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第一百一十六章 阿迎陪著阿娣坐在草亭臺階上, 從荷囊里翻出一個碎掉的松花餅, 遞給阿娣, 道:“這是我家娘子賞的, 可香甜了?!?/br> 阿娣伸手接過,木訥地放進嘴里, 和著眼淚吃了下去,舌尖嘗到咸味, 便拿手去抹淚, 無奈越抹越多。 阿迎見她形容狼狽,未免無趣, 拍拍手上的碎屑, 點她的腦門道:“只知道掉眼淚,哭有什么用,心疼你的自然心疼,不喜你的將眼哭干了他們也不會皺個眉頭?!?/br> 阿娣挨了一指, 倒哭得更兇了。 阿迎無法, 從懷里掏出手帕擲給她讓她拭淚,想想又從臂上解下一顆杏色香珠子,很是不舍地塞到她手里:“你別哭,這是我新得的, 也給你?!?/br> 阿娣伏在膝上, 捏著翠色絲絳綴著的香珠, 淚眼朦朧地還給阿迎:“我不能要,這是jiejie的心頭好。” 阿迎犟嘴道:“什么稀罕物, 回頭娘子定賞我更好的?!比滔滦奶鄣溃拔遗c你系上,也只掛得這一歲,來年沒了味,不過一顆木珠子?!?/br> 阿娣睜著淚眼,抽鼻道:“我不愿離了娘子?!?/br> 阿迎將嘴一撇,立著水杏眼秀長眉,怒道:“誰個要你離了你家娘子?”又不掩妒色道,“雖然呆呆傻傻的,又生得木頭腦袋,卻撞著了好主家?!?/br> 阿娣點頭:“我家娘子是天下最好的人?!?/br> 阿迎嗤笑:“眼淚掉銅子似的,倒又夸起嘴?!碧统霾示€編著一只蜻蜓發(fā)帶,悶聲道,“你家娘子和郎主雖是小門小戶,家中攏共也只你一個奴仆,連個守門的都沒有,每日做牛做馬,做些粗使活計,累得你腰斷……” 阿娣忙道:“沒有沒有,家中活計少,很是輕省,哪里會累?” 阿迎翻了一個白眼,輕鄙道:“好沒見識的丫頭,你能見得什么富貴去處?那些堆金積玉的,連我家郎主與娘子都是尋常,更何況你家。” 阿娣擦淚駁道:“金啊玉的,荒年災(zāi)月也不能拿來吃?!?/br> 阿迎笑道:“說你蠢你還不應(yīng),有那些金那些銀,家里還沒米倉?米糧堆那都能霉?fàn)€長蟲子?!痹倏匆谎郯㈡罚允窍訔?,“你家存得幾石米?不過,你家娘子待你倒好,將來無論如何,自會有你的去處,強過你在自家,被你那黑心娘為幾封銀子許給什么人做妾借命?!?/br> 阿娣哭道:“我只跟著娘子,別的哪都不去?!?/br> 阿迎聽了,少不得又刺她幾句,笑她癡傻,笑過后,又忍不住教她:“反正你簽了死契,生生死死都是你家娘子的,你的那個要錢娘黑心妹,離得遠些,仔些剝你的皮子下來當(dāng)褥子睡?!?/br> 阿娣縮了縮肩膀,后怕不已。 阿迎又道:“你那個阿妹,比你機靈百倍,熱鍋里也能伸手抓飯,挨燙也不縮手的?!?/br> 阿娣細(xì)聲道:“家中沒米,總是餓肚?!?/br> 阿迎不理她,自顧自噼里啪啦說道:“真是好算盤,她替你留在這里服侍你家娘子,睡你的屋子,穿你的衣裳,以你家娘子的好心,說不得將來放她出去還許一抬的嫁妝,只把你這木頭,扔進火坑里去燒灰。你道那個侯郎中什么人?色中的惡鬼,奉在我家為主翁看診時,一雙賊眼,將各個平頭正臉的丫頭都看過去,吃得醉了,還動起手腳占人便宜?!?/br> 阿娣抖了抖,更堅定要老死在何棲身邊的決心。 