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何棲聽完始末, 道:“我曾聽人言:養(yǎng)兒一百歲, 常憂九十九。盧叔與盧姨舐犢情深, 為了三個兒郎幾欲費(fèi)盡心血、耗盡心力。” 沈拓又掏出草編蜈蚣給何棲, 道:“這是阿存給阿娣的賠禮?!?/br> 何棲伸出纖白的手指捏著栩栩如生、纖毫畢現(xiàn),乍一看, 甚是嚇人的草編蜈蚣 ,十分為難:“阿娣下午被嚇得可憐, 好不容易才收了眼淚, 把這交與她,又要嚇?biāo)辉?。若不交與她, 卻是阿存的心意, 你我總不好棄在一邊,不與轉(zhuǎn)交?!?/br> 沈拓笑道:“這是臨水街老歪頭的手藝,他歲老,久不動手編草蟲, 阿存也不知怎么得來的, 當(dāng)是寶貝收著,連小二小三都不曾給,不曾想,因著心中內(nèi)疚, 倒給了阿娣?!?/br> 何棲揶揄道:“好難得的‘心意?!?/br> 沈拓大笑:“阿娣許不怕草蟲?!?/br> 何棲拿手帕包了草編蜈蚣, 道:“我替他拿去給阿娣, 與她明說是蜈蚣,她不敢看, 連同帕子收在一邊便好?!?/br> 阿娣正在自己屋中,趿著鞋,拿濕布擦席子,貪些涼意,又將頭上新得的絨花小心取下,仔細(xì)收在匣子中,拿了一把蒲扇邊扇風(fēng),邊數(shù)匣子里各種零碎,頭花、碎布、抵針、彩線、一點(diǎn)的碎銀。阿娣數(shù)了幾遍,樂得彎了眼:自己好生富裕,匣子里的事物一日比一日多,快要裝滿。 何棲來尋,阿娣臉上的笑意都還沒退下,跳下床,啪嗒啪嗒跑來開了門,笑問:“娘子找我,可有什么吩咐?” 何棲將帕子對角系了一個小包袱,對她道:“白日盧家大郎惹哭了你,自知不對,惦念著要與你賠禮。只是,他是個傻了,竟要送草編的蜈蚣給你?!?/br> 阿娣瞪著何棲手里軟膨膨的白色布團(tuán),實(shí)難想象,里面包著猙獰恐怖之物。欲待不要,又似辜負(fù)他人的心意,要她接手,心里又怕。左右為難之下,眼里浸出淚意,可憐巴巴地看著何棲。 何棲玲瓏剔透,笑著道:“阿娣連著手帕收好,也不必打開細(xì)看。” 阿娣遲疑道:“我怎好連娘子的手帕都收下。” 何棲道:“不塊一塊細(xì)布手帕,也不曾繡了什么細(xì)致的花草,不值什么?!?/br> 阿娣這才紅著臉收下,捏捏手帕,里面依稀是條毒蟲,又是怕又是驚奇 ,等何棲走好,托著手帕在手中半晌,終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抖著手解開手怕,一條半掌長的蜈蚣露了出來,兇相畢露,似要活過來。 阿娣駭怕之下,甩手將草編蜈蚣扔到了帳中角落,扔后又抽抽鼻子,想著:雖嚇人,卻是難得之物。忍著害怕,顫抖著找回蜈蚣,仍舊拿布包好,邊哭邊將它收進(jìn)了匣子里。 晚上睡在帳中,做了一晚的惡夢,總疑草蟲活過來,爬到了自己身上。 隔日何棲看她紅紅的眼眶,道:“阿娣害怕,我讓大郎還與盧大可好?” 阿娣想了想,終是搖頭拒絕,道:“巴巴還回去,似是削人的臉面。” 何秀才得知后,呵呵一笑,放下書道:“阿娣編個蟲籠,將那草編蜈蚣關(guān)進(jìn)去??v使活過來,也爬不出來。” 阿娣轉(zhuǎn)憂為喜,片了細(xì)竹篾,編了兩個小蟲籠,一只自留,一只送與了盧大。