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行了,別膩歪了,跟咱家走吧?!睂O公公不屑地瞥了眼轎子里的一雙男女,甩了下袖子,率先走在頭里。 沈晚冬知道,若是在這個地方發(fā)脾氣,那就是找死。她朝章謙溢點了點頭,抓住男人的腕子,隨著那孫公公往唐府里走。 以前在梅姨的園子時,她以為那就是她見過最豪奢的地方,如今到了唐府,她才知道窯子和皇宮是真的有區(qū)別的。 唐府極大,因到處都點了燈,所以即使在夜間也有如白日般敞亮,青石路兩旁栽的樹木皆是珍品,花樹從中還有好些珍奇異獸,到處都有穿著鎧甲的侍衛(wèi)巡夜,可謂嚴密非常了。 約莫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沈晚冬瞧見到了正殿,離得老遠就聞見名貴的水沉香之味,隱隱還有鐘鼓絲竹之聲,而那殿里燈火通明,想必正在開宴。 記得含姝曾說過,她父親原是大理寺少卿,因得罪了唐令,偌大的家族轟然倒塌,族人或被賣或被流放,父兄更是慘死在戍邊。而那何首輔原是禮部尚書,之前也是奉承唐令,這才入閣當了首輔。這位督主手握重權(quán),廢立兩位皇帝有如反掌之易,現(xiàn)而今榮明海是皇帝的舅舅,怎能容許這等權(quán)閹存在,二人定是水火不容的。 唐令將她拿來唐府彈唱,顯然是刻意給榮明海沒臉,她要是硬骨頭,定然會得罪這權(quán)宦;若是順從了,榮明海曉得她今夜為活命百般奉承討好唐令,也會瞧不起她,甚至可能會…… 這下,真的麻煩了。 沈晚冬緊張的手心冒汗,感覺這通往正殿的臺階又高又陡,若一個不小心摔下去,就會萬劫不復。 當踏入正殿時,沈晚冬登時感覺一股香甜的暖意迎面撲來,抬眼看去,殿里點了許多燈,敞亮極了。左邊是大梁最好的樂師,正在彈奏盛世元音,而在殿中翩翩起舞的姑娘居然是翩紅,她穿著薄紗,賣力地扭動腰肢,來取悅殿中的每個人。 赴宴的客人并不多,只有五位,但個個都是朝廷大員,其中就有近來剛死了兒子的曹侍郎。 再抬頭朝正前方看去,最上首坐著的那個男人穿了身玄色燕居錦袍,他看著約莫三十出頭,頭戴進賢冠,兩鬢頭發(fā)微白,可面如冠玉,面部輪廓有似刀刻,是個極美的男人。這人樣貌雖陰柔,但通身散發(fā)著狠厲之氣,叫人不敢在他跟前放肆。 他,難道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令? 沈晚冬皺眉,自從她進來殿中后,所有人都朝她看來,有驚艷的、鄙視的、恨毒的,偏生這位唐督主連頭都懶得抬一下,只是拿著支朱筆,在燈下仔細地批閱奏疏。 這人,為何看著這么熟?好似在哪兒見過。 “小兒給干爺請安了?!闭轮t溢滿臉堆了笑,跪下恭恭敬敬地給唐令磕了三個頭,他見沈晚冬仍癡愣愣站著,并且放肆地打量唐令,嚇得連忙拽女人的裙子,示意女人趕緊跪下。 “兒子跟前這位姑娘就是晚冬,她是鄉(xiāng)下丫頭,頭一次見這種陣仗,竟嚇傻了,求干爺恕罪。” “這就是晚冬?” 唐令人長得陰柔俊美,聲音也是婉轉(zhuǎn)動聽,只不過隱隱帶了些許肅殺狠厲,叫人不由得心底發(fā)寒。在說話的同時,唐令并不抬頭,仍全神貫注地批閱奏疏,完全不將底下的美人放在眼里。他揮了揮筆,樂師們立馬停止奏樂,翩紅也乖巧地退在一邊,連頭都不敢抬一下,殿里立馬恢復安靜,掉根針都能聽見。 “本督聽說安定侯不惜跟太后爭吵,也要納了你當外室。