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沈拓與何棲等人聽得傷懷,憑欄的俊秀郎君沉默片刻,伸個懶腰,揮手道:“罷罷,你不識好歹,莫非我還強(qiáng)求于你?!彼宦毒胍猓阌惺嶂鵀跣U發(fā)髻,頭插銀梳的妓子將他扶了進(jìn)去。 沈拓暗松一口氣,他們不知這位郎君身份,起了爭執(zhí),怕又是一場事端。 曹英執(zhí)鞭上前道,也是受驚不小:“宜州真他娘與我們不相宜,連生是非?!?/br> 施翎道:“倒是受我連累?!?/br> 沈拓笑道:“與你有何相干,咱們家去。” 一路緩歸,一色風(fēng)景與來時卻是兩種心思。 . 守城的士兵見了沈拓一行,笑道:“都頭竟是歸轉(zhuǎn)了?過得好節(jié)。” 沈拓隨手扔給他一包糕點,道:“明日還要應(yīng)差呢,宜州熱鬧,只是路遠(yuǎn)水長累得慌?!?/br> 守城的士兵接了糕點,喜得眉開眼笑,道:“都頭大方客氣?!庇值吐暤溃岸碱^家中常有人來找呢。” 沈拓還不曾想到是齊氏,還在想門親眷上門走了空,等見守城兵士一副不好多言的模樣,立馬轉(zhuǎn)過味來:怎又來生事。 何棲見他不過與兵士說了幾句話,臉色倏變。不由問道:“大郎,家中可有事?” 沈拓沒好氣道:“阿娘不知為著何事,找來家中?!?/br> 何棲輕蹙柳眉,道:“許有要緊的事,你休要高聲失了禮數(shù)?!?/br> 學(xué)拓點頭道:“阿圓不必憂心,我心中有數(shù)。” 幾日不曾在家中,門窗緊閉,積了一屋的潮味。何棲看著院中隱有春意的樹木花草,又驚又喜,道:“生得好多嫩枝新葉?!?/br> 阿娣通了窗戶,又撣了何秀才的床鋪,何棲扶了他道:“旅途勞累,阿爹快去歇歇?!?/br> 何秀才到底上了年紀(jì),自感支撐不住,不在那邊要強(qiáng),笑道:“可見是老了,腰都硬直了?!?/br> 何棲嗔道:“坐了這么久的馬車,不得自由,青壯也吃不消。”又抱了一床被子,道這,“幾日不曾住人,又下過雨,都是潮霉的味,關(guān)窗令人氣悶,開窗又遇春寒。阿爹多加一床被子,隔好屏風(fēng)?!?/br> 何秀才也生怕受寒,令女兒女婿擔(dān)憂,嘴里嫌何棲啰嗦,行動上卻并不推辭。 曹英送了何秀才,吃了盞茶,便要告辭歸家。何棲忙喚住他:“表伯稍?。?nbsp;”命阿娣拿將在宜州買的幾包酥酪與一小籃的柿餅交給曹英,“難得出遠(yuǎn)門,來去又急,實不知宜州的可買之物。姑祖母與姑祖父愛吃甜爛之物,勞表伯帶了去。” 曹英搓搓手,紅著臉道:“弟妹體貼,卻襯得我蠢笨。” 何棲一愣,笑道:“表伯又不曾分家,人情往來不須表伯cao心,疏忽了也是人之常情。” 曹英掩去心虛,又對他二人道:“表弟弟妹明日得空,不如來家中一聚,買船非小事,桃溪也沒船坊,三叔識得人多,說不得有條明路也省得錯道?!?/br> 沈拓邊送他出門邊道:“表兄不開口,明日我都要上門叨擾。”他笑,“不瞞表兄,我心中甚是沒底,不知如何開頭呢?!?/br> 曹英道:“我告知家里,不讓三叔宿在外頭?!庇指皆谏蛲囟叺?,“家中有為難處,盡管找我阿娘來。阿娘兇悍,我阿爹都怕她?!?/br> 沈拓被說得笑了,道:“若是……再請伯娘來。” 曹英拍拍他的肩,搖頭晃腦去了,趕著車回家去了。