一本正經(jīng)對沈拓道:“郎主讓盧家郎君捉了蟲,關(guān)籠子里,不然跑出去,咬人一口,可是要吃官司的?!?/br> 盧大捧著蟲籠,撓頭抱怨 ,道:“沈叔,你家的丫頭定是個傻的。我捉的蟲,有毒的賣與了藥鋪,沒毒的進(jìn)了肚子,蟲籠有個甚用?” 沈拓拍拍他的肩,道:“你不傻,聰明得緊?!?/br> 盧大當(dāng)了真,得意笑道:“雖比不得讀書認(rèn)字的小郎君,自認(rèn)不是蠢的,沈叔雇了我去船上,大可放一百個心?!?/br> 盧娘子愁腸百結(jié):這榆木的腦袋,哪怕日后娶了娘子,也拉攏不住。 . 何棲坐在書案前,仿照著路引將陳據(jù)等人的樣貌、身份、來歷另記了一份,翻出一個扁匣裝好,又另寫了一封書信,交與沈拓,道:“大郎送去與明府過目,我們所雇之人,有名有姓,知根知底,有過有往,一一可以細(xì)查,明府若是不放心,大可翻了戶籍比對。” 沈拓將扁匣揣在懷里,見何棲長眉微鎖,問道:“阿圓心里有事?” 何棲道:“我喜愛方娘子,她是女中的丈夫,以她之能,做船上的雜事定不是什么難事,陳家哥哥等人也頗服她。只是,她是女娘,終有不便之處,明府是個謹(jǐn)慎之余,怕不是肯用她?!?/br> 沈拓道:“縱是不成,又與娘子什么相干?方娘子要是心存怨氣,娘子不必與她來往。” 何棲笑道:“方娘子不是這等人,我信她?!?/br> 她言之鑿鑿,竟是極信方娘子,不過數(shù)日,已是傾心相對。沈拓很不是滋味,醋到:“才幾日,阿圓倒把心掏了出來?!?/br> 何棲聽他語氣不對,又看臉色有異,笑道:“這是怎么說?” 沈拓不平道:“先時阿圓都不曾這般信我?!?/br> 何棲道:“她是我的誰,你又是我的誰?你倒要與她相提并論?” 沈拓一怔,細(xì)想片刻:果然不能相比,自己才是不同的。揖禮道:“娘子恕罪,為夫知錯,為夫與娘子賠禮?!?/br> 何棲笑起來,道:“知錯就好,賠禮便算,若你也捉了蜈蚣來,我可編不來蟲籠?!?/br> 沈拓大笑出聲。 . 季蔚琇看了何棲記得手帳,訝異她的縝密,抽了一張,細(xì)看后問沈拓道:“都頭,你娘子所記真?zhèn)€半分不假?” 沈拓不喜何棲受疑,道:“明府不信,只管比對戶籍,定是不差?!?/br> 季蔚琇這幾日一直在河道監(jiān)工,難得休沐,不由起了好事之心,真打發(fā)了季長隨去問縣丞要來戶籍,隨意挑了一人比對,果然相貌、年歲、住址無一不差。 季蔚琇嘆道:“都頭娘子有心了。”他笑,“她是如何記得這般周詳?” 沈拓也不隱瞞,道:“此事若是論功,娘子居七分,陳據(jù)要占三分。他是個百事通,樣樣知曉一些。娘子記了手帳,事后念與陳據(jù)聽,讓他挑出錯處,再一一更改?!?/br> 季蔚琇抽看了幾人,剩余的眾人卻不再詳看,只拆了何棲的書信,問道:“方娘子真有這般本事?” 沈拓回道:“確無夸大,她擅拳腳功夫,好些八尺男兒也不是她的對手?!?/br> 季蔚琇負(fù)手而立,忽笑道:“不曾想我也做了井底之蛙,在禹京時,只道天地靈秀都給了京中一地,皇城巍巍,風(fēng)流人物盡在其中。直是可笑,市井之地,矮院灰墻,另有精彩。是我自大了?!?/br> 他撫手嘆息,對沈拓道:“船運(yùn)一事,大郎與娘子只管做主,實(shí)是不可自決的,再來與我商議?!?/br> 沈拓聽罷拱手應(yīng)喏。 