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蘇秀才搭著的眼皮一跳,勉強受了一禮:“都頭原是見證人?” “承讓?!?/br> 蘇秀才唉聲坐下,想扯幾句酸話,到底不敢。沈家因齊氏作風(fēng)不良,惹人閑話,蘇秀才更是百般唾棄。沈計入私塾念書,蘇秀才還特地跑去言道:此子家風(fēng)不良,有污讀書人體面,非是我道中人。 好在私塾先生明義,非但收了沈計還諷刺了蘇秀才一句:背后道人長短豈是君子所為? 沈拓那時年少,最是兇蠻不過,得知后氣憤不已,糾結(jié)了人手上門堵了蘇秀才嚇了他一頓。蘇秀才只在那罵:市井奴,狗鼠輩,早晚做了賊配軍。 沈拓沒做成賊配軍,倒做了巡街都頭,又得明府信賴很有幾分威風(fēng)。 蘇秀才見了又氣又怕,酸意浸滿腑肺,只疑惑:這樣的殺才潑皮,竟也有抖起的一天,可見天道不公,只誤良材。 . 蘇秀才垂頭喪氣鋪開了筆墨,茍叔公無奈,又見族中各人忐忑者有之、期盼者有之、計算者有之、可惜者有之,便是自家也琢磨著能分得多少恒產(chǎn)金銀。 茍三自知他們?nèi)硕鄤荼姡约矣钟行珠L為惡在先,也不求公道,只道:“叔公總不至于短了侄孫?!?/br> 茍叔公嘆道:“有條規(guī)舊例,實算起來,你我兩房都不過依附著二房過活罷了?!?/br> 茍三聽了,一時也有了幾分茫然,鮮花著錦時三房親如一家,恨不得一條帶上捆了;佛頭著糞立時撇散干凈,又論親分近疏。 沈拓在旁如看一出牽絲傀儡戲,只感荒誕堵心。靈堂內(nèi)棺木孤置,棺內(nèi)茍老面色仍鮮,白幡紙扎滿屋,白燭燈籠高照,只靈前沒了半個哭靈的人。 這些人心里何嘗有半點的骨rou親情,你好我好之時,大家才是親戚;你既有難,合該識趣遠(yuǎn)離。 茍家分產(chǎn)茍三終究吃了虧,茍三拿了契紙,略看了看,簽了字畫了押,又笑:“果然早已議定?!?/br> 茍叔公聽他說破讓自己失了顏面,忍不住教訓(xùn)道:“三郎他日行事切忌避人鋒芒,萬事留些余地方是長久之計?!?/br> 沈拓不由冷笑,真是無恥之極。 茍五這一房得了大頭,心底猶嫌不足。他們原本議了二選,上策自是要將大房除族,半文銀錢也不與他們,誰知計算一場,還是落空。 沈拓見他們事了,道:“茍家做事雷厲風(fēng)行,確有過人這處?!?/br> 茍叔公老臉微紅,強自閉目裝出傷感之意,道:“累了沈都頭一晚,既是三郎相請,也由三郎相送?!?/br> 茍三應(yīng)下,直將沈拓送到院宅外,長揖一禮道:“茍三謝都頭援手。” 沈拓并不愿與他過多交談,只道:“茍三郎君多禮,不過趕上了這一趟,你們打斗鬧事出了人命官司,我逃不脫干系?!?/br> 茍三搖頭:“鳥為食亡人為財死,都頭舉手之勞于我卻是活命的恩情。我知都頭是義士,我阿兄惡行累累,都頭想必心有唾棄。我并非為我阿兄鳴冤,阿兄便是入了陰司地府,償還的也是那些個亡魂。阿兄是惡人,他滿手血腥,只未曾對不住茍家。” 又道:“都頭不愿承我的恩情,我卻要為都頭指一條道?!?/br> 沈拓立住了腳,問道:“茍三郎君何意?” 茍三道:“蝦有蝦道,我所長也不過經(jīng)營之道。都頭為明府做事,眼下深受信賴,明府任滿之后,新任縣令未必依舊看重都頭。