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盧大仍不吭聲。 盧繼急道:“盧大,我可記得? ” 盧大抬眼,只見盧繼兩眼發(fā)紅,眼角拖了長長的皺紋,雙頰支離高聳,特地留著的兩縷滑稽的長須似有霜色。伸手狠狠自抽了自己一巴掌,跪倒在地上,道:“阿爹息怒,兒子記下,刻骨不忘?!?/br> 盧繼長松口氣,扶起盧大道:“這便好、這便好……” . 盧大怔怔坐在小院中,隨手逮了一只螞蚱關(guān)進(jìn)蟲籠,他臉頰一個鮮紅的掌印,又麻又痛。 盧小二盧小三跑到兄長面前,齊齊歪了頭看他發(fā)紅的臉。 盧小二問道:“阿兄,你闖了什么禍,被阿爹扇了巴掌?” 盧小三則道:“阿兄,痛不痛,我拿唾沫與你抹臉?!?/br> 盧大嚇?biāo)麄兊溃骸鞍⑿植宦犜?,惹得阿爹生氣,才被打了一頓。你們要是淘氣,阿爹打你們一巴掌,定把你們的牙都打掉?!?/br> 盧小二嘻笑著坐到他的腿上,道:“我從不惹阿爹阿娘生氣的?!?/br> 盧小三賴進(jìn)盧大的懷里,眨了眨黑亮的雙眼,一本正經(jīng)問道:“阿兄要離家出遠(yuǎn)門?” 盧大摟緊兩個幼弟,鼻中發(fā)酸,兩眼發(fā)澀。 盧小二與盧小三各自抱了他的胳膊,小聲道:“阿兄記得早點(diǎn)歸來?!毕胂胗掷m(xù)上一句,“帶了糕點(diǎn)來。” 盧大不由失笑,腰間蟲籠里,蚱蜢悉悉嗦嗦爬動,晚風(fēng)徐來,輕送涼意。 作者有話要說: 季蔚琇本文里不會有感情線……orz(無辜臉) 第一百零七章 何棲立在廊下, 蟬噪蟲鳴, 雀飛燕回, 階前一隊(duì)蟻蟲搬了一條肥碩的活蟲, 熱熱鬧鬧地成群而過。她瞧得有趣,撿一根細(xì)枝, 將一只脫隊(duì)的蟲蟻撥了回去,道:“你們也是好生忙碌?!?/br> 阿娣坐在一邊洗著一把水嫩的豆苗, 道:“娘子, 仔細(xì)它們咬你。” 何棲丟了細(xì)枝,這些蟲蟻來來往往, 倒顯出家中的冷清來:“你家郎主去送陳家郎君一程,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阿娣笑道:“兩腳走道,又挑了好些行李,定走不快,說不得還沒出城呢?!?/br> 何棲抬首看碧空如洗, 浮云緲緲:“出行晴好, 倒是一個好兆頭,想來此行平順?!?/br> 阿娣沒這些感懷,還埋怨道:“前幾日家中人來人往,娘子每日忙著應(yīng)對, 都不曾好生歇歇。” 何棲笑道:“忙時嫌不能偷閑, 事了又嫌長日聊聊;人多時嫌吵得慌, 散后又嫌空寂。” 阿娣自己是個閑不住,卻看不過眼何棲辛勞, 只恨自己手短不足,不能事事代勞。開口笑道:“娘子識了字,讀了書,就多了好些想頭。像我一日日的,有衣穿,有飯吃,還攢得錢,再沒多想的?!?/br> 何棲笑道:“世間難事,其一便是知足常樂,好些人都比不了阿娣呢?!?/br> 阿娣最喜何棲夸她,比得了賞錢還要高興,樂得眉眼都開了。 . 曹英留了一臉的絡(luò)腮胡,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這段時日在江邊碼頭風(fēng)吹日曬,整個人黑時透紅、紅里透黑,打眼看,不似他爹曹大,反倒神似他叔叔曹二,一瞪眼,一擼袖,盡是草莽作風(fēng)。 曹英也是無奈,四艘船停在宜州郊外一個將將廢棄的小碼頭,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一箭之地才有茶寮、食肆。