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大由馬馱著坐馬背上沈拓說話，不知不覺，竟快到了沈家，這才慌起來，干急道：“阿叔快放我歸家，阿娘定在家等我用飯?！?/br>
    沈拓道：“晚間我再送你回去，也免得你討來一頓打?！?/br>
    .

    何棲拎了一個(gè)籃子在院子里收曬著的黃花菜，她不曾料到沈拓今日這么早回來，微吃一驚，復(fù)又笑：“大郎今日早歸?！眰?cè)頭看到馬背上的盧大郎，“還帶了小客來?！?/br>
    沈拓單手將盧大抱下馬，道：“險(xiǎn)些傷了他的性命。”

    “出了何事？”何棲大驚失色，上前幾步，又看盧大臉頰紅腫，“這是受了誰的欺負(fù)？”

    沈拓道：“這是我下的手，一時(shí)失手打得重了些，家中可有藥油膏貼？”

    盧大沖何棲揖了一禮，道：“阿姊不慌，并沒有打得多重，不用藥油?！?/br>
    何棲左右端詳他的臉頰，沖著沈拓惱道：“你怎打得這般重，傷了他如何是好？”

    沈拓道：“阿圓不知，這小子膽大包大，沖出來截我的馬，一個(gè)小心便做了馬下的冤魂。”

    盧大郎頓覺大勢(shì)已去，想著阿姊與阿娘交好，這幾天又日日一處，明日定一五一十、一點(diǎn)不差地告訴阿娘，到時(shí)撣子竹棍，不知要挨多少下。

    何棲聽沈拓說得兇險(xiǎn)，也生了氣，對(duì)盧大郎道：“你這般淘氣，明日我與你阿娘說去?！?/br>
    盧大郎連連作揖討?zhàn)垼骸鞍㈡埼疫@一遭，千萬瞞了阿娘，阿娘斷掌，打人痛得很。”

    何棲氣得笑道：“你膽大敢攔馬，對(duì)你阿娘倒變得膽小?！?/br>
    盧大郎小聲嘀咕：“這如何能比？”

    何棲知道盧繼的三子，一個(gè)比一個(gè)淘，一個(gè)比一個(gè)膽大，上房揭瓦、攆雞打狗，沒有一刻的消停，過節(jié)養(yǎng)著祭祖的活魚都給剝了鱗，鄰舍與盧娘子吵了幾句嘴，他們?nèi)值鼙阕搅艘桓C的小鼠放到鄰舍雞籠中。

    也只這兩年，盧大年歲漸長(zhǎng)，知道家計(jì)不易，開始懂事知禮，在家時(shí)便看管著弟弟不讓他們生事淘氣，隨著盧繼出門看相，幫著鋪?zhàn)罁u鈴。

    不曾想，今日又闖出禍?zhǔn)聛?，何棲讓阿娣取出藥油，湊過去要與他擦臉。盧大郎算中聞得何棲身上似有似無、淺淺淡淡的香味，剎時(shí)臉?biāo)苹馃?，搶過藥油道：“阿姊，我自己擦?！?/br>
    何棲微怔，又見他連耳朵尖都紅了，不由悶笑。她一時(shí)情急，倒忘了盧大半大的少年，已知曉男女有別。

    “擦好了藥油，將事老實(shí)交待了?！焙螚T騙道，“我讓你沈叔送你回家，替你求情?！?/br>
    盧大咧嘴一笑，道：“阿姊把我當(dāng)小三哄?！?/br>
    何棲頓時(shí)莞爾，道：“聽人說話倒是大人模樣，做起事卻沒輕沒重?！?/br>
    盧大道：“我不過情急，沈叔急著歸家見你，打得好快的馬，不攔著，一會(huì)就沒了人影?！?/br>
    沈拓吃驚道：“原來竟是我的錯(cuò)？”

    盧大老實(shí)低頭：“是侄兒錯(cuò)了?！庇洲D(zhuǎn)著眼，問，“阿姊，何公怎么不在家中，我還不曾拜見呢?！?/br>
    何棲道：“你怕是搬不來救兵，阿爹訪友去了?！?/br>
    盧大嘆氣：“怎這般不巧？”蔫搭搭地坐在那，霜打風(fēng)吹一般。