都頭又有家累,他日開花結(jié)果,少不了各種的拋費。” 沈拓不為所動,道:“男子漢大丈夫,自不會讓妻兒咽糠吃菜?!?/br> “都頭自然有為,不似那些懶漢惡棍?!逼埲溃爸皇侨缒苠\上添花,豈不更好?明府是個大志氣的,少不得要開河通渠,到時水通瀾江,直至宜州。都頭不如買條小舟,往來宜州桃溪之間,販?zhǔn)坌┫懔辖z帛,家中也多一樣出息?!?/br> 沈拓聽后謝過茍三,他于此道不精,記在心里,想著回去后說與何棲,二人共同商議一番。 第六十七章 何棲久侯沈拓不歸, 趴在桌案上睡了過去。沈拓輕手輕腳掩了門, 除去滿身寒意的外衫, 又在火盆上烤燙了手, 這才攔腰抱起何棲,掀開床帳輕輕將她放下。 何棲驚醒過來:“大郎?” 沈拓柔聲道:“再不要等我晚歸。” 何棲抬手掩了一個哈欠, 睡意未消,道:“并不是有意, 心里存了事, 一時睡不著,略坐了坐, 誰知倒睡著了。”又拉了沈拓的衣袖, 探身移了燈盞細(xì)看,“茍家斗毆,可有傷著你?” 沈拓隨她查看,道:“他們紙糊的燈籠, 卻不在我眼中?!?/br> 何棲嗤笑:“好厚的臉皮, 亂拳還能打死老師傅呢。” 沈拓笑起來:“亂拳不假,老師傅不真,我老不老莫非你不知?” 何棲聽他不正經(jīng),雖羞又笑, 擰他腰間的皮rou, 道:“郎君自是龍精虎壯?!?/br> 沈拓抱著她躺下, 觸到她指尖微涼,拉了揣進(jìn)懷中:“阿圓, 我們積攢點銀兩買艘船只如何?” 何棲本將臉貼著他的胸膛聽他強健的心跳,聽得問話一怔,立問道:“明府要開渠通河?” 沈拓更是吃驚:“阿圓也覺得此事可行?” 何棲直起腰跪坐在他身邊,沈拓生怕她受凍,忙拿棉被將她圍在里面。何棲擁著軟被,微抬起臉好奇道:“大郎為何提起買船之事?” 沈拓忍不住伸手將何棲連人帶被抱個滿懷,道:“茍家連夜分產(chǎn),茍三央我做了見證人,臨行贈言:買艘小舟來往宜州,賺些家用?!?/br> 何棲下意識輕咬了朱唇:“明府開渠之事有幾分準(zhǔn)?”不等沈拓回答,又自語道,“開渠架橋總要從民間籌資,桃溪藏富,所得也不過杯水車薪,明府行事不似酷吏,想來也不會做那些橫征暴斂之事,因此,他必要與富商大戶征銀。茍家已倒,明府威望空前,牛朱兩家兔死狐悲之際,自不敢別生苗頭與明府為難。再者,為名聲計,他們也愿修橋鋪路,結(jié)個善緣。 再者那些善經(jīng)營遠(yuǎn)識的之人,水通瀾江于他們?nèi)缁⑻硪怼⑻礤\上花,豈會不肯?” 何棲一拍手,笑道:“如此說來,這事沒個十成十,也有七□□?!?/br> 沈拓看她雙眸晶亮,兩頰生暈,顯然樂見其事,心中愛憐倍增:“阿圓好生聰敏,什么都知道?!?/br> 何棲咕嘰笑出聲來:“平日家中得閑,胡思亂想,不過白猜一回,是不是也沒個分曉?!?/br> 沈拓道:“是與不是,明年便知。”輕撫了何棲的秀發(fā),“阿圓可有計劃?” 何棲見他問,便道:“我們夫妻一體,大郎既問,我便答?!庇智紊瓷蛲匾谎?,“縱然我說得不對,大郎也不許笑話于我。 都道事有三乘,上乘、中乘、下乘,我想著家道經(jīng)營不外如是。 