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表伯發(fā)狠,怒道:書本紙墨好些銀錢,一文錢一個字,你也得給我學(xué)回本來。 表兄無奈,拿了算盤與姑祖父學(xué)撥算珠,姑祖父還當(dāng)他好學(xué)呢,一問才知表兄要計算自己認(rèn)多少字才值回筆墨書本錢?!?/br> 何棲忍俊不禁,笑道:“表伯當(dāng)真妙人!大郎莫要說給阿爹知,免得阿爹生氣罵表伯有辱斯文。”又道,“大郎去一趟姑祖母家中,問問有沒有口信或者衣食要給表伯捎去的,一并托給陳家哥哥帶過去。” 沈拓道:“我先頭路過臨水街,順路便去姑祖母家,伯母與表嫂只道略整理一番,下午支使仆役送來?!?/br> 何棲寫好信,吹了吹墨,交給沈拓:“大郎再看看,可有漏寫了什么?” 沈拓極信她:“阿圓心細(xì),哪會遺漏?!贝执謷吡艘谎?,笑道,“我看沒少什么?!?/br> 何棲嗔笑:“直把我夸得不自在起來?!?/br> . 陳據(jù)等人抬了酒來沈家,眾人聚在院中,要敬沈拓與何棲吃酒。 方娘子梳了單髻,不施半點脂粉,不飾半件花簪,越眾上前道:“陳家大哥、徐家哥哥與我家夫君,只在院中敬都頭的酒。我與都頭娘子懶怠與你們這些臭漢笑鬧。” 陳據(jù)最近深服何棲,忙笑:“二位嫂嫂大可入內(nèi)自在說話,只是好歹吃幾口酒,成全我們兄弟的一分心意?!?/br> 何棲看他們齊聲起哄要自己吃酒,不再婉拒,接了一盞酒,笑道:“我不擅飲,只吃得這一盞,眾位叔伯勿怪?!?/br> 陳據(jù)與徐安等人連連搖手,七嘴八舌道:“不怪不怪?!薄吧┥┛铣赃@一盞,便是天大的臉面?!薄吧┥┧?,我們哪會不識好歹?!?/br> 何棲舉盞一飲而盡,倒轉(zhuǎn)酒盞示意,又惹得陳據(jù)等人大聲夸贊。 沈拓怕何棲臉嫩禁不得這些人打趣,笑道:“如何把我撇在一邊,要吃酒只管來,今日熱鬧一回,等你們回來再好生吃一場?!?/br> 徐安問道:“都頭,我們在院中高聲胡鬧,可會驚擾到秀才公?” 沈拓笑道:“岳丈去千桃寺小住,并不在家中?!?/br> 方八大笑:“不在就好不在就好,小舅岳丈都嚇人得很?!彼沽艘缓M氲木疲G羨道,“唉,與都頭不好比。秀才公是讀書人,不似我家的岳丈,用拳比用嘴還多。真是苦也!” 沈拓邊接過酒邊想:這等夸贊,倒是讓人無福消受。 方娘子見他們?nèi)鲩_了性子,笑著拉了何棲的手,道:“我有一肚的話要與meimei說呢,這些混人只讓都頭招待如何。” 何棲反攜了她的手,笑道:“我也有話與阿姊說呢,阿姊去了宜州,可要有些時候不能相見。年前梅花開的時候,我與阿娣試著做暗香湯,拿鹽腌了含苞的梅花,前幾天啟了壇,倒沒壞,只不知有沒有存下香味。阿姊既來,恰好與阿姊送別?!?/br> 方娘子贊嘆道:“meimei靈秀才有這些巧思,我只怕我粗笨如牛,糟蹋了meimei的香飲?!?/br> “既是吃食,入腹之物,湯水飯羹,進(jìn)了肚都算不得糟蹋?!焙螚Φ?,“再者,大凡自認(rèn)粗笨的,反倒是纖巧、秀致。” 方娘子滿眼含笑:“再粗笨,也偷點meimei的靈巧,沾些香氣來?!?/br> 何棲將方娘子讓入偏廳,讓阿娣放下竹簾,茶案上擺開淺青海棠茶盞,又取出一個白瓷小壇,拿竹鑷夾了幾朵梅花輕投盞中。 