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祭河之日, 桃溪水岸人對攢動, 一眾富戶帶著仆從小廝, 扛著繩椅, 挑著食盒;平頭百姓拖家?guī)Э?,扶老攜幼, 舉家而動;女眷扶著侍婢,戴著冪籬, 袖系香囊, 所過之處,微香渺渺;浮浪子騎馬牽黃, 呼朋喚友, 小童挑了酒壇、下酒茶點;再有游俠好漢、雞鳴狗盜之徒隱在人群之中左顧右盼。 宜州州府親來桃溪,季蔚琇身著官服帶著手下官吏陪伴左右,這等場面只苦了沈拓一干差役,摒氣凝神, 半點不敢掉以輕心, 唯恐有狂徒兇犯混水摸魚、犯案生事。 香案供桌一字在河岸排開,主祭由官府主辦,左右富戶高門,零星又有船戶人家擺出香案果品。 何棲見河面寬闊, 水平無波, 兩岸垂柳微黃, 如絲如帛,幾艘蓬船系舟柳下, 船家撐竿而立,笑語連連。 曹沈氏被許氏何棲等人擁簇中間,駝著背縮著肩,其樂陶陶,手舞足蹈。引得旁人紛紛側(cè)目:這老婦枯朽干癟,笑似哭,哭似笑,好生嚇人。 曹大三兄弟見這些人對著自己的娘親掩袖遮臉,頓時立眉怒目,惡形惡狀地護在跟前,一個浮浪子本欲取笑,見這架式,收斂形容,咳了幾聲,裝得若無其事般得掉了頭。 曹二捏著拳:“敢來取笑阿娘,不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大簡氏道:“大好的時日,只你喊打喊殺?!?/br> 何棲心里盤算著曹英等人的歸期,若是今日能轉(zhuǎn),豈不是錦上添花的喜事。昨日問沈拓,沈拓只道:“順風(fēng)順?biāo)?,回得倒快,只不知道送信人腳程快不快,也不知表兄他們何時拋繩開拔?!?/br> 何棲笑盼道:“當(dāng)日得回,恰趕上祭河,既蹭了喜氣,又熱熱鬧鬧亮了相,博個好的彩頭?!?/br> 沈拓取笑:“阿圓只把好的往里撿?!?/br> 何棲也笑道:“不過白想想了,哪有這等巧事?!?/br> 連何秀才都斥何棲輕了骨頭,盼起這些沒影的虛好,還教導(dǎo)沈計不要學(xué)去,道:“踏了實地,才知己身之重,不似你嫂嫂在那等黃梁米熟呢。” 沈計笑道:“嫂嫂只是說頑笑話?!?/br> 何棲頓感熨貼,將沈計夸了又夸:“嫂嫂新做荷囊與你?!?/br> 沈拓微醋,厚顏道:“阿圓不好將我落下,我的荷囊舊了,也新做一個與我?!?/br> 何棲抬臉笑:“全家都有,只沒你的?!?/br> 沈拓只得在那苦笑,晚間睡在床上,到底榨了一個荷囊出來,這才心滿意足睡去。 何棲唇間隱了一抹淺笑,目光落在守著季蔚琇的沈拓身上,沈拓似有所覺,回頭看了何棲一眼,二人相對一笑。 小簡氏偷看見了,掩唇道:“到底是年輕夫婦,不比尋常?!?/br> . 宜州州府對著流水平波,捻須贊賞連連,對季蔚琇道:“季明府后生可畏啊,都言令兄人中翹楚,明府不遜兄長半分啊?!?/br> 季蔚琇笑道:“州府過譽,下官所學(xué)皆阿兄教導(dǎo),不敢居功?!?/br> 州府不贊同道:“明府何必自謙,有功便是有功,我定上書天聽,告與圣人明府利民之舉。”環(huán)顧四周明媚風(fēng)光,道,“桃溪有桃源之風(fēng),富庶質(zhì)樸、怡然自樂?!?/br> 季蔚琇道:“縱是盛世,豈無饑餒?富者家累萬貫,貧家捉衣見肘,樂者自樂,苦者仍舊自苦。” 州府看他笑道:“明府侯門子弟,卻憂百姓之憂,實是難得,當(dāng)?shù)靡环礁改钢??!?/br> 季蔚琇躬身謝上峰贊譽。 州府思及家中只知走雞斗狗的紈绔,頗有酸意,出身不及,學(xué)識不及,心胸不及……細(xì)數(shù)之下,真是樣樣不及,便連相貌都不及也,越想越是胸悶。掉臉見了沈拓,不覺又是氣悶,當(dāng)初送囚犯來州府,他以利誘之,這后生卻不為所動。 季蔚琇略為失笑。 僧道卜了吉時,一同前來請二人念燒祭文,季蔚琇偏身讓于州府主祭。州府心中百般愿意,面上還要推脫幾番,道:“明府治下,明府為主,我不過著錦鮮花,怎能喧賓奪主?!?/br> 季蔚琇對此虛名并不熱衷,道:“桃溪宜州轄下,州府一方太守,當(dāng)?shù)弥骷??!?