下乘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既得溫飽,便不管明日米甕空,心中又沒半點的成算,勉勉強強、將就應(yīng)付,一時寬裕了就可盡花用,囊中空空便勒腰縮腹。 中乘自是數(shù)米而炊,開門七事樣樣算計,惜衣才有衣,惜食才有食,積少成多,應(yīng)付的也不過不時之需。若是遇了頂頭風(fēng),翻船擱淺,只怕所聚不多,入不敷出。 上乘自是開源,不說積財聚谷,以蠟代薪,只說日有進(jìn)益,細(xì)水長流,遇事不至于左支右絀,窮于應(yīng)對?!?/br> 何棲話既出口,干脆說透:“大郎蒙明府看中,這才屢屢委以厚任,今歲所得頗豐,賺取的也是賣命錢。明府離任后,繼任縣令雖不至于下了大郎的差使,未必得他青眼。既是官,自然有清有濁,他若是個污吏,即便仍用大郎,以大郎心性怕也不屑看人眉睫。 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閱始奕?,建屋置宅,小郎一樁,阿翎一件,我阿爹……”何棲不愿提及這晦氣之事,因此止了話,道,“小郎念書,私塾不過開蒙,阿爹每嘆小郎聰慧只不得名師教導(dǎo),我們總要思量一二。學(xué)有所得,秋春二試,山林出息未必能夠支應(yīng),量體裁衣還需放寬一寸呢?!?/br> 沈拓聽罷,半晌才道:“阿圓說得句句在理。既如此,我們節(jié)省些,先湊些資費?!?/br> 何棲笑道:“我們也不買漕船,先置蓬舟,雖不利遠(yuǎn)行,但桃溪與宜州卻近,往返便利,再者我們也無本錢做大宗的買賣。大郎來年得空,不如再去宜州一趟,看集市商鋪買賣,再作詳計。” 沈拓?fù)硭上?,笑:“阿圓一起去,我是個粗心的,又是沒頭的蒼蠅,阿圓同去指點?!?/br> 何棲愣了愣,又翻身坐起:“可真?”又猶疑,“怕是阿爹不放心。” 沈拓笑道:“岳父那由我分說?!毕胂胗钟悬c發(fā)怵,道,“或?qū)€借口由頭,先哄岳父答應(yīng)下來?!?/br> 何棲笑倒在沈拓身上:“你自詡下山的虎,倒怕起我阿爹來。” 沈拓嘆道:“岳父清瘦文弱,也不是有威嚴(yán)的模樣,偏偏他一皺眉,我心里便惴惴不安?!?/br> 何棲道:“阿爹從來都只說你好話。” 沈拓笑:“就怕岳父既說我好話,又后悔嫁錯了女兒。” 何棲取笑:“阿爹知道后怕又要自嘲:空有泰山之威,卻無泰山之力。” 沈拓一時不解,只看她眼里滿是促狹之意,道:“阿圓又說些俏皮話?!比缓蟀迤鹉槪拔易屑?xì)想了想阿圓剛才的話,樣樣不差,只算錯了一點。” 何棲見他神色凝重,收起笑鬧之舉,翻來覆去想了想,不得其解,問道:“你只說哪里疏忽了?倒賣起關(guān)子來。” 沈拓正色莊容,不茍言笑,道:“小郎念書、阿翎娶親,我問你,可有為我們兒女籌謀?” 何棲還道他要說出什么來,又氣又笑,一抬下巴:“都頭拿我取笑,又不怕泰山了?” 沈拓笑起來:“泰山大人之心必然與我相同?!庇稚焓趾前W逼問,“娘子,你只說愿不愿生小郎君小娘子?” 何棲笑成一團(tuán),討?zhàn)埖溃骸吧?,郎君說要如何便如何?!彼侄阌痔?,發(fā)絲凌亂,唇角微翹,眉染笑意,尋隙攏了攏微汗的頭發(fā),挑眉道,“豈是一人可成之事?” 