多日示見,家中少不得熱鬧親近,曹英偷偷與許氏道:“阿娘,你偶爾去表弟家支應(yīng),嬸娘不知為何,又來尋事?!?/br> 許氏氣道:“她倒是塊落在灰里的好豆腐,吹不是,撣不是,哪日惹急了,只扔泔水桶里,看她如何是好?!?/br> 曹英擔(dān)憂道:“表弟與弟妹怕是又要為難。” 許氏笑道:“你弟妹可不是吃素的,別當(dāng)她生得一枝花似的,就以為好欺。越看著綿軟,越占不來便宜,她比你媳婦,不知強(qiáng)出多少。” 曹英也不生氣,還夸道:“正是哩,弟妹著實聰敏。此番去宜州,我是落了個空,還是個糊涂的鬼,倒是弟妹竟想做漕運生意,我想了半宿,越想越覺得是好行當(dāng)?!?/br> 曹大原本坐那聽趣,這時倒抬起半邊眉毛,問道:“可真?” 曹英點頭,又道:“表弟弟妹通達(dá),又視咱家至親,一點也不加掩瞞,半分都不藏私與我說得清楚?!毕肓讼胗值?,“大郎與我說,他們做的營生,還有明府的份?!?/br> 曹大倒吸一口氣:“竟還有此事。”他自己在那沉吟,來回犁地,轉(zhuǎn)眼見曹英還站著,斥道,“你怎得還在這戳著?也不去見兒女娘子的?!?/br> 曹英委屈:“以為阿爹有事吩咐。” 曹大怒道:“你有屁個能耐得我的吩附,早些自去?!?/br> 許氏等曹英離去后道:“夫君也為大兒留著顏面,他有妻有子的,無端惹來一頓罵?!?/br> 曹大笑道:“他是骨頭輕的,不罵幾句,他還疑心我要另尋法子治他。”在房中踱了半天的步,道,“晚間我再細(xì)想想,說不得要厚著臉皮求求大郎?!?/br> 許氏聽了便道:“我是婦道人家,沒個眼界,不懂外事。夫君既有打算必定也是為家中謀劃,只一點,別傷了親戚間的情分?!?/br> 曹大嘆氣:“你放心,不會失了分寸,大郎的心性,你與他直來直去他反倒不計較,你拐彎抹角他倒要生氣疏遠(yuǎn)。” . 何棲站在廊下,抬頭看著檐間的一點痕跡,問沈拓道:“這里可是燕子筑過巢?” 沈拓答道:“我補漆時,不小心將它鏟了去,很是后悔,便留了泥斑在那。”他看著何棲,“以前家中冷清,燕子春暖飛回,生一窩小燕,成日嘰喳亂叫,也多些聲響,只是,臟得很。”他知何棲生□□潔,不喜臟亂。 何棲道:“打頭落個燕糞在頭上,倒也煩人?!彼@邊埋怨了,這邊又出主意,“編了篾席,搭個簡棚在燕窩下,小燕還摔不下來?!?/br> 燕歸時,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呢,春種過后,就要征役夫挖河了。何棲看著燕巢痕跡,盼起歸燕來。 第八十八章 曹大入夜吃罷晚飯, 啜幾口綠酒, 特意去后院找了曹沈氏。曹沈氏的眼睛不好, 夜后看不見事物, 燈移得近,刺得眼睛流淚。人一老, 周身種種,皆跟著不太中用, 眼睛昏花, 嗅覺不靈,舌頭無味, 漸漸成路邊枯木, 一無用處。 曹大對著母親瘦小干癟的身形,忽然心虛,曹沈氏常念叨:家里人切忌算計,別打開了肚皮, 孵的全是壞水。 曹沈氏掀起松弛耷拉的眼皮, 咧開少牙的嘴,笑道:“大兒可是有事?” 曹大道:“阿娘問得稀奇,還不許兒子來瞧娘親的?” 曹沈氏道:“扯他娘的臊,別看我老成干桔皮, 心里還清醒著呢。你也是有歲數(shù)的人了, 有話直說, 這般小家小氣?!?/br> 曹大嘆氣:“真是瞞不過阿娘?!