住倒罷,晚上睡在船上便是,吃食卻是麻煩,曹英在家中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之輩,哪肯日日洗手做炊,勉強(qiáng)糊弄了幾日,連吃了幾頓的夾生飯,直吃得面色發(fā)青,舌中生苔。 別說曹英不愿再吃,便連那幾個船工也是一臉菜色,幾人攜手而來,找了曹英道:“曹郎主,船上做工,都是累人的活計(jì),填不飽肚子,如何能成?” 曹英聽后,便去食肆找了鋪主,將給了些銀錢,令他每日蒸了米飯?zhí)魜泶a頭,再配些葷菜大rou。鋪主是個好心的,又常與船戶交道,曹英又大方照顧他的生意,便笑道:“郎君好心,老兒與你一句話,天熱哪存得住rou?縱是有,也是高價(jià),日日肥rou供養(yǎng),如何吃得消?” 曹英生得粗,卻非不識好歹的,聽他有意指點(diǎn),忙離座揖禮:“阿公教我?!?/br> 鋪主道:“郎君若是不缺銀錢,只當(dāng)老兒胡說,若要精細(xì)打算,不如聽我一言,大rou便免了,另換雞魚,逢店中殺豬宰羊再送大塊的肥rou。” 曹英笑道:“我自愿精打細(xì)算,只怕落下苛刻的名頭來?!?/br> 鋪主吃驚,道:“縱是太平年月,哪得肥魚大rou的?郎君供著好飯食,怎么會以為落下這孬名來?” 曹英聽了鋪主之言,用雞鵝替了肥rou。 這一換,他儉省了銀錢,幾人船工倒不滿起來。這些人從船隊(duì)退下,沒了營生,乍得差使,個個感激涕零,不勝唏噓。 只是人心不足。 做得幾日,幾人便知曹英是個新手,于船運(yùn)并不精道,請了他們更是要他們擔(dān)了教導(dǎo)一責(zé),又見曹英謙卑,頗為恭敬,出手又大折,遂將他視作冤大頭一流。私下湊一塊,互通主意,道:看他穿衣行事,家中富裕,也不知哪家積得金山銀山,隨意讓他消遣揮霍。 另一個道:從來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我們掏空了肚,教得他們張翅,以后如何再肯敬著你我。 有人附和:需留上幾手,只讓他們離不得我們。 帶頭的道:也不知他是什么來歷,雖不蠢,到底初出茅廬,不太通。我們對了口徑,一起哄著他。 曹英頭遭擔(dān)了這么大的事,面上裝得鎮(zhèn)定,肚里卻是心虛,平日只供著這幾個老船工,雖品出幾味,也忍了下來,只作不知。 船工又拿話來套他,曹英瞞了底細(xì),并不上當(dāng)。 等曹英擉了大rou葷菜,幾個船工心下不悅,擺了臉色出來,嫌飯食不好,找了曹英,見他竟是另備好菜好酒,更是不滿,道:“曹郎主出身富貴,不知肚里少了油水,身上便沒力氣,沒有力氣如何做活?” 曹英吃著酒夾著菜,憋了一肚子的鳥氣,心道: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敬他們一尺,他們倒順勢上了高臺,充起我的祖宗來。我因自己生得面惡,裝得斯文和氣,這幾人竟是拿我當(dāng)軟柿子來捏。我怕誤事,畏首畏尾,卻是適得其反,不如甩開袖子,貼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再壞也不過另請船工,也比養(yǎng)得肥鼠在米缸中強(qiáng)。 他一想通,支了一條腿在長凳上,道:“怎得沒有油水?米飯管夠,又有菜蔬。” 船工不曾想他竟生氣,互視一眼笑道:“回曹郎主,前幾日郎主體恤,都備著酒rou,這幾日怎的沒了?可是,那個鋪主瞞了郎主私下留手扣了去?” 曹英道:“倒是你們誤會了,前幾日有酒rou,只是碰了巧,恰逢店家采買了鮮rou回來。我想著你們辛苦,特買了犒賞,哪得天天吃酒吃rou的?便是食肆地偏,也不敢日日備rou,往來歇腳的,慣常吃的也不過臘rou腌咸?!?/br> 船工聽了,臉上都帶出顏色來,一個笑道:“想是那個鋪主嫌麻煩,不愿去城中采買,因此拿話哄騙郎主呢?!?