呵,這黑鬼今兒忙前忙后地準備當新郎,可是高興壞了,成,本督就替他驗驗,你究竟配不配伺候他?!?/br> 說這話的同時,唐令用筆尾挑亮了蠟燭,瞧著奏疏微微皺眉,淡漠道:“你就給本督彈一首曲子聽聽?!?/br> 話音剛落,從偏殿進來兩個小太監(jiān),一個端著凳子,另一個抱著琵琶,疾步朝她走來,將凳子放在她身后,同時把琵琶塞到她懷里。 “不知督主想要聽什么曲子?!鄙蛲矶磷『粑?,大著膽子問。 忽然,從側(cè)邊傳來聲冷哼,一個沉厚且?guī)в泻抟獾哪新曂饺豁懫穑骸肮媚锂斎找砸磺冻h》成名,連殺兩人,就彈這支曲子!” 沈晚冬扭頭,瞧見五步之外坐著個中年男人,正是曹侍郎!他瞧著憔悴異常,人都瘦了一圈,眼角的皺紋又深又多,遠沒有當日來園子玩弄含姝時那般容光煥發(fā)。 呵,果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這曹侍郎此時就像只猛虎,隨時要暴起吃了她。 “曹大人有禮。” 沈晚冬抱著琵琶,微微屈膝,十分冷淡地道了個萬福。 “姑娘好大的譜!”曹侍郎目眥欲裂,握著金樽的手顫抖著,青筋暴現(xiàn),他臉恨得通紅,牙咬的咯咯直響,狠狠道:“小兒因姑娘而死,難道姑娘見了本官,就沒有一點點悔恨之意?為何還這般傲慢無禮,當真毒如蛇蝎!” “哼?!?nbsp;沈晚冬不屑地冷哼了聲,她歪著頭,淡漠地看著曹侍郎,忽然莞爾一笑:“大人真是偏心,且不說貴公子的死實在與妾身不相干,單單就您對令郎公子之死這般難過,就叫人心寒,大人你難道忘了,當日有位叫含姝的姑娘,也曾懷了您的孩子,一碗湯藥下去,差點一尸兩命,大人怎就不為她們母子傷懷呢!” “你!”曹侍郎聽了這話,登時大怒,立馬要沖上前去掐死這妖孽禍水,可忽然,上首傳來唐令的輕微咳嗽聲,硬生生將這中年男人的恨給壓下。曹侍郎不敢放肆,只得悻悻地坐好。 “別聒噪了?!碧屏钍种更c著桌面,從小太監(jiān)手里接過碗茶,抿了兩口,仍專注在奏疏上,淡淡道:“待會兒黑鬼來了,本督恐怕就聽不到姑娘的琴音了。數(shù)三聲,你若是再不彈,本督就送榮侯爺一具尸體。一,” 沈晚冬登時愣住,唐令,當真要殺了她? “二,” 沈晚冬急的不知所措,而身邊跪著的章謙溢更急,一張俊臉扭曲得嚇人,額上盡是冷汗,使勁兒掐她的大腿,低聲吼道:祖宗,快彈?。?/br> “三!”唐令忽然將筆按下,怒喝:“來人!” 沈晚冬大驚,忙坐到矮凳上,撥動琵琶。 她,終究是怕死的??! 榮明海,大約永遠看不起她了吧…… 憤怒、屈辱、恨意從腳底涌上頭頂,她看見周圍的高官貴族們唇角含著鄙夷的笑,交頭接耳;她還看見一旁站著的翩紅用袖子捂住口,笑的得意……不明白啊,老天爺為何總是要欺負她! 她恨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恨逼迫她的權(quán)貴,唱,她當然要唱了。 “夜?jié)M青樽,蝕寸心,酣歌花下。 春如醉、長袖流霜,爚亂猖披。 馳騖餓蟻附膻來,鐵馬金堤須臾摧。 抬眼望,斷壁頹垣,恨斷腸?!?/br> 沈晚冬一邊流淚,一邊唱,幾乎泣不成聲。 忽然,她聽見嘩啦一聲,好似杯子落地摔碎了。抬頭一看,那狠厲無情的唐令此時竟然站起來了,他身子好似微微顫抖,眼睛瞪得老大,還有點發(fā)紅。 得,這下得罪了天皇老子了,看來她是死定了。 “出去!”唐令右拳緊握,用力砸在桌上,毛筆登時微微跳動了下。只見這權(quán)閹大口喘著粗氣,再次怒喝:“全都滾出去,立刻!