端回味,可不是自找沒趣。

    遂一笑置之。

    沈拓回來家中,接連雨天,難得放晴,何棲搬了團箕,將一袋紅豆曬了出來,坐在廊下低著頭將霉壞的一一剔除,那些圓圓的紅豆在她素白的指尖來回滾動。

    何棲脖子微酸,一仰頭看見沈拓:“咦,這個時候怎么回來家中了?”

    沈拓過來坐在她身邊,有點發(fā)悶,不舍道:“阿圓,明府有事交付于我,過一兩日要離家去禹京一趟?!?/br>
    何棲吃了一驚:“這時候怎么……”轉(zhuǎn)過念來,“可是與茍家案有關(guān)?”

    沈拓點頭,壓低了聲音:“茍家案,與桃溪往任縣令都有牽連?!?/br>
    何棲立馬想到了其間關(guān)鍵:“若是茍二將他們都咬出來……”她咬了一下嘴唇,心道:牽累太廣,反倒不妙,官場哪有黑白分明的?水至清則無魚,他一氣亂咬,將一干受賄的官員都咬出來。許現(xiàn)已遷升,又許是重權(quán)門生,此案越滾越大,更不可收拾。

    依沈拓本意,不過一干貪婪之徒,頭上戴了烏紗,屁股坐了交椅,言稱父母官,既不為民請命又不為民做主,要來何用。

    何棲道:“那若是有官,他既貪了銀,又為民做了事,該當(dāng)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