/br> 曹英也笑道:“哄便哄,左右也沒哄了我的銀子?!?/br> 船工見他油鹽不見,也不好明面上鬧著要酒rou,幾人回去咕嘰幾句,在那懶散怠工,曹英問一句,勉強(qiáng)答一句,問三句,支吾著敷衍兩句。 曹英心頭火起,怒道:“給你們臉面,你們便充起大來?有錢請的鬼推磨,辭了你們,還請不來別的老手船工?既不愿做,只管家去?!?/br> 他這一發(fā)作,幾個船工惶恐大驚,其中一個勉強(qiáng)支著笑道:“郎主有話好說,何必生氣,人手不齊,又沒什么事,我們這才躲了躲懶。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們應(yīng)工,還有府君的臉面?!?/br> 這話卻是哄不了曹英,大笑道:“府君貴人,能識你得是哪個?僧面佛面,卻都不是你們的面皮?!蓖线^條凳坐了,道,“別以為我不知你們,不過是些潑皮無賴,服役跟了海船,蟻蟲套了殼,充起大頭的鬼,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莫非離不得你們。” 船工這才知曉厲害,紛紛賠禮討?zhàn)垺?/br> 曹英甩袖道:“今日只將話與你們說清楚,愿做便做,不愿做只管來告訴我?!?/br> 他露了一回金剛目,倒是鎮(zhèn)住這些人,干脆換了粗布衣裳,也不找人修面,絡(luò)腮胡連面,須發(fā)皆張,坐那實(shí)是監(jiān)工的工頭。 船工苦不堪言,心下又生疑惑:他不似錦繡堆里出來的,倒似惡漢光棍。聽聞他兄長還做著官呢,原來讀書郎也有這般粗腳漢的。 . 等得陳據(jù)一行到來宜州,曹英簡直喜出望外,抱了陳據(jù)拍肩摟背,道:“陳兄弟盼得我好苦啊,真?zhèn)€日盼夜盼,頭都白了?!?/br> 陳據(jù)上下打量他,結(jié)舌道:“哥哥怎的這模樣,我還當(dāng)你做了水寇?可是這里生事?” 曹英訴苦道:“這些鳥人jian猾得狠,一肚子的彎彎道道,又要酒又要rou,在那蹺腿拿架子,我實(shí)忍不了,發(fā)作了一通?!北г挂煌?,又問道,“陳兄去我家中帶了口信,我阿爹阿娘,祖父祖母可好?大郎與弟妹可還有什么書信捎來?河道可開挖了沒有?” 陳據(jù)道:“哥哥一氣問了好些,讓我先答哪樣?” 曹英笑起來:“倒是我心爭了,這幾日對著野林江河,呆得身上長毛,又有這幾個鳥人生事。來來,我剛沽了酒,打了幾只鳥雀,坐下說話吃酒?!?/br> 陳據(jù)與他坐下,徐安方八等人日夜趕路,走得腳底板起泡,三三兩兩坐在樹下歇腳養(yǎng)神。 曹英看了一眼,大吃一驚,拉了陳據(jù)的手,道:“好兄弟,請的人里怎還有女娘小童?” 陳據(jù)將何棲的書信交給曹英,道:“哥哥先看信,等看了信,再有疑問,我再一一為哥哥解答?!?/br> 曹英抖著手接過信,活似接了功課,偷問陳據(jù):“弟妹寫得什么文章,我實(shí)與你講,我只識得字,連起卻不大通。” 陳據(jù)瞪著眼:“哥哥如何來問我,我抓了筆,也只寫得自家名姓。” 曹英長嘆一氣,展信看何棲秀麗的字跡,一陣羞慚,好在留長了須,又曬得黑,紅了臉也看不出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看了方娘子好幾眼。 方娘了落落大方,由著他看,這才拉了方八,過來施一禮:“見過曹郎君,奴與拙夫這廂有禮。 ” 曹英跳起來,搖手直道:“方娘子多禮了?!庇挚匆谎酆呛巧禈返姆桨?,得了這么一個娘子,也不知你這憨大是福是禍。如今的女娘,一個比一個膽大。 第一百零八章 陳據(jù)這伙人初至, 里面有生面孔, 也有熟面孔。