    沈拓替他說道：“不知怎么生的心思，找上我，要去船上做船工?！?/br>
    何棲啐道：“你全身有幾兩的力氣？要去船上做活？怪不得要瞞了盧姨盧叔?！?/br>
    盧大道：“桃溪漁船上也有與我同歲的，在那打魚撐船，也是細(xì)伶仃的胳膊，比對(duì)起來，我是不輸他的?！?/br>
    何棲道：“你只看他們船上打魚為業(yè)，又怎知他們背后多少辛酸艱苦，酷暑寒冬，細(xì)細(xì)瘦瘦倒要擔(dān)著養(yǎng)家的擔(dān)子？”

    盧大悶聲道：“家里雖能過活，也不寬裕，我又居長(zhǎng)，白長(zhǎng)這么大，也該與阿爹阿娘分憂?！彼ь^道，“沈叔船上，缺不缺雜役？打掃撣灰的，我總能做得來?！?/br>
    沈拓摸摸他的腦袋，道：“等你大些，再安排活計(jì)與你可好？”

    盧大嘆氣：“沈叔也拿話哄我?！?/br>
    何棲笑道：“不是拿話哄你，實(shí)是你歲小，再者，你阿爹還道要你繼承衣缽呢。”

    盧大喪氣，又是長(zhǎng)嘆一氣：“我便學(xué)了阿爹的本事，上街搖鈴要等得猴年馬月去？別人看我面嫩，半根胡須也無，哪肯找我算命看相？”他搖搖頭，伸出三根手指，“等我到了這歲數(shù)，再去哄騙人，方能賺得銀錢?！?/br>
    沈拓又是一巴掌招呼過去，道：“胡說，你阿爹哪里哄騙人？”

    盧大笑起來：“真?zhèn)€當(dāng)我不知？阿爹也就幫人排八字算吉日拿手?！?/br>
    何棲差點(diǎn)笑出來，連忙掩袖遮過，起身道：“我盛木蓮凍與你們吃，連盆浸在涼水中一天，倒有幾分涼意?！?/br>
    沈拓將盧大撇在院中，自己跟在何棲的身后，將懷里一包鮮摘的無花果遞給何棲，道：“池邊野生的果樹，我想著果rou清甜，你許是愛吃，便摘了一包回來?！?/br>
    何棲打開荷葉包，里面一捧紅紫微青、鮮靈靈的無花果，隱有清香，唇邊笑意深染，促狹地施了一禮，道：“大郎有心，多謝記掛！”

    第一百零二章

    沈拓被何棲逗得哭笑不得, 掰開一個(gè)無花果送到何棲嘴邊, 忽然心酸道：“我難得早歸, 盧大這混賴小子, 偏又出來壞我的好事?！?/br>
    何棲就著他的手小心吃了幾口果rou，果然甘甜清香, 聽沈拓怏怏不樂，笑道：“飯后送了他家去, 別讓盧叔與盧姨與他動(dòng)氣, 能費(fèi)什么事？”

    “這小子只欠棍棒教訓(xùn)，打了一頓還能老實(shí)些?！鄙蛲氐?。

    何棲道：“盧姨不知打斷了多少竹棍木條, 也沒見他們兄弟聽話老實(shí)。再者 , 大郎也是為爹娘解憂，對(duì)錯(cuò)暫且先擱置一邊。”

    沈拓笑起來：“依你說的，他不該打罵，反倒該夸？”

    何棲點(diǎn)頭：“攔馬魯莽該打, 本性純良該夸, 賞罰分明才好呢。不問前因緣由就打他一頓，莫非是要教導(dǎo)他不該生出擔(dān)責(zé)分憂的心思？”

    沈拓在旁也不應(yīng)聲，只管一瞬不瞬看著何棲發(fā)笑。何棲以為自己臉上沾了臟物，拿袖子輕拭了左右, 問道：“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沈拓握住她的手, 笑道：“并沒有不妥的地方, 我只想著，阿圓以后會(huì)是個(gè)好阿娘。”

    何棲奪回手睨他一眼, 拿篾兜從缸里撈了一尾紅尾鯉魚上來，道：“喏，勞煩夫君去鱗去骨，做一盤切膾來。”

    沈拓依言接過魚，又問：“娘子隨意支使我，也不給嘉賞好處？”

