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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窈窕世無雙在線閱讀 - 第13節(jié)

第13節(jié)

    令窈答:“我在宮里時,他為我扎過風(fēng)箏捧過靴。”

    孟鐸噙笑:“還記得什么?”

    他意有所指,大概是說昨夜魏然對他卑躬屈膝的事。令窈不是癡人,搖頭:“沒了?!?/br>
    屋內(nèi)一時寂靜無聲。令窈隨意一瞥,視線觸及孟鐸右手手背,猙獰牙印躍然入目。

    令窈心驚卻并不心虛。

    是他先招惹她。他咎由自取。

    咬人這樣的事,她兩世才做得第一回 。哪怕是上輩子穆辰良對她咄咄逼人,她也不曾失了體面,暗中使壞百倍還回去便是,何須明面上張牙舞爪。多不好看。

    門口傳來腳步聲,墨漆竹簾掀起,鬢鴉領(lǐng)兩個小丫頭魚貫而入,手捧圓口窯瓷,罐內(nèi)冰塊嘶嘶透出白汽,她們問了安,上前替換瓷缸里融化成水的冰塊。

    孟鐸起身,作勢往外去,剛轉(zhuǎn)身,袖袍被人拽住。

    半大的人兒仰著臉,驚慌失措的陰霾早就一掃而空,她臉上有一股與年齡不符的狡黠,這種靈氣,與她通身上下不諳世事的單純交織在一起,像是牡丹的熾紅灼了海棠的蕊白,雖略顯怪異,卻耀眼奪目。

    令窈細(xì)小的聲音在屋內(nèi)蕩開:“先生的事,我已應(yīng)下,不知,先生可否應(yīng)我一事?”

    孟鐸輕笑一聲,似是被她憑空討價(jià)還價(jià)的架勢逗笑了,問:“什么事?”

    令窈暗自贊嘆自己的皮面功夫,唬起人來真是完美無瑕:“日后你要真心教我?!?/br>
    第14章

    孟鐸長身而立,目光自她討喜的臉落至她挽袖的手,漫不經(jīng)心的幾眼,灼得令窈撇開視線。

    大概是礙于屋里有外人,他不好拿出那日在書房訓(xùn)她隨意拉扯的兇話,連眉頭都未蹙,眼中仍是三分笑意。

    令窈久未得到回應(yīng),自覺索然無味,松開手,懶懶躺回去。她假模假樣闔了眼,聽見孟鐸腰間青白帶鉤與蹀躞玉印的碰撞聲,輕輕幾聲,撓進(jìn)耳中,不告而辭。

    待人走遠(yuǎn)了,令窈瞇開眼,招手喚鬢鴉上前吩咐幾句。

    接下來幾日,園子里生出許多怪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并無厲害處,只是膈應(yīng)人。宮里慣用的手段,衣食住行四樣,每樣都有無數(shù)件文章可做,隨便揀一兩處展開,即可令人煩悶,真要計(jì)較起來,因事情瑣碎,經(jīng)手的人多,也無法真正追究。

    起初鬢鴉還勸:“郡主,切莫意氣用事?!?/br>
    令窈回:“我沒有意氣,只有小孩子氣?!?/br>
    鬢鴉跟在她身邊伺候幾年,知她從小如此,從不受任何委屈,但凡受氣,必要還回去的。如今只是在小事上擺布捉弄,又未曾在人前下臉子,已算是收斂。

    令窈日日聽鬢鴉稟報(bào),笑得東倒西歪,笑完了又佯裝乖巧,起身去孟鐸處問好,或問文章或練字,一派好學(xué)之姿。

    鬢鴉提心吊膽,擔(dān)憂:“孟先生本就對郡主嚴(yán)苛,若被他知曉郡主暗中使絆,只怕會更加厭惡郡主?!?/br>
    令窈寶光四射的眼漾起笑意:“我又不缺他一人的喜愛。”

    前些日子嘆息園子被孟鐸霸了,現(xiàn)在反倒慶幸他占了她的園子,不然她哪能方便行事,給他找不痛快呢。

    孟鐸不將她放在眼里,她又何必將他放在眼里。表面功夫做足,大家相安無事,背地里做什么,她不管他的,他也管不到她的。

    令窈靜候幾日,不見孟鐸發(fā)火。他耐性極好,不曾露出半點(diǎn)跡象,令窈覺得敗興,只得在夢中窺見孟鐸狼狽求饒的情形。

    這日令窈又往書香齋去,剛邁進(jìn)屋子便聽見孟鐸說:“你跟我來?!?/br>
    令窈有所顧忌:“去哪里?”