阿娣燒滾水,提壺注入盞中,只見水氣升騰,花苞徐徐綻放,似有暗香浮動。何棲待水微溫,拿匙點了兩匙的蜜。 方娘子笑:“街集上茶鋪、香飲挑擔(dān)也賣的泡茶、點茶,我也買來吃過,卻從沒吃過meimei這般雅致的,倒不像吃的,反倒似看的?!?/br> 何棲道:“阿姊嘗嘗,我也是新做,不知好壞?!?/br> 方娘子小心取盞聞了聞,又微啜一口,汗顏道:“味倒是甘甜清淺,只沒聞出香味來?!?/br> 何棲自己也拾盞吃了幾口茶,笑道:“放了好些蜜,自少了不甘甜,我也不曾聞到梅香。 ”強(qiáng)撐道,“‘暗香浮動月黃昏,’既不是月夜,自也無香浮動?!?/br> 方娘子笑起來:“meimei說得我半懂不懂,不管有沒有香,茶卻是好茶,又好看又好吃,還求得什么?” 何棲也不氣餒,道:“今歲天冷,再采梅花,炒鹽腌制?!庇窒肓讼敕侥镒拥脑?,“阿姊的話細(xì)思竟有幾分禪意。” 方娘子道:“meimei想得憑遠(yuǎn),我不過隨口的話,再者,我實不喜歡那些和尚禿驢。這些人要么受些挫磨,跨不過去坎;要么做惡事,想要回頭;再要么躲著清靜,什么出世離塵。為著個六根清靜,只將老父老母,妻兒家小,統(tǒng)統(tǒng)拋到了腦后,也不管家中是不是無米做炊,家人日夜哭啼;做了惡事只當(dāng)剃了頭,便償了罪,消了孽,念幾頁經(jīng)書倒把過往一筆勾銷,憑得便宜輕省?!?/br> 何棲笑出聲來:“阿姊言語尖銳,果然不喜神佛寺廟?!?/br> 方娘子自己也笑了:“meimei不知,我實是煩那些遇事便扯前世的,今世過得不痛快,便說前世造的業(yè),前世過暢快了,莫非就是前前世修的德?怨天尤人,攀扯前世,倒不反思今世兩手一背,屁事不做?!?/br> 何棲笑得嗆了茶,咳嗽不止,阿娣忙棄了手上的活過來拍她的背。 “我實愛與阿姊說話?!焙螚沽丝?,遺憾道,“偏明日就要分開了?!?/br> 第一百零六章 沈拓與陳據(jù)幾人在院中吃酒吃得天昏地暗。 陳據(jù)笑道:“也只哥哥成昏那日, 才這般胡天海地, 亂吃一氣?!?/br> 沈拓道:“以后定有更好的時候?!庇謫査麄兇螯c的什么行裝。 徐安答道:“眼下天熱, 也不必個個帶上鋪蓋, 幾人合用一床,足以應(yīng)對。再挑些米糧油鹽, 自家埋鍋造飯,常日只在船上住著?!?/br> 沈拓道:“倒也使得, 你們幾人合做一班, 互相照料?!睂⒁粷M碗酒推給徐安,問道 , “徐家兄弟可安排了家小?” 徐安憶起妻兒, 不禁笑道:“家里娘子賢惠,兒郎聽話,倒沒什么不放心,只是不大舍得?!?/br> 方八湊過來哈哈大笑:“幾位哥哥都不比我, 我娘子與我同去, 去哪處都似家中。你們眼熱,卻是羨慕不來。” 徐安等人指著方八大笑:“這廝好不得意,不過,他們夫妻一路, 我們這些人確實羨慕不來?!?/br> 有人氣不過, 酸道:“徐家哥哥好歹成家, 有妻有子,最多月余, 又能重聚。我們這些只單一人的,進(jìn)進(jìn)出出好不冷清。” 陳據(jù)勾起心事,一肚子的餿水直冒泡,對方八道:“你倒神氣,不過是你娘子的狗腿?!?/br> 方八搖了搖頭,嘆道:“哥哥雖比我年長,到底不曾成家,不知其中的滋味。二人合意,做個狗腿怕個鳥?” 眾人拿酒灌方八,道:“這廝不曉事,只管來氣我。” 有人搖頭晃腦,譏笑道:“可不是鳥事?