    何棲笑看著他，問：“尊駕要什么好處？盡管道來?！?/br>
    沈拓轉(zhuǎn)了好幾個(gè)念頭，正要張嘴，想想忙碌不得空閑，郁悶道：“河道已經(jīng)丈量勘測(cè) ，明府親去監(jiān)察督管，我這邊招徠役夫的事了，也要去河道監(jiān)工?！?/br>
    何棲搗了蒜泥，調(diào)了醬汁，道：“等大郎在河道監(jiān)工，我便去看你?！彼坪鯊奈从H告訴過沈拓：她喜愛他橫刀跨馬的英姿，如勁松，如利劍，直在心間刻上一道印痕，牢記不忘。

    沈拓忽然記起： 曾見農(nóng)婦挎了飯籃，送飯食與田地間勞作的丈夫，二人依坐在田壟說笑用飯，偷得片刻的清閑，身畔水鳥斜飛，驀得便讓人生出艷羨之心。

    自己似乎成了那個(gè)農(nóng)夫，何棲成了親備飯食與夫郎的農(nóng)婦，似乎此生所求都一一得償，再無半絲的遺憾。臉上帶笑，嘴上卻拒了，道：“那些臟亂，阿圓還是不要去了?！?/br>
    何棲湊過來，與他臉對(duì)臉，直看到他雙眸的最深處去，方笑道：“開渠通河，一輩子也不能親見幾回，我去湊個(gè)熱鬧?！?/br>
    沈拓低頭笑開來，去了魚骨，拭了刀刃，運(yùn)刀如飛，一片片魚rou薄可透光，碼在碟中細(xì)雪一般。

    .

    盧大在草亭里坐了一回，跳起來，揪了一根干草莖下來叼在嘴里，背了手，在院中轉(zhuǎn)悠了一圈。轉(zhuǎn)到馬棚前，沖著黑馬做了個(gè)鬼臉，又在一邊的柿子樹下來去徘徊，摘了一個(gè)青柿子，要拿去喂馬。

    阿娣守了院門，兩眼不錯(cuò)地看著盧大，眼看這小子摘了果子，心疼地直吸涼氣，等見他要喂馬，忙上來攔道：“盧大郎君，青柿子生澀，麻了唇舌，不好亂喂?！?/br>
    盧大郎老氣橫秋搖搖頭：“畜生也這般挑嘴，大災(zāi)荒年，草根都挖來填肚子?！?/br>
    阿娣氣咻咻道：“現(xiàn)在又不是荒年，也沒有大災(zāi)，果子好好生在枝頭，是郎君硬摘了下來，又來說嘴?！?/br>
    盧大郎吃驚看她：“好兇的丫頭，也罷，我家去，不與你計(jì)較?！?/br>
    阿娣幾步越過他，跑到院門前，展臂將門口堵了個(gè)嚴(yán)實(shí)，道：“娘子吩咐了，說你淘氣，讓我看住你?！?/br>
    盧大郎抬手揉揉臉，道：“我怎的淘氣，我不過家去?！?/br>
    阿娣不為所動(dòng)，道：“娘子說，你闖了禍，放你出門，不定藏誰家躲災(zāi)，讓你阿爹阿娘著急。”

    盧大郎仰天長(zhǎng)嘆：“阿姊誤我?！?/br>
    阿娣對(duì)他摘了青柿耿耿于懷，由著他在那火燒猴屁股似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自己當(dāng)了門神守在那，又擔(dān)心盧大發(fā)難，將倚在一邊的掃帚拿在手中。

    盧大看了，笑道：“我還能與你一個(gè)毛丫頭為難？”

    阿娣道：“我只聽娘子吩咐，不讓你出院門。”

    盧大唉得一聲，仍舊回草亭坐著，坐了一刻左右，撿起一顆落在地上的細(xì)果，捏了捏，軟乎乎的，沖著阿娣扔了過去，問道：“小丫頭，問你，施都頭什么時(shí)候回來？”

    阿娣臉上挨了一記，瞪了盧大一眼，憋氣答道：“施郎君要辦案，不知什么時(shí)候歸轉(zhuǎn)?！?/br>
    盧大大搖其頭：“小丫頭甚用沒有，一問三不知，唉！阿姊怎把你買回家來？”