季蔚琇看他離去的背影,又想起京中收到的書信,重看一遍丟在火中,與季長隨道:“厭煩得很,一個一個人心不足,阿父并無遠(yuǎn)見,只累得阿兄cao撈,多思多慮最損康健?!?/br> 季長隨忙道:“郎君桃溪任滿,便可回京與大郎君分憂?!?/br> 季蔚琇輕嘆:“阿兄似是另有打算,只讓我在桃溪河道上用心?!?/br> 季長隨笑:“郎君所做之事,利國利民,水通瀾江后不知多少得惠的人,要為郎君供起長生牌位?!?/br> 季蔚琇仍是不太開懷:“這豈是我之所求?!?/br> 季長隨小心問道:“小人是愚昧的,不知郎君所求為何?” 季蔚琇愣了愣,許久悵然道:“我也不知?!?/br> . 何棲得知擬定之人,季蔚琇竟無一個駁回,全都允了,不由喜笑顏開,拍手笑道:“我實(shí)是錯估了明府的心胸?!?/br> 沈拓看她笑得開懷,自己也跟著笑,拉住她的手道:“陳據(jù)他們得知,還不知如何高興?!?/br> 何棲戲謔道:“他們馬上便有苦頭吃,說不得捱不了苦,心里如何后悔呢?!庇中Φ?,“大郎去知會陳家哥哥他們,讓他們打點(diǎn)了行裝,我寫封書信曹家表伯?!?/br> 沈拓拉住她:“阿圓也太急了些,天色將晚,明日再說不遲?!?/br> 何棲道:“是我輕狂了,只是此事一了,倒似卸了千斤的重?fù)?dān),整個人都松快了不少?!彼眯溲诹四槪Φ?,“可見我是無用之人,強(qiáng)裝了幾日,今日便露了餡,不過是個蠟槍頭。” 沈拓一把抱起她,笑道:“這還無用,怎么才算有用?你倒來說說?” 何棲心里高興,雙手抱了他的頸項,湊近耳邊反問:“我也不知呢,不如大郎來說說?” 沈拓雙眸微暗,唇含淺笑,壓低聲音道:“說是說不來,做卻做得來。”他一個用力便將何棲放到床上,逼近道,“阿圓,可要知道?” 何棲又推又打,罵道:“你好大的膽,白日宣yin?!?/br> 沈拓笑著抓住她的手,道:“我何時有這等心思,不過想與阿圓一同躺躺,說說貼己的話?!?/br> 惹得何棲氣得拿手?jǐn)Q他的皮rou。得手一記,又撲到他懷里笑道:“大郎,我真開心?!?/br> 第一百零五章 雇工事定, 陳據(jù)得了話, 喜得直拍大腿, 陳老娘瞇縫著眼, 笑打陳據(jù)幾下,道:“大狗不要只顧著高興, 好賴去謝謝都頭家里?!?/br> 陳據(jù)聽了陳老娘的話,與徐安、方八等人商議湊錢買壇酒來。路過甜水鋪, 站住了腳, 看著店里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千言萬語哽在喉中, 無從說起。 倒似陳賴的娘子起身拭汗, 見著陳據(jù)揚(yáng)起一個笑,遠(yuǎn)遠(yuǎn)福了一禮,道:“陳家叔叔,來家吃碗甜湯?!?/br> 陳據(jù)近前幾步, 沒有進(jìn)店, 目光落在她腮邊的小痣上,欲言又止,尷尬之際,顧左右而言他, 問道:“侄兒見我, 怎不出聲?” 陳家小童蹲在那, 拿干布抹干一疊湯碗,這才撅著嘴出來道:“陳叔不守信用, 說要來看我,卻失信不來?!?/br> 陳據(jù)呵呵一笑,從懷里掏出一個粗陋的不倒翁來,道:“是陳叔不對,陳叔與你賠罪?!?/br> 陳家小童見了不倒翁,樂得手舞足蹈,一把抱住陳據(jù)的腿,仰著臉笑沒了眼睛:“多謝陳叔,陳叔待阿細(xì)真好?!?