鳥人夜間行鳥事?!?/br> 徐安聽他說得粗俗,喝道:“快快住嘴,臟人的耳朵?!?/br> 沈拓又陪了幾碗酒,取出何棲備的匣子給陳據(jù),道:“里面有你嫂嫂寫的一封信還有你們眾人的路引,不好遺失,仔細(xì)收好。見到曹表兄,將信與他過目,有不決的事,你們二人商議?!?/br> 陳據(jù)見他們夫妻二人上下都打點的妥當(dāng),揖禮道:“哥哥放心,事關(guān)眾人行程,再不敢馬虎敷衍的?!?/br> 沈拓道:“再有一事,盧哥哥家的大郎與你們同去,他歲小,又是閑不下的性子,你費(fèi)心多加看顧,別讓他生事,也別讓人欺了他。” 陳據(jù)吃驚:“盧大才幾歲,盧大哥盧嫂嫂好生狠心?!?/br> 沈拓道:“盧哥哥一心要磨磨盧大的脾性,我托了表兄,帶著盧大學(xué)些應(yīng)對高低?!?/br> 陳據(jù)擔(dān)憂道:“自家的侄兒,自要看顧,只是,他小兒一個,不曾離過爹娘跟前,夜間不會哭鬧起來吧?我可要備些玩物吃食哄逗?” 沈拓笑道:“你當(dāng)盧存多大?他這個年紀(jì)雖不舍父母,也不至于哭鬧,要吃要玩?” 陳據(jù)想了想,摸了摸鼻子道:“我將他記成七八歲的模樣,黑瘦細(xì)小,又淘又鬧,去我家中做客,翻上屋頂掏鳥窩。我老娘本就眼花,只在院中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以為拐子進(jìn)家將他拐了去?!?/br> 沈拓想起盧家三子也是頭痛,道:“盧大如今也懂得事,知曉進(jìn)退?!?/br> 陳據(jù)撓頭道:“哥哥,他要淘氣,我可不管,要拿布繩捆了他?!?/br> 沈拓想他也不擅應(yīng)對稚童少年,道:“憑你如何,只別傷他,全須全尾帶去,囫圇帶回便是?!?/br> 陳據(jù)笑道::“這些頑童最會欺軟怕硬,看人的臉色,不拿出十分的手段,只怕降他不住?!?/br> . 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盧娘子將盧存的衣物鞋襪打了一個包袱,拆開解去,總疑心落下了什么,又貼身與他藏了幾塊碎銀,反復(fù)叮嚀道:“我兒在外不要亂走,只聽你陳叔、曹叔的吩咐,也不許沒大沒小亂嚼舌頭。渴了不要吃臟水,餓了也不要硬撐著,壞了脾胃。有什么不懂的,不要自家拿主意,先行問問你陳叔曹叔的意見?!?/br> 盧大聽她反復(fù)嘮叨,也只老實聽著,不住點頭。 盧娘子又低聲道:“阿娘為你藏了些碎銀,縫在里衣貼里,防著賊子翦綹下手。你平日別去動它,不趁手時再拿來花用?!?/br> 盧大道:“阿娘不用另留銀錢給我,家中樣樣花費(fèi),哪少得錢?要是有余,便給小三子買些糕點。” 盧娘子背轉(zhuǎn)身偷偷擦了眼角的淚,笑道:“你歲小,又沒出過遠(yuǎn)門,不知在外的艱難,少了一文都能逼得人投河。” 盧大笑著道:“我又不是一人走道,身邊好些的叔伯,他們還能將我撇下。” 盧娘子啐道:“在日只知嬉皮笑臉,在家也隨著,在外只將心收得緊些?!彼纸饬税?,自言自語道,“我似是落了什么同,一時竟想不起來?!?/br> 盧大上前將翻出的衣物胡亂塞回去,道:“阿娘看了幾遍,真?zhèn)€沒落下什么?!?