沈拓血氣方剛,哪容這樣挑釁,笑:“放心,兩人之事,再不會讓娘子一人力擔(dān)?!?/br> 窗外朔風(fēng)過枯枝,屋內(nèi)春意滿繡帳。 . 沈拓本就晚歸,二人又說了半宿的話,繼而纏綿親密,躺下沒多久便聽雞鳴犬吠之聲。 好在家中有個阿娣,早早蒸了餅,做了米粥,配了一碟豆鼓,一碟糖蒜。她閑不住,又不敢打擾何棲沈拓,撿了掃帚“唰唰”掃起院子來。 何棲梳洗好,見何秀才坐在廊下隱有笑意,微紅了臉,暗忖:家中無姑翁長輩,阿爹又不講究這些,的確是隨心,細(xì)算得失倒是眼下更合心意。 “阿爹可用過早飯?”何棲問道。 何秀才笑得意味深長,回道:“不曾用過中飯?!?/br> 何棲原本還撐得住,這下整個人成了落湯蟹,嗔怪一句:“阿爹也來取笑?!焙鷣y尋個借口匆匆走了。 沈拓看她害羞避走,頗為心疼,對何秀才道:“阿爹,阿圓面薄,何苦拿她打趣?!?/br> 何秀才對著女兒和顏悅色,對著女婿沒了好臉色,斥道:“日上三竿仍舊高臥,有失分寸。后生晚輩應(yīng)當(dāng)勤勉,縱不苦讀,亦可常練,切莫好逸惡勞?!痹秸f越心塞,他好好的閨女生生被這小子帶累壞了。 施翎立在何秀才身后只管悶笑,接著沈拓眼風(fēng),掉轉(zhuǎn)臉只當(dāng)沒見。 沈拓被訓(xùn)得灰頭土臉,再也不敢為何棲張聲,灰溜溜避去廚下,與何棲大眼瞪小眼,互相取笑。 他們今日宴客,只在院中備了桌案酒食,曹大等人申時才陸續(xù)而至,拎了些酒食干果。陳據(jù)和那些市井之徒商議,他們不好空手上產(chǎn),手上也沒多余的銀錢,不如湊了分子,全拎了一壇素酒。 其中一人笑道:“我是沒皮的,只怕失了陳哥哥的臉面。” 陳據(jù)道:“哥哥又不是別個生狗眼的,你們只管放寬心。” 另一人道:“今日路過茍家,一屋子素白。茍二原本停尸在外,不知為何拆了靈堂,唉!當(dāng)日茍二出門,前呼后擁好不威風(fēng),他一死,那些個生死兄弟也不知有半個上門的沒?!?/br> 盧繼與他們是一道來的,插嘴道:“茍二一條臭氣熏天的腐魚,隔了三丈還染得腥味,他們不來也算情有可原?!庇终f,“茍二那些不過是貼著他得些殘羹的依附小人。當(dāng)年茍老未發(fā)跡時,身邊聚得的才是生死兄弟?!?/br> 陳據(jù)雖小道靈通,這些積年往事倒不曾細(xì)究,因此追問道:“盧大哥,那茍老那些兄弟知交呢?茍家來往,未見破戶貧門?!?/br> 盧繼笑,拿手拍拍陳據(jù)的胸膛:“既是生死兄弟,自然是我生你死,莫非還與你同富貴?我著綾羅,你無完衣,與你往來,豈不失我的體面?” 陳據(jù)一愣,氣道:“盧大哥盡說頑話?!?/br> . 煨得透爛的豬頭,炙烤噴香的燒骨禿,蒸得細(xì)嫩活魚,拼盤臘rou,再兼各色小菜:香菌、筍干、醋姜。 何棲只出來略見了一見,叉了個福禮,避入室內(nèi)與阿娣一同忙碌廚下活計,并不在前頭待客。即便如此,這些個閑幫也是各個大贊“都頭好福氣”“都頭娶得嬌娘”“都頭幾世修得善果”。 沈拓笑:“請你們自是吃酒,卻不是嚼舌根的,再多言,自己領(lǐng)了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