馬上!” 話音剛落,殿里眾人紛紛起身,連氣兒都不敢吭,呼颯颯地躬著身子往出退,他們有人高興,這賤女人終于要死了;有人惋惜,可憐這么年輕漂亮,卻要魂斷黃粱。 章謙溢見唐令好似真的“生氣”了,嚇得趕忙跪行了幾步,連連磕頭:“干爺,求您息怒,別跟她一般見識。兒子今兒跟您說實話,她其實是安定侯兒子的,” “滾出去!”唐令暴喝一聲,直接打斷男人的哀求,讓左右將章謙溢給生生拖了出去。 當?shù)铋T關(guān)閉的瞬間,沈晚冬的心也咯噔了聲。 她臉上煞白,眩暈感陣陣來襲,抬眼看去,那唐令一步步從高臺上走下來,走向她。 沈晚冬將琵琶緊緊抱在懷里,試圖防衛(wèi),她心里知道自己今兒難逃一死了…… “你,你想干什么!”沈晚冬幾乎呼吸不上來了,惡心感也涌了上來。她看見唐令已經(jīng)離她很近了,這會兒離得近了,便看得更清了,這位權(quán)閹很高大,斑白的兩鬢和俊美的容顏反差出一種近乎妖孽的吸引力,只不過,為何他不憤怒,反而,有些激動? 腳一軟,沈晚冬終于支撐不住,倒下??珊鋈?,她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抓住,淚眼模糊間,她看見唐令近在眼前。 “別,別碰我?!碧^懼怕,沈晚冬幾乎發(fā)不出聲。 “這首《滿江紅》,你是哪里聽來的!快說!否則我立馬剮了你!”唐令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吼著逼問。 “小,小叔。”沈晚冬感覺快呼吸不上,她避開唐令狠厲的氣勢,扭開頭,哭得幾乎喘不上氣:“小叔令,令冬,寫……”后面的話,她再也沒力氣說出口了。 “小婉?你是小婉對么?” 唐令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柔情,他將癱軟的女人抱在懷里,流著淚,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張美人面,這張妝早已花了、憔悴的如驚弓之鳥的美人面,這張逐漸從記憶深處想起的美人面,泣不成聲:“我就是你的令叔??!小婉,你看看我,我是你令叔??!” 第40章 公子多情 沈晚冬只覺得耳邊似有嗡嗡風聲, 極度緊張之下,下意識只想保護自己。她將琵琶擋在頭前邊,掙扎著想要擺脫唐令的禁錮。 忽然, 胳膊上的疼痛減輕, 緊接著,她感覺好似有人在輕撫她的背, 動作溫柔耐心,如同在撫慰一個受傷的孩子。 沈晚冬偷偷挪開琵琶瞧, 發(fā)現(xiàn)唐令那張陰郁俊美的面龐近在眼前, 只不過, 這權(quán)閹眼神中不再狠厲,更多的是柔情款款。 “好孩子,別怕, 我是你小叔呀?!碧屏钊崧暫逯?,他這會兒雖說平易近人,可眉間卻皺著懷疑,輕聲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 我今年,” 沈晚冬這會兒稍微平靜了些,心里卻犯起了嘀咕。她小時候聽爹說起, 小叔天資聰穎,骨子里是有傲勁兒的,怎么可能會當太監(jiān)!好,就算當了太監(jiān), 父親曾說過小叔性秉純孝,他如今權(quán)傾天下,又怎會置養(yǎng)了他十一年的哥嫂于不顧。 這一定是唐令故意戲耍她,用來羞辱榮明海的伎倆! 沈晚冬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回答:“妾身如今雙十年華?!?