    阿娣生平最怕二事，一怕何棲嫌她沒用，二怕何棲轉(zhuǎn)手要賣她，執(zhí)帚立在那直掉眼淚。盧大原先還老神在在坐著，搖著頭，晃著腿，不曾想自己嘴欠一句，竟把阿娣給說哭了，心里叫道：苦也，阿姊本就嫌我攔馬惹禍，我又弄哭了她的丫頭，被我阿娘知曉，打斷三根竹棍也消不了氣。

    盧大皺著臉，思索著怎么挽回一二，摸遍全身上下也沒摸出什么好吃好玩的來，又解開粗布荷囊，從里面翻出一條尾指長(zhǎng)的風(fēng)干蜈蚣。很是可惜地托在掌中：拿去藥鋪，還能換個(gè)幾文錢，便宜這個(gè)小丫頭。

    阿娣抽噎著拿袖子擦著眼淚，冷不防被躥到面前的盧大嚇了一跳，直牢牢地握緊手中的掃帚，想著：這黑小子是家里親戚，打了他，娘子是不是要賣了我去？

    盧大踢踢腳邊的土疙瘩，對(duì)阿娣道：“是我說差了話，我與你賠罪，你伸手，我送好玩的給你，你別哭?！?/br>
    阿娣眨眨眼，將信將疑地伸出手。

    盧大又是一聲嘆氣，將風(fēng)干蜈蚣放在阿娣的手中。阿娣瞪著掌中雖死猶生的毒蟲，伸著胳膊、僵著手，臉色灰里帶著青，直嚇得一動(dòng)不敢動(dòng)。

    盧大還絮叨道：“可惜不是紅頭的，又小，掌長(zhǎng)的話，還值錢，它們狡猾，專撿縫隙里鉆……”

    阿娣僵了半天，終于抖著手，尖叫一聲，將干蜈蚣甩到盧大身上，丟了掃帚邊哭邊跑去找何棲。

    何棲在里間聽阿娣哭聲，一驚之下，差點(diǎn)打翻了碟盤，，沈拓更是色變，倒提了手中切膾的利刃，將何棲拉到身后，道：“阿圓不要外出，我去看看?！?/br>
    何棲心里發(fā)急，道：“阿娣雖小，卻不是個(gè)冒失的，又哭又喊，不知出了什么事？ ”

    沈拓?cái)r她在屋里，剛要出去，阿娣已經(jīng)一頭撞了進(jìn)來，嚎陶哭著撲到何棲身邊，一指院中，哭訴告狀道：“娘子，他拿蜈蚣嚇我?！?/br>
    何棲虛驚一場(chǎng)，又看阿娣哭得可憐，氣不打一處，怒視著追在后面目瞪口呆的盧大郎，怒道：“盧大，好好的，為何要嚇阿娣？”

    盧大擺手搖頭，跌腳道：“阿姊冤枉，我何曾故意嚇?biāo)?？”他拿兩指捏著蜈蚣，道，“我明明與她賠禮，這丫頭不知趣，還扔了它，害我在草叢間翻找半日。”

    沈拓看何棲氣得不輕，揪了盧大出去，道：“哪個(gè)會(huì)拿條干蟲賠禮？你真不是存心嚇?biāo)?nbsp;”

    盧大道：“沈叔，我怎知她會(huì)害怕，我全身也只這條蜈蚣值錢?！迸ゎ^看看身后，心有余悸道，“小女娘好生嚇人，哭得我手抖。”

    沈拓看他似真被阿娣嚇到，心下好笑：“你倒受了一番驚嚇?！?/br>
    盧大擔(dān)憂道：“沈叔，阿姊怕是要與我生氣，你為我多說些好話。”

    沈拓不輕不重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道：“她是我娘子，生死同xue，你道我會(huì)站在哪邊？”

    盧大急道：“沈叔，男兒俠氣，怎能見色忘義？”

    沈拓哈哈大笑，揪了他道：“一來你阿姊不是什么色，二來，我與你哪來的義字？”

    盧大活魚似得掙扎了幾下，忽道：“沈叔，我知錯(cuò)，不如你罰我去船上做工？”

    沈拓伸指一彈他的腦門：“果然是個(gè)膽肥的，闖了一天的禍，還要打歪主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