阿迎是個不嚇得人鉆地里不肯罷休,又道:“他娘是個老虔婆,像你這種呆子,落到她家,連皮帶骨都能吞了下去?!?/br> “他家不怕遭……遭報應(yīng)?”阿娣結(jié)巴道。 阿迎幸災(zāi)樂禍拍手,樂道:“可不招了報應(yīng)?侯郎中子孫根……”她剛吐三個字,便知失言,將臉漲得血紅,用手繞著腰間絲絳偷看阿娣,生怕被小瞧了去。 誰知阿娣歲小懵懂,卻是沒懂。 阿迎松了口,又暗笑:真是個呆的,娘子也真是的,送了這么個笨丫頭給都頭娘子。 阿娣見她笑靨如花,階前烈日灼灼,燙得人心也暖暖的,二人發(fā)間隱隱細(xì)汗,于是抬手拿帕子為她拭去函,臂上系著的香珠摻了冰片,搖擺之間,似有似無的絲絲清涼。 涼亭風(fēng)靜,焦陽葉卷,何棲立在樹蔭下,笑看她們玩鬧。 她看阿娣她們,牛二娘子卻在看她,不解道:“弟妹倒將這個丫頭放在了心里。” 何棲一愣,回頭笑道:“日日一處,行動相隨,人心rou長,便是一盆花草都牽念掛心,何況人乎?!鞭D(zhuǎn)臉看牛二娘子,又道,“嫂嫂待阿迎何曾不是親近縱容。” 牛二娘子不以為然,快語道:“她是我家的家生,將將知事便跟在我身邊,又作了陪嫁,到底與別個不同?!?/br> 牛二郎是個花叢客,阿迎漸長后,纖腰俏臉,也有幾分動人之處,便動了收房的心思,牛二娘子原也有些意動,到底是自己的貼心人。誰知阿迎竟是不愿,牛二娘子見她哭得可憐,遂拿歲小推脫了牛二郎。 牛二郎身邊鶯鶯燕燕環(huán)繞,阿迎再有姿色也是平常,回頭倒忘在了腦后,再兼眼下許是雞腰牛鞭吃怕了,開始收心轉(zhuǎn)性,更加不提阿迎之事。 何棲折下一枝嫩葉,拿在手里把玩,神色間帶了點戲謔,道:“嫂嫂何嘗不是有心人。” 牛二娘子“噗嗤”笑出聲來,微抬眉道:“沒道理略好一點的都便宜了他去?!?/br> 她們二人聚在一塊,也是互打機鋒,各有計算,難得這般說起貼己話,倒添了幾分的真情實意。 牛二娘子心里一嘆,總有絲不甘遺憾。 倒是何棲窺她神色,送牛二娘子歸家時執(zhí)手道:“與人交,如水如茶如酒,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既非君,不如作個茶酒之交。嫂嫂日后再來,我以茶酒待之?!?/br> 牛二娘子笑,應(yīng)道:“好meimei,你來我家,我也拿茶酒相待。” 二人說定,果然之后往來都備茶、果、酒、點,謀利之間,亦談心交情。 . 李二娘子丟了銀,在街集哀哀哭嚎,先頭還有人圍觀,防她投河跳水,誰知這婦人雖急得淚如雨下,口口聲聲要死要活,卻只在地上賴著不起,又疑眾人之間有賊偷藏著,撲將過來,扯了袖子要人還銀。 因此,半個多時辰后,人群散去,留她在那狀若瘋婦般哭嚎,又有巡差上前驅(qū)趕。 李二娘子無法,散著對發(fā),丟魂地在臨水街游蕩半晌,女兒丟了也不曾察覺。魂不守舍地到家后,與全家哭訴咒罵,只心痛丟銀。 李二郎見她二人去一人回,便問:“阿七呢?” 李二娘子這才發(fā)現(xiàn)丟了女兒,她倒不心痛,拖了條凳哭天搶地:“火燒眉毛,你來問這個賠錢貨,丟銀才是要緊,我將家中田產(chǎn)屋宅抵與了胡四娘,還不上銀,我們哪有活路?” 