/br> 州府假惺惺又辭了辭,推脫不過,整了衣冠綏帶,親手點了一爐清香,接了祭文,昂身立于河邊供桌前,以書文告諸方神靈。 桃溪民眾雖沒聽懂,卻是與有榮焉,牛家尤其得意,殷殷奉承了季蔚琇這些時日,費了水磨的功夫,祭河隨在左右,出盡了風(fēng)頭,又識得了一州之府,攀了幾句話主,牛二郎君與牛二娘子雙雙面有得色。 再便是何家,何斗金活似一只斗雞贏了的公雞,恨不得將自己的尾羽遍示眾人,弟弟何載文一面唾棄兄長銅臭之味臭不可聞,一面又慶幸家有資產(chǎn),有幸陪在明府州府身側(cè),他狀若君子端方,卻是自忖勝人一籌,袍袖之中的雙手幾握不住折扇。 這兩家得意之外,倒起同人心思,與沈家交好實是上選,一舉二得,既全了彼此的情意,又借此依附了季蔚琇。 牛二娘子低聲與牛二郎君道:“沈家船來,我們少不得置禮相賀?!?/br> 牛二郎心領(lǐng)神會,笑道:“下旬有絲麻送去宜州,要勞煩大郎家相送?!?/br> 牛二娘子另有一層喜色,道:“家中養(yǎng)的那些個護手力夫,仗著有些身手,天天吃酒吃力,張狂得沒邊,他們又與家翁親,眼里何曾有你我,今番削削他們的威風(fēng),也好教他們知道自己的斤兩。” 牛二郎心有戚戚。 何斗金本就與沈拓交好,自家的生意哪會便宜別個,依上季蔚琇卻是意外之喜,連何父都將何斗金夸了又夸。何娘子因自家親子他日官場少不得金山銀海鋪路,收了脾氣討好起何斗金來。 沈家船都沒到桃溪,生意倒接了好幾樁,何棲原還有幾分忐忑,只怕入不敷出,不曾想倒是開門利市,一帆風(fēng)順。 曹沈氏聽她說及此事,笑道:“家里還有板材要運呢,不愁沒買賣?!?/br> 何棲道:“一氣鋪陳得這般大,實在膽戰(zhàn)心驚,都不曾學(xué)得泅水,卻往急流里浮沉。” 曹三在旁笑道:“侄媳不知,從來淹死膽小,撐死膽大的,別家不敢做,你家敢做,先穩(wěn)了三分?!?/br> 何棲細(xì)細(xì)琢磨這話,笑起來:“倒是我拘泥了?!?/br> 曹三與曹大哈哈一笑:“侄媳這般年輕,不曾涼了手腳,已是難得?!边@二人自知道沈家的船隊有季蔚琇的份,就把心放進(jìn)肚子。行商走販從來都是耳聰目明,借得了風(fēng),使得舵,聞得一點腥氣,便趨之若鶩。 許氏輕聲道:“夫君悄聲些,先看祭禮,侄媳幾人也去拜拜神,求個平安順當(dāng)。” 曹沈氏連連稱是。 何棲也收斂了心神,等州府念了祭文,焚了文紙,紙灰隨著悠悠流水,消散而去。流水不止,歲去無聲,去日不可追,來日卻可期,岸上眾人手挽手唱起了踏歌來。 一時桃溪水邊歡歌一片,比之歲節(jié)元宵都要熱鬧幾分。 此等喧雜之中,煩憂不存,踏歌聲中,何棲遙遙看到江面隱有船影,歸雁列隊排開,一時心如擂鼓,上前幾步,似要將遠(yuǎn)處的黑點看得仔細(xì)。 曹沈氏驚問:“阿圓看得什么?” 何棲回身喜道:“姑祖母,許是家中的船?!?/br> 曹大三兄弟齊齊一驚:“可真?”不等何棲應(yīng)話,曹大與曹二留了曹三護著女眷,雙雙搶去水邊。 曹二性急,又兇蠻的,摸出一點碎銀給岸邊船家,急道:“撐船的,借你船用?!彼呎f邊跳到蓬舟上,力大船搖,險把船家與自己都顛進(jìn)水里,又解了繩索,搶了船篙,要撐船過水去看個仔細(xì)。奈何,曹大做得一手好棺材,卻撐不來船,船只只在原地打轉(zhuǎn)。 船家跳腳:“你這粗莽大漢,不會撐船逞得什么能耐,我與你把篙?!?/br> 曹二還了船篙,笑道:“船家,你的船篙不好使?!?/br> 船家氣得笑:“是是是,我船與篙不是一道?!?/br> 曹大在岸邊還沒上船,催道:“二弟休要胡纏,叫船家撐船過去,看看是不是咱們家船來?!?/br> 他們這邊動靜驚動了宜州州府,問道:“明府,那邊可是起了爭執(zhí)?!?/br> 季蔚琇道:“不似有沖突爭吵,沈都頭,似是你家親戚,你去看看可是出了事端?” 沈拓目明,遠(yuǎn)遠(yuǎn)便見水面交際之處隱有船影,揖手道:“回明府,并非爭執(zhí),應(yīng)是買的漕船今日反航?!?