曹英暫且撇開心頭的擔(dān)憂, 笑道:“今日當(dāng)你們遠(yuǎn)客, 既是客,怎能少了酒rou?!苯猩详悡?jù)、徐安幾人, 一同去食肆殺雞買酒。 食肆鋪主與曹英廝混得熟,遠(yuǎn)遠(yuǎn)見了便笑:“曹郎君來得巧, 網(wǎng)了一籠的蝦, 恰好就酒?!?/br> 曹英拉了陳據(jù),過來一看, 水桶果然養(yǎng)了活蝦, 拍腿道:“卻是不湊巧,告與阿公知曉,我等的兄弟伙計(jì)到了。他們連夜趕路,草鞋磨得腳破, 硬餅塞得腸痛, 我少不得要與他們一餐飽飯熱菜?!?/br> 鋪主便問人數(shù)。 曹英答了,道:“人多,張羅不開,我正想與阿公討個主意呢?!庇掷^陳據(jù), 道, “這是我交好的兄弟, 姓陳名據(jù),也是直腸通底的脾氣?!?/br> 陳據(jù)見曹英與店主熟稔, 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不過,他是哄得鬼上岸之人,端了笑臉與店主揖禮,心道:他歲老,多些禮數(shù)也是應(yīng)當(dāng)。 店主也為難,道:“這么多人,小店簡陋,酒倒罷,也備得幾壇,想來你們初來應(yīng)事,也不愿吃得爛醉,菜蔬實(shí)尋不來?!?/br> 陳據(jù)笑道:“我們都是些粗人,也不挑嘴,也不問好壞,只圖熱湯暖暖腸胃?!?/br> 店主想了想,道:“既如此,也不必米飯,蒸幾屜炊餅,殺幾只肥雞,或燉或炙,再來幾尾活魚,做湯切膾,勉強(qiáng)倒能對付過去?!?/br> 曹英大喜,道:“如此便好,勞煩阿公張羅?!?/br> 店主呵呵一樂:“我卻不是白做,每日賺得郎君的銀錢。” 曹英道:“買賣也分真心合意。”拉了陳據(jù)坐下,喚過店伙計(jì),道,“我與我家兄弟吃上一杯,不拘什么,將些酒菜。” 陳據(jù)見曹英特地拉上自己,路上便想著:曹英許是有話要說。 果然,曹英與他倒酒,又撓撓濃密雜亂的頭發(fā),道:“陳兄弟不是外人,我也不愿拿話探你,壞了你我的情分,我是不喜拐彎的,愛直問,要是言語不當(dāng),陳兄弟當(dāng)我無心,切莫記在心里?!?/br> 陳據(jù)忙道:“哥哥知我,我雖不是君子,卻不是小雞肚腸。哥哥有話,只管問我。” 曹英道:“強(qiáng)將也怕弱兵,何況我這個狗頭將軍。不是我眼高,看不見人,實(shí)是……大郎與弟妹雇的人,實(shí)是讓我為難。徐安與方八自是百里挑一,盧存倒也罷,雖小,卻算不得船工,大郎與盧郎君將他托付與我,我自不會推辭 ,讓他跟在我身邊便是,若是吃不得苦,只讓他在船上頑,回桃溪時好生帶回自有了交待??煞侥镒?,她一個女娘,憑得手上有功夫,在船上總是不便?!辈苡⒌溃按颂帥]人,我又不與陳兄弟外道,說話也不必顧忌著什么。一船青壯,見了母豬都要多看幾眼,呱嘰幾句,更何況身邊有個清秀娘子,出事如何是好?” 陳據(jù)笑道:“哥哥是沒見過方娘子的身手,兇悍得很?!?/br> 曹英仍是皺眉,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庇值?,“弟妹一向謹(jǐn)慎,此番實(shí)在有失妥當(dāng)?!?/br> 陳據(jù)嘆道:“嫂嫂實(shí)是聰敏,我是再也不敢小瞧她,她料著哥哥有微詞,便托了我一句話,道:應(yīng)下方娘子,雖說有她的私心,然,方娘子實(shí)有過人之處。只是,大家一處有商有量才是上策,最忌的便是一言堂。曹哥哥用方娘子幾日,實(shí)不相宜,再辭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