彼诓苌蚴蠈γ孀?,正色道, “阿娘,大郎與侄媳欲做漕運的營生,我這個做大伯的,想厚著了臉皮為了阿英討一份子?!?/br> 曹沈氏“呸”了一聲,指了曹大罵道:“你既知羞,又知自己厚臉皮,自是知道此事不厚道,何必問到我的面前?!彼读硕蹲齑?,老臉上滄桑滿布,悵然道,“沈家沒人了,只剩得他們兄弟二人,明明有父有母,卻像天生地養(yǎng),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往日親熱的親眷倒要算計他。他們自己掙出的一條活路,你倒要搶來一份?憑得什么?就憑喚你表伯?這點子的骨rou血親,經(jīng)得幾回的遭賤?” 曹大道:“阿娘,我何曾說要算計,自是當(dāng)面……” “真是老妓迎客抹得一臉的香粉?!辈苌蚴侠湫?,“你當(dāng)面問了大郎,讓大郎如何拒你?暗著算計是算計,明著的算計便不是算計了嗎?” 曹大無言以對,拿手抹了面,道:“阿娘!咱家不是先時模樣了。我們?nèi)值軅€個開枝散葉,阿英這一輩也大都娶妻生子。子孫繁茂,四世同堂,看著倒是蒸蒸日上,只是,靠著棺材鋪如何支撐?桃溪一年能死得幾個人?又有多少孝子賢孫舍得拋費置下好棺木?阿娘,我也當(dāng)了阿翁,難免為子孫長計。阿英是個有心的,能見家中的艱難之處,我怎能不扶他一把?” 曹沈氏老淚縱橫,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水缸就這般大,吃水的人卻多了好幾個,不另抬一缸來,定是每況愈下。悲聲道:“我死后,有什么面目卻見我侄兒?他短命,又娶個混帳婆娘,扔下一雙兒郎,死了心中也掛念。我這個做姑母的,照料有限,還要割了他們腿rou下酒?!?/br> 曹大聞言,也是臊得臉皮紫紅。只是,機(jī)會實是難得,線都遞到他手里,讓他放走,實是不甘。道:“阿娘,大郎的生意,里面還有明府呢。” 曹沈氏愁容更盛,道:“你鬼迷心竅,眼里只見好處,不見為難之處。既有明府,他勢大腰粗,自是里面的主,大郎出力,自是里面的副。你要摻和里面,分了一杯羹去,讓大郎夾在里面,如何是好?” 這話如一盆兜頭的冷水,將曹大澆個清醒,怔忡在那,一旁有人遞了盞冷茶給他,吃進(jìn)肚里,更是從內(nèi)清涼到外,冷得手都打顫。曹大張嘴就要罵人,轉(zhuǎn)臉一看,卻是曹九遞的茶,苦笑道:“阿爹何苦作弄我?!?/br> 曹九笑呵呵道:“老大,你心急了,莫要慌?!?/br> 曹大一個激靈,滿腹狐疑地將曹九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爹到底有沒有糊涂,看似不太靈光了,偏偏有時說的話,又似極有道理。說他裝糊涂吧,要與他問個明白時,他又說起糊涂事。 “阿爹,你為何說我心急了?”曹大追問。 曹九卻不理他了,與曹沈氏道:“阿沈,你將柿餅藏了哪里,裝盤我與你吃酒?!?/br> 曹沈氏罵道:“統(tǒng)共幾顆牙,還吃軟爛甜物,明日再吃?!?/br> 曹九悶悶不樂,抱怨道:“阿沈待我不像先前體貼。” 曹九實忍不住,問道這:“阿娘,阿爹是不是裝得糊涂?” 曹沈氏狠瞪了他一眼,厲聲道:“還是人子呢?問得什么狗屁倒灶的話,疑到你親爹的頭上。聰明人常辦糊涂的事,糊涂的人反倒有分寸呢。” 