/br> 陳賴娘子見兒子三天兩頭要陳據(jù)的東西,心里難安,斥道:“阿細(xì)無禮?!睕_陳據(jù)又是屈膝一禮,歉疚道,“我們母子蒙陳家叔叔的看顧,不許地痞潑皮上門糾纏生事,尚不知如何感激道謝。小兒無賴,又賴陳家叔叔破費(fèi),叔叔月旬半載能得多少錢,上面又有母親奉養(yǎng)?!?/br> 陳據(jù)道:“不過小兒玩意,泥捏土胚,能費(fèi)什么錢?我……”他強(qiáng)笑道,“我與侄兒有緣,心里喜愛,再者,我與賴家哥哥親近兄弟,他的親子,我理應(yīng)多加照看?!?/br> 陳賴娘子聽他說起陳賴,微有動容,道:“人走茶涼,叔叔好心才記著與拙夫的情義?!?/br> 陳據(jù)只感舌尖微苦,輕聲問道:“嫂嫂,賴家哥哥可有家書或口信捎來?” 陳賴娘子沉默搖頭,茫然道:“沒有他的消息,許是……不在了?!?/br> 是生是死,于她似乎只成一個淺淡的念想,一個無望的期盼,一個虛無的等待。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哪怕鬢染秋霜,都不會有多余漣漪。 她等的不是人,只是做一件等的事而已。 陳據(jù)心中酸疼,為她,又為自己:“嫂嫂,我……要去宜州一趟,你放心,我托了交好可靠的兄弟,不讓閑漢來擾你。” 陳賴娘子露出一個又淺又軟的笑意,道:“叔叔費(fèi)心,奴家實(shí)不知該如何感謝。” 陳據(jù)道:“嫂嫂不必掛懷,這是我與賴家哥哥的交情?!彼f得蒼白無力,只差掩蓋不住自己的小人嘴臉、齷齪心思。拱手道,“我叨擾半日,倒誤了嫂嫂的生意。嫂嫂不用理會我,自去招呼吃湯的客人?!?/br> 陳賴娘子輕聲道:“叔叔珍重,遠(yuǎn)行在外,冷暖饑寒無人打理,自家記得添衣加飯;人生地不熟,忍耐些性子,不要與人吵嘴動手,免得生事吃虧?!?/br> 陳據(jù)道:“嫂嫂的囑托,陳據(jù)記在心里。”他幾欲脫口而出:嫂嫂等我歸轉(zhuǎn)。 然而,他又有何身份說出這話? 陳據(jù)掩面,落荒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一只腿腳。 陳賴娘子對著他離去的背影,微出了會神,另換上笑臉招呼進(jìn)鋪的客人:“徐翁,晌午得閑了?不知是要香茶還是梅湯?” 陳家小童玩著不倒翁,拉拉陳賴娘子的衣角,問道:“阿娘,陳叔下次什么時候來與我玩?” 陳賴娘子捏勺的手緊了緊,淡聲道:“阿細(xì),阿娘也不知道?!?/br> . 何棲立在書案前拿竹刀裁紙,沈拓叮囑道:“阿圓寫信給表兄,寫得粗淺點(diǎn),免得表兄琢磨不開?!?/br> 何棲笑:“你也忒小看人,我能有幾斤幾兩?再者寫封書信,又不是破題做文章,還講究駢四儷六,一紙錦繡?” 沈拓嘆氣道:“表兄七八歲時,不愿長大后繼續(xù)做棺材,與表伯夸下???,要讀書識字考功名。表伯想著家中莫非要出一個文曲星來,樂顛顛送了表兄去私塾。誰知表兄一看書本,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只看得一個頭兩個大,下學(xué)后兩腳打晃。自家捧了竹杖跪在表伯面前道:阿爹,我念不進(jìn)書,你打我一頓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