    孟鐸已走至門前,回眸笑問:“你怕什么?”

    令窈連忙松開緊攥的手,故作輕松:“先生說笑,我為何要怕?!?/br>
    府門前早有馬車備下,竟是要到府外去。小小一輛輿車,不是府里平時出行的玉籠八角車,前后更無奴仆相擁,只孟鐸身邊跟隨的兩個木魚臉儒生,駛?cè)氪蠼?,根本無人注意。

    令窈坐于車上,百般不適,雖然好幾次想要打道回府,但終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

    輿車在臨街弄堂口停下,往前再走幾步便是臨安城最負(fù)盛名的千醉樓,凡出入皆富貴,不做尋常人生意。

    令窈歡喜,連帶著喚孟鐸的聲音都多了幾分愉悅:“先生,原來你今日是帶我出門玩耍?!?/br>
    這個地方,她曾來過的。臨安第一樓,當(dāng)年被她砸了個稀巴爛。

    令窈跟在孟鐸身后,孟鐸有意掩飾行蹤,低調(diào)入了樓間雅閣。雅閣風(fēng)景絕佳,窗外便是粼粼鏡湖。

    令窈看飽了湖色風(fēng)光,又喝足雪山翠頂,大眼睛似閃閃發(fā)光,看什么都覺好。

    不多時,有聲音自隔間傳來,令窈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間雅閣別有洞天,竟能直接窺視偷聽隔壁的動靜。

    令窈嘖聲,哪有這樣做生意的,當(dāng)真是黑心,看來她當(dāng)年沒砸錯。

    唾棄歸唾棄,漸漸地,令窈眉頭緊皺,她認(rèn)出隔壁闊闊而談的男聲,是前陣子被她連累受罪的雅謙。

    “也怪我大意,一時心軟討好那個勞什子郡主,惹得孟鐸不悅被逐了出來。雖然失策,但是好在功夫沒白費(fèi)?!?/br>
    “東西到手了嗎?

    “自然是到手了?!?/br>
    “沒有引起孟鐸懷疑吧?”

    “就算他懷疑,也懷疑不到我們頭上,說來也是驚險(xiǎn),造價(jià)圖藏在書里,我被逐出府時,根本來不及拿到它。好在小郡主天真,我寫了封書信,寫明藏書處,央她捎書。今日她派人送書,我一拿到,便立馬趕來見你。”

    “你運(yùn)氣倒好,有一無知稚童為你所用。”

    聽到此處,令窈面紅耳赤,想到上次自己真心實(shí)意為雅謙哭了一場,還送了一百兩銀子給他,又羞又憤,驀地站起來。

    一直閉眼休憩的孟鐸忽然抬手敲桌沿,令窈看過去,目光被男人深不見底的黑眸兜住。

    她自覺被人欺瞞臉上無光,撐著桌沿才勉強(qiáng)重新坐下,想說些什么,對面孟鐸手指輕抵唇珠,令窈撇開臉,搖起團(tuán)扇掩飾心中情緒。

    又過半個時辰,隔壁沒聲了,令窈迫不及待望向孟鐸,尚未發(fā)問,孟鐸唇齒微啟:“那日你請我真心教導(dǎo),這便是我教給你的第一課。”

    令窈訝然,那日她不過是想讓他放松警惕以便捉弄報(bào)復(fù),根本不是真心央他教導(dǎo)。再好的教書先生也教不出富貴天命,要來何用。

    半晌,令窈抖索著唇瓣,鮮紅的頰面綴滿窘迫,聲音像是從被人摁住胸口擠出來似的:“先生的教導(dǎo),別開生面?!?/br>
    孟鐸:“輕信于人,小則失財(cái),大則失命。”

    令窈頭抬不起,低眸細(xì)聲說:“凡與人往來,總有托付于人一日,如何辨識?”

    “不必辨識,只信自己即可?!彼麗偠鶝龅穆曇魺o情無緒,一字字諄諄教導(dǎo):“與其托付于人,不如讓人托付于己,利用別人,總好過被人利用?!?/br>
    令窈心中一驚。

    連她都不敢大聲宣張的話,竟有人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而這人,竟還是受天下學(xué)子追捧的孟鐸。

    她打聽過他的身世,田野鄉(xiāng)間出來的窮小子,自小得神童之名,十歲入國子監(jiān),此后十年風(fēng)生水起,直至年初辭官。

    令窈小口呼氣,定神后問:“先生家里,可有兄弟?”

    孟鐸笑道:“有一幼弟,年少失散,至今未尋回。你問這個作甚?”