/br> 季蔚琇笑道:“回的倒巧。” 州府頗感興趣,仔細(xì)問了,撫掌道:“后生有長計啊?!庇中?,“卻是吉兆。” 沈拓跟著笑,心道:竟讓阿圓盼個正著。扭頭去看何棲,見她與許氏等人只專心看著水面,靜等歸船,半絲心神都不曾分出來。 她這般立在水邊期盼,連他都不由跟著盼著船歸。 曹二撐著的獨船越去越遠(yuǎn),那邊幾處黑點越來越近,漸行漸近,直至相對,好似一只水鳥迎來四頭龐然大物,靜默片刻,一蓬舟四漕船風(fēng)吹火動,越逼越近,似有壓迫之勢。 桃溪鮮有大船,一眾人蜂擁船擠向了水岸邊,有幾人為看得清楚,攀上了老樹,水里停的那幾艘船不消片刻便站滿了人。 曹三喝令健仆護著許氏何棲,生恐受了挨擠。 季蔚琇見此狀況,笑道:“沈都頭去接了你家娘子,迎一下你家的船只?!?/br> 沈拓喜出望外,揖禮謝過,拔腿而去,健步疾行拉了何棲的手將她領(lǐng)到臨水之處。 只見五艘越來越近,桅桿船槳清晰可見,領(lǐng)頭的那只漕船的船頭,站了三個人。 曹大拍腿大樂,對左右道:“那高壯的,是我家兒郎呢?!?/br> 另一邊的盧繼混在道士堆里,哈哈大笑:“那瘦小的是我家大兒,立著船頭,倒有幾分威風(fēng)。” 沈拓與何棲定睛,余下的那個竟是施翎。 作者有話要說: 生小包子會有滴,放心放心 第一百二十四章 曹英等人領(lǐng)了船隊歸來, 仿若水落油鍋, 連宜州州府都湊趣, 喚了他們過去, 吃了一杯酒相賀。曹家上下更加喜不自勝,呼奴喚仆抬酒與眾人洗塵, 只團團將一行人圍在中間。 許氏見了兒子不堪擁擠,尋了何棲, 商議兩家并作一家辦酒治宴。何棲尋思片刻, 笑道:“我不敢與大伯母見外,大伯母也不要與我外道, 不肯收酒錢, 又是出錢又是出力,豈不是讓我無地自容。” 許氏本是作了這樣的打算,無奈笑:“只你心重,也罷, 都依你。” 施翎下船后難掩心虛, 趨步跟在沈拓身后,遠(yuǎn)遠(yuǎn)看何棲與許氏說話,湊近問道:“哥哥,嫂嫂可是生了氣?” 沈拓驚奇:“你作了什么, 惹得你嫂嫂發(fā)火?” 施翎語塞, 在他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好似熱鍋上的螞蟻:“哥哥,遞我說些好話?!?/br> 沈拓笑看他:“你嫂嫂最為通情達(dá)理, 你因公在外,雖沒半個口信,許是忘了,又非成心,她怎會與你計較?” 施翎聽他話影不對,叫道:“怎得連連哥哥也生了氣?” 沈拓道:“不敢,你身負(fù)重任,我這個外八字的哥哥怎敢計較?” 施翎呆了呆,覷著沈拓的臉色,不似往常模樣,心里直叫苦,嬉皮笑臉沖著沈拓認(rèn)了一萬個錯。沈拓見他抬手動作有異,捏了捏他的肩膀,施翎痛得一哆嗦,咬牙咽了回去,臉上仍是嬉笑的模樣,道:“晚上與哥哥對上幾招如何?” 沈拓掃他一眼,雖唇角含笑,卻是目藏寒冰,道:“你既不怕死,便與你過上幾招?!?/br> 施翎移了眼神,只管傻笑,硬著頭皮道:“我先去與明府復(fù)命?!?/br> 沈拓冷著臉點頭。 何棲早見了這邊的情形,一面與許氏說話,一面的注意他們這邊的動靜。許氏將事攬去,見沈拓過來,以為他們小夫妻有話要說,識趣道:“侄媳與大郎去忙其余的事,洗塵治酒席不需你們cao心,晚邊來席間同樂便好?!?/br> 沈拓謝過許氏,又問:“伯母,可有吩咐的?置買酒rou吃食,我喊了差役幫手?!?/br> 許氏擺手,笑:“不需你們,今日可撞著大運,祭河辦下鮮羊鮮豬的,都不需外置買?!弊吡藥撞?,又回轉(zhuǎn)過來交待,“倒是祭船要定豬頭,大郎記得去rou鋪定一個來?!?/br> 沈拓道:“前幾日賴世叔尋我,說他留一頭生豬養(yǎng)在圈中,將頭與我留了?!?/br> 許氏挑眉一笑:“賴?yán)贤赖箷鋈??!?/br> 何棲等許氏走遠(yuǎn),將臉一掛,問沈拓道:“阿翎呢?他是遁了天還是入了地,轉(zhuǎn)眼沒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