曹大頭大如斗,似又回到幼時,犯了丁點的錯,曹沈氏腳下生風(fēng),從后院追了出來,揪了他的耳朵,連罵帶打,利嘴說得人生不如死,斷掌打人又重又痛?;伊锪锏馗孀锘胤?,蒙頭倒在床上,許氏不發(fā)一言,只是貼心為他揉著額角。 曹大道:“罷了,左右我也張不開口嘴。” 許氏接道:“可不是,慌腳鷂似的,討人嫌得很?!?/br> . 沈拓與何棲來曹家前,先去了趟縣衙。 季蔚琇受了春寒,咳嗽不止,屋內(nèi)藥香四溢,又?jǐn)n了火盆,煙熏火燎的。沈拓氣壯之人,進(jìn)屋后連打幾個噴嚏,只感又燥又熱,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季蔚琇斜在椅榻上,靠著隱囊,蓋著暖被,手里拿著幾頁信紙,見沈拓直揉鼻尖,笑道:“我這悶燥,氣味難聞,為難你了?!?/br> 沈拓關(guān)心道:“明府如何病了?” 季蔚琇長嘆一口氣,道:“唉,春寒反復(fù),不小心受了寒氣?!?/br> 季長隨嘴角一抽,埋怨道:“明明是郎君不聽勸阻,以為天暖非要駕舟夜釣?!?/br> 季蔚琇道:“你懂什么?夜湖澄似鏡,浮鉤月明中?!?/br> 沈拓起身道:“明府雅興,卻不好不顧康健,正月未過,夜半水面陰涼,如何能去垂釣? ”說得季長隨直點頭。 季蔚琇嘆氣:“興之所致,非由己身?!笔掌鹦偶垎柕?,“都頭,宜州的元夜可還熱鬧?” 沈拓將所見所聞敘述了一遍,只是他不是擅言的人,未免說得淡而無味。饒是如此,季蔚琇仍舊聽得出了神,面露一絲懷念的笑意,低聲自語道:“不知與禹京相比又是如何?” 季長隨道:“郎君說笑,宜州如何能與都城相提?!?/br> 沈拓道:“我不知禹京的燈節(jié),想是各有精彩之處。宜州一城,盡是南來的客,北往的人,鄉(xiāng)俗混雜,頗有異趣?!?/br> 季蔚琇笑道:“不錯,宜州燈節(jié)定是有趣?!庇謫?,“都頭可還有其它要事?” 沈拓赧顏,道:“我與娘子商議,想做漕運的營生,買船顧了船工走桃溪與宜州的水道護(hù)運?!?/br> 季蔚琇頗為吃驚:“這是都頭的主意還是娘子的主意?” 沈拓道:“ 不敢居功,卻是我娘子的主意?!?/br> 季蔚琇遺憾道:“惜為女兒身呀 ?!彼?,“正好與我不謀而合,水通瀾江,我也曾思籌漕運一事。” 沈拓喜道:“明府既有此意,果然漕運大有可為。我與娘子先前還忐忑不安,生怕異想天開,惹人譏笑。” 季蔚琇道:“都頭自謙了?!庇值?,“我不擅商賈之事,瑣碎之事都頭與長隨相商,不必事事知會于我?!?/br> 沈拓點頭:“明府公事纏身,天暖便是春種,日日事務(wù)繁多,實不該多加打擾。” 季長隨也笑:“郎君何等身份,cao心商賈賤事,未免不雅?!?/br> 沈拓裝聾作啞,對季蔚琇道:“我與娘子不知深淺,想另拉了我曹家表兄入伙支應(yīng)明面應(yīng)酬。他家是做棺……壽器生意的,能說會道,頗有幾分見識,為人又可靠。不知明府可否應(yīng)允?” 季蔚琇道:“我信都頭與你家娘子,你們詳商后,再告知與我。” 他如此信任,沈拓心中越發(fā)感激,揖禮道:“沈拓定不負(fù)明府知遇之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