    令窈:“看先生膽識過人,不由好奇先生的家里人?!笨偛荒苤苯痈嬖V他,她確定自己與他前世毫無瓜葛,看他是個可造之材,所以才問起他家里其他孟姓兄弟。

    有人敲門而入,是跟在孟鐸身邊的那個武生,名喚山陽,周正模樣,少年老成。他進(jìn)了屋來,并不瞧令窈,俯耳孟鐸,說了些話,孟鐸點(diǎn)頭,打發(fā)他出去。

    令窈猜到幾分,定是關(guān)于如何處置雅謙,她好奇問出聲,孟鐸沒有回應(yīng),卻丟了一個眼神給她。

    只一眼,令窈心領(lǐng)神會。雅謙的下場,約莫不會圓滿。

    孟鐸定是一早就布好了局,像他這樣的人,做局定是滴水不漏,哪里容得她一個小孩子插手,算起來,沒有她,他也會逐雅謙出門,不過時間早晚罷了。

    令窈揉了揉發(fā)癢的眼,越揉越不舒服,一只眼睜著一只眼閉著,撞見對面孟鐸的眼神,似在笑她嬌氣:“小孩子上當(dāng)受騙是常事,郡主不必難過。”

    原是誤會了。令窈心里悶哼,她才不會為旁人難過,她只會為自己難過。穆辰良說過,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氣氛正好,令窈不動聲色靠近,順勢而為:“先生,我難過你該高興才是?!?/br>
    孟鐸:“確實(shí),看頑劣稚童吃癟,心情甚好。”

    令窈噎住,氣得聲音顫軟,小臉漲紅:“先生堂堂大商才子,竟和一小孩子過不去,就算我曾說錯什么惹先生不快,那也是童言無忌?!?/br>
    孟鐸笑了笑:“當(dāng)初因?yàn)槟愕囊痪渫詿o忌,葬送了李御史全家性命?!?/br>
    令窈愣住。

    是她六歲時的事。

    舅舅感慨忠言難聽,她正好坐在舅舅膝上,隨手一撕,將那本令舅舅發(fā)愁的諫言奏折撕成兩半。舅舅不怒反笑:“卿卿為何要撕它?”

    她答:“因?yàn)樗蔷司瞬桓吲d?!?/br>
    “惹舅舅不高興的不是它,而是李御史。”

    “那便斬了?!?/br>
    說這話時,除了御前大太監(jiān)和梁厚兩人,并無其他人在旁。后來梁厚請了她往角落里去,梁厚說:“你才六歲,怎可草菅人命?”

    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好奇問:“什么是草菅人命?”

    再后來,她明白了這個詞的意思。夜里做噩夢,夢見素未謀面的李御史提著腦袋站在床邊,她嚇得大哭,跑到舅舅宮殿霸著,日日要舅舅哄了才能入睡。

    心中瘡痍被人揭了出來,令窈一雙手攥成拳頭,抬目問孟鐸:“是梁厚告訴你的?”

    “是?!泵翔I面容冷漠。

    令窈不打算辯駁:“那又如何?!?/br>
    孟鐸:“不如何。”

    令窈雙手攥得更緊。

    屋內(nèi)一時寂然。片刻,孟鐸聲起:“梁厚還說,他性情固執(zhí),每每在圣前進(jìn)言,定是言語辛辣,字字苦諫,家中早就備下棺木?!?/br>
    令窈嘟嚷:“梁王八不怕死。”

    孟鐸:“他說自己之所以能夠安然無恙,全托有人變著法地為他求情,自李御史一事后,每次他入宮諫言,郡主總在圣上跟前撒嬌,風(fēng)雨無阻,無一次落下?!?/br>
    令窈難為情:“我本就愛在舅舅面前鬧?!?/br>
    孟鐸從袖子里取出一封書信:“梁厚放心不下你,自我來臨安,他寄了不下十封書信,囑咐我好好教導(dǎo)你?!?/br>
    這回令窈是真紅了眼眶:“誰要他惦記,他該惦記自己的命才是。”她快速睨孟鐸一眼,問:“先生之前對我百般嚴(yán)苛,如今一改態(tài)度,也是梁厚出的法子罷?他定是讓先生待我先抑后揚(yáng),引起我的注意后,再予以循循善誘?!?/br>
    這個梁厚,當(dāng)真是壞極了。

    孟鐸放下茶杯:“不,此前我是真心厭惡你這種為虎作倀的小孩子。”

    他話說得直白,令窈一時沒回過神,好一會才小聲問:“那現(xiàn)在呢?”

    他避之不答,只是告訴她:“你想學(xué),我便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