先前一條藤上一家人,頓時吵個雞飛狗跳,一地雞毛,阿七早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李老翁沾了漿糊,白紙糊在燈籠骨架上,小心晾在一邊,這才起身進屋,從懷里掏出一個銀錠放在屋中桌案上,一屋人瞪著這雪雪白的銀子歇了聲,倒似被捏了喉頸的水鳥一般,伸脖咽氣。 “阿娣的曹主送回來的,道你遺失了銀,二媳,將銀還了去?!崩罾衔汤蠝I縱橫,“自己的骨rou,與她一條活路罷,將阿七也尋回來?!彼f罷,重背著腰出去砍竹片條篾。 李家上下片刻的難堪,李二娘子先回神來,連滾帶爬沖過去將銀錠揣在了懷里。 李三娘子,歪歪嘴,希翼道:“阿娣的曹主好心,求求情,許就點頭將阿娣放回?” 李二娘子見過沈拓,那個郎君八尺男兒,做著天差,行動便要拿刀,借她十個膽也不敢去他面前糾纏,因此,只當(dāng)李三娘子放屁,半個字都不愿回他。 她一抬腿,李二跟著窩囊起身,默默跟在她后頭,回了自家,見炊煙裊裊隱有飯香,先將小兒摟在懷里,再罵四女大手大腳費了米糧,揭蓋又加了一勺水下去。 李二低頭問道:“娘子,阿七……” 李二娘子哄著小兒,拍著逗著,一臉慈愛,道:“丟便丟了,家里養(yǎng)不起,幸許她自己能掙條活路呢?!?/br> . 沈拓既有心收拾胡四娘,除卻歪七等人,也另作了安排。只歪七綠林作風(fēng),既想替天行道,又想發(fā)筆橫財,獨他與他的同伙最為熱心。 越看越覺得這婦人可惡,專做風(fēng)月之合,嗖人賣女賣妻,實是yin媒一個,家中又暗設(shè)茍合之所,常有妖調(diào)婦人、風(fēng)情寡婦上門小坐,更讓歪七嘖舌:這胡四娘不知怎生的口舌,與她走動的竟有出家落發(fā)的尼姑,不知怎么被撩動了春心,做出這等有辱佛門之事。 一日黃昏,昏沉有雨,黑瓦灰墻,暗生魑魅。 歪七避雨蹲在一棵老樹下,正蹲得兩腿發(fā)麻,起身欲要歸家,便見胡四娘鬼頭鬼腦、腳步匆匆拉著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小娘子進了巷口。 待二人走得近,歪七定睛一看,著實吃了一驚,這小娘子他識得,竟是李家阿七。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雨砸地, 歪七躲在一隅眼睜睜看著阿七隨著胡四娘進了小院, 胡四娘合上院門時, 還左右張望了一番。 隔著連天雨, 烏門小院舊如墳塋。 歪七被急雨打得東倒西歪,胡四娘家花開滿枝, 群芳壓墻,千紫萬紅零落雨中, 香殘滿地, 腥紅點點。歪七拿手抹了把臉,靠近院墻, 掂了掂腳, 奈何個矮人斜,哪里能看到里面半分? 一個豆大的小娘子,落在這等調(diào)和風(fēng)月的婦人手里,能有什么好的下場?歪七徘徊片刻, 所謂力微休負(fù)重, 緊了腳步,冒著電閃雷鳴與傾盆的大雨趕去沈家去尋沈拓。 . 突逢大雨,沈家檐下放的水缸不多時便積滿了水,養(yǎng)的幾尾小魚慌慌張張地游上游下, 有一尾躍出水面, 落進排水溝中。 沈拓與何棲在廊下觀雨, 便要去捉回來,被何棲一把拉住, 道:“你是呆子不成?一息的功夫就能將你澆成落湯雞?!?/br> 沈拓順勢牽了她的手,笑道:“少了一尾,倒是可惜?!?