/br> 盧娘子抬手給他幾下,怒道:“我收拾得齊整,你抬手就翻得跟豬肚似的?!?/br> 盧大嬉笑著避到一邊,想起什么,從床里拉出一個藤箱,將一只蟲籠拿了來,掛在腰間,笑道:“險些將它給忘了。” 盧娘子啼笑皆非,道:“帶蟲籠去是做什么?還道你大了,收起了玩心?!睋u著頭傷感:大兒到底還是歲小。 盧大狡辯道:“沿路捉些蟲。我聽陳叔道:好些富戶貴人,喜愛斗雞斗蟲,路上要是逮著黃蛐蛐,說不得還能賣得高價,發(fā)筆橫財?!?/br> 盧娘子笑道:“又來胡說,白日發(fā)夢,誰家銀子咬手來買你的蟋蟀?” 盧繼因盧大明日起身,今日便早早收了卦旗,歇了搖鈴,斜陽未落就歸轉(zhuǎn)家中,聽了盧娘子的話,道:“大兒倒不是胡說,好蟲確能賣得高價?!?/br> 盧娘子接過他的卦旗,冷笑道:“便是值錢,你家兒郎能懂得什么好蟲壞蟲?值錢也被一腳踩掉肚腸?!?/br> 盧繼連忙笑著奉承:“娘子英明,再有理不過,大郎快與我阿娘認(rèn)錯。” 盧大笑:“我不過白說一嘴,真沒那些念頭?!?/br> 盧娘子嘆到:“我只怕你在外,見著逼人的富貴,看野了心思,迷了神道,丟了本分,不肯再靠兩手吃飯。世上的人,靠著巧宗發(fā)財?shù)哪苡袔讉€?還是腳踏實地才好安心?!?/br> 盧大道:“阿娘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再不會去行旁門左道的事。” 盧繼知盧娘子心里難受,等她去廚房備食,自己又叮囑盧大幾句,道:“大郎不再是繞膝的小童,知事識禮,這次你去宜州,身邊又有叔伯相伴,他們是重情重義之人,我倒沒有半分的不放心。 我只一言叮囑,你要記在心里:雖說你沈叔將你托給他的表兄曹英,里面又有你阿姊的書信在,到底是他們一廂情愿、做不得主,你見了曹兄,要是他面帶勉強(qiáng),此事便罷,不許強(qiáng)求。 你也不許心存怨懟,做那升米恩斗米仇、不知足的爛心小人?!?/br> 盧大愣了愣,黑瘦的臉上微有驚疑:“若是曹叔不要我,我豈不是白跑一趟?” 盧繼道:“你便當(dāng)在宜州玩了一趟,見見宜州的繁華,開開眼界,長長見識?!?/br> 盧大嘀咕道:“家中哪得的銀錢許我這般敗家?” 盧繼沉下臉,道:“阿爹囑你的事,你可能應(yīng)下?” 盧大不肯應(yīng)聲,紅著眼抬頭道:“阿爹,白走一趟我不甘心。”咬牙道,“曹叔要是不肯用我,我不怨他,只求阿爹允我在船上做工?!?/br> 盧繼一拍他的腦門:“許不許我在船上做工?是阿爹能定的?宜州那邊仍由你曹叔說了算?!?/br> 盧大急道:“我與他端茶送水、洗腳搓背、洗衣打扇,如此這般他可能用我?” 盧繼氣得兜頭兜腦連抽他幾下,恨道:“做你老子倒不曾得你這般孝順?!?/br> 直打得盧大抱頭鼠躥,邊逃邊道:“阿爹消氣,這如何一樣,我討好他是圖他的本事,我待阿爹,卻是本心?!?/br> 盧繼追得累了,招他回來,語重心長道:“盧存,盧大郎,你記好:強(qiáng)扭的瓜不甜,凡事切忌強(qiáng)求,不可太過。萬事皆有小道,不到萬不得已,萬萬不可棄了大道,哪日你棄了,嘗了小道的便利,便再也走不回來了,道偏了,心也不正。盧大,你可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