/br> 唐令身子一震,唇角不自覺勾出抹笑,點頭喃喃自語:“是了,當年我走的時候,你才五歲,倏忽一眨眼,十五年就過去了?!?/br> “難道你……真是?” 沈晚冬大驚,她對小時候的事早都沒印象了,依稀聽父親說起過,小叔確實是在她五歲那年出走的。 小叔是全家人的忌諱,父親雖日夜掛心,可嚴厲吩咐家人,誰都不許提及令冬二字,更甚的是,一年搬一家,不與鄰人交往,仿佛在躲什么似得。還記得當年,每逢佳節(jié)月圓時,父親總是一個人喝悶酒,喝醉了,泣涕漣漣,看著圓月發(fā)牢sao:你說你呀,咱們平平安安的過日子不好么,為何非要報仇。那些人是你能殺得了的?令冬,為兄的怕你一步錯步步錯啊。 想到此,沈晚冬抬眼看著唐令,畏畏縮縮地低聲問:“你,你要報什么仇?” 唐令身子一頓,眼中殺意大盛,他一把搶過沈晚冬手中的琵琶,扔遠,一分分逼近女人,猛地抓住女人的腕子,問:“你知道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沈晚冬覺得自己好似說了不該說的,她緊張得都咬了自己的舌頭,慌亂地避開唐令嚇人的目光,竟開始胡言亂語:“您認錯人了,我以前是叫小婉,不對,我是沈晚冬,別殺我?!?/br> “我問你,抬起頭好好說話?!碧屏蠲碱^緊皺,這么多年來,有不少人害他,挖他老底的人太多了,可最后都死在了他手里。如果這個女人敢冒充小婉接近他,那么…… “你爹叫什么???” “沈,沈金吾?!?/br> “他有沒有什么字或者號?”唐令步步緊逼。 “沒有,我不記得了?!鄙蛲矶R近崩潰。 “你再好好想想!”唐令手上使力,厲聲問:“書齋名稱、別號、印鑒,記得什么說什么,說??!” “我真的不記得了。”沈晚冬哭的直抽抽,慌亂間,她瞧見唐令腰間掛著塊白中帶紅絲的美玉,一愣,昔年舊事忽然記起些許:“我,我好像記得爹有個指頭般粗細的印,當年他一直掛在脖子上,從不示人?!?/br> “印上是什么字!”唐令早已淚流滿面,不住搖晃著沈晚冬,高聲喊問。 “別搖我,暈。”沈晚冬呼吸急促,感覺快要吐出來了,她忙喊:“是欽善,我記起來了,就是欽善。” “沒錯了,你真的是小婉!”唐令一把將女人摟進懷里,哭的凄涼:“欽善,是我爺爺送給你父親的字啊,除了至親骨rou,再沒人曉得了。你是小婉,沒錯,你就是她!” 唐令輕輕推開沈晚冬,捧起女人的小臉,手顫抖著輕撫,哽咽道:“你長大了,小叔都快認不出你了?!?/br> 嘔~ 沈晚冬再也忍不住,吐了出來,她害怕,恐慌,一次次面臨絕望,真的快要擊垮她了,胃中的絞痛讓她冷汗直冒…… “小婉,你怎么了?”唐令看著焦急至極,忙拍打沈晚冬的背,試圖讓女人好受些。他見一點用都不管,這孩子還是難受的干嘔,索性一把將沈晚冬抱起。 可在抱起的瞬間,唐令頓時心如刀割,小婉,怎么這么輕! “好孩子別怕,一切都有小叔!” 說話間,唐令快步跑著,將沈晚冬抱進偏殿,輕放在軟塌上。他看著身子有些痙攣的沈晚冬,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高聲將外頭侯著的心腹太監(jiān)孫公公喊進來,讓他趕緊去叫太醫(yī),再讓婢女打盆熱水。 孫公公從未見過督主如此緊張忙亂過,他猜測床上這位新娘妝扮的美人和督主的關(guān)系定然匪淺,瞧年紀,似乎與督主多年來念叨的侄女相仿,難不成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