/br> 何棲道:“一尾魚值得什么?再好看能與你的康健相比?”轉(zhuǎn)身見檐前雨織如簾,忽道,“今夏少雨,河道快峻工,倒下起滂沱大雨,可見冥冥天意。” 沈拓也覺得開河諸事皆順,二人掛念宜州曹英、陳據(jù)等人,道:“何家腳力應(yīng)是這幾日從宜州歸轉(zhuǎn),也不知道有沒有捎信與我們?!?/br> 何棲與曹英通過幾封信后,知道他是提筆咬禿筆頭的人物,笑道:“沒有緊要事,曹表伯許不會寫信?!?/br> 沈拓自也知曉曹英的性子,哈哈大笑道:“表兄上回捎信與姑祖母,戲言如今吃魚拿舌剔刺,比灶貓還要靈活。大伯母心疼,道:從來都是酒rou之徒,只沾了點腥味,做夢都要饞rou,別半睡半醒,把自己手指嘬了下酒?!?/br> 路遠送吃食不便,讓順路客捎去,總不好讓人費時費力,許氏便托了許去炸響皮送去。曹沈氏嘆道:“雖算是賤物,也添些葷?!?/br> 何棲笑:“表伯無rou不歡,實在委屈了他?!?/br> 沈拓道:“也不知糟蹋了多少鳥雀野物?!?/br> 他們說笑幾句,何棲想起曹沈氏捎來的口信,面有難色,道:“姑祖母托學(xué)徒遞話,祭河祭船都不用我做,他們早已定了鮮豬鮮羊葷酒,如何推脫?” 沈拓不通俗禮祭祀,反問:“祭河祭船?祭船倒罷,討個出入平安,祭河自有官府主張,咱們家中也要祭?” 何棲少人教導(dǎo),于此也不大懂,同樣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道:“我也是不通,姑祖母只讓我放心,又說:你年輕娘子,又沒個幫手,哪cao持得這些生祭大事,萬事都交與我,包管周到?!?/br> 沈拓便問:“祭河祭船要些什么事物?” 何棲眨了眨眼:“聽捎來的話音,許是要用整腔的豬,整腔的羊,莫非要用三牲?果品谷物卻不知要不要用?!?/br> 沈拓聽得頭大,厚了臉皮,道:“姑祖母既有話,我們不如躲懶聽吩咐?!?/br> 何棲睇他一眼,不過她自己也不知從何下手,笑道:“與你同作一丘貉?!?/br> 沈拓不認(rèn):“哪里就這般不堪?”。 大雨不住,天地之間一片蒼茫,何秀才帶著沈計在屋中下棋,阿娣殷切地捧茶伺侯,雨幕割出一方天地,天地之中唯他與她二人。 沈拓拉緊何棲的手,俯身看她緋色櫻唇,輕輕地親了一口,唇齒相依,妙不可言,令人難分難舍。 二人正在情脈脈、意綿綿間,便聽有人急扣院門,又捏了嗓子學(xué)鷓鴣叫了幾聲。 何棲聽了這怪聲怪調(diào),嗤得別開臉笑出聲來。 . 沈拓被推開,氣也不是笑也不是,道:“這作派定是歪七哥?!?/br> 何棲看了眼瓢潑大雨,收笑斂容:“風(fēng)雨交加,他來得急,定是有事,大郎快去應(yīng)門?!?/br> 沈拓也疑心胡四娘那邊有了消息事端,也不披蓑衣斗笠,冒雨開了院門。門外的歪七如一只雨中的粘毛癩鼠,說不出的狼狽滑稽。 “歪七哥急雨過來,可是出了事?” 歪七往門內(nèi)略站站,也不顧自己有如水撈,道:“都頭,那老婦豬狗不如,拐了個不過八、九數(shù)的小娘子進家,她那風(fēng)月yin窟,骯臟場地,落她手里不知要被如何糟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