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碧波浩渺，白鷺啄蓮，岸邊賞景的人絡(luò)繹不絕，窗內(nèi)留戀美景的卻只剩下一人。

    藤紅花簾在空中微晃，孟鐸已經(jīng)邁出雅閣。令窈呆呆出神，猛地起身，朝外追去。孟鐸并未走遠(yuǎn)，故意放慢腳步等她，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并步而行。

    令窈仰起腦袋望他：“先生，你若教，我便學(xué)?！?/br>
    孟鐸走路極輕，日光照亮他白壁般的面容，長的睫毛，黑邃冷冽的眼，似九天仙人高居天邊，不染纖塵：“你想學(xué)什么？”

    “先生想教什么？”

    “總之不教《女則》《女誡》。”

    令窈也不喜歡學(xué)它們，寧愿去學(xué)孔孟。

    走至木梯處，她踩空一處，幸好孟鐸及時扶住她。他的手掌寬厚溫暖，搭在她袖邊，像提只小雞，將她拿?。骸跋葟摹稙橹\》《君治》《兵法》學(xué)起?！?/br>
    令窈不解：“學(xué)這些作甚？”

    孟鐸牽了她往樓下去，薄薄的紅唇吐出四字：：“安身立命?！?/br>
    第15章

    園子里恢復(fù)往日清靜，前陣子藏在細(xì)處的劍拔弩張驀地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跟在令窈身邊伺候的人卸下重?fù)?dān)，小郡主總算消停，日子相安無事再好不過。

    鬢鴉比旁人親近些，知曉令窈素日作風(fēng)，忽然換了態(tài)度，決計(jì)不是因?yàn)樗X得乏了無趣。況且自那日令窈出府回來后，紫檀大案上擺著的書全都換了樣式。

    鬢鴉曾服侍過皇子，知道新?lián)Q的書是男子才念的，女子多學(xué)詩詞女德，如今大興女學(xué)士，故此也有女子學(xué)孔孟，但像謀略兵法及天文地理，鮮有女子習(xí)之。

    鬢鴉本以為令窈一時覺得新鮮，沒幾日便會丟開，不成想大半月過去，令窈每日捧書往書軒齋去，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勁，倒叫人大吃一驚。

    “他頗有幾分真才實(shí)學(xué)?！弊詴廄S回去的路上，令窈忽地發(fā)出一聲感慨，輕飄飄地，幾不可聞。

    鬢鴉一手拿牛皮落紗遮傘，一手為令窈搖扇，猛然聽到這句話，神情詫異：“郡主竟夸贊孟夫子？”

    令窈轉(zhuǎn)了傲氣語調(diào)：“賞他一句好話罷了。”

    鬢鴉附和：“能得郡主一句好話，想必孟夫子死而無憾?！?/br>
    令窈笑聲如銀鈴，往鬢鴉身上賴：“最好如此?！?/br>
    令窈心中有數(shù)。自千醉樓一游后，如孟鐸所言，他教的東西果然與從前不同，雖然態(tài)度依然嚴(yán)苛，但她知道，如今是嚴(yán)師教劣徒，總歸他是真心教導(dǎo)，而非敷衍應(yīng)對。

    蟬聲高鳴，已是酉時，日頭尚未沉下。今日在老夫人處用飯，令窈特意回碧紗館換下汗涔涔的衣裙，從花門至拱橋，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面上又透了汗。

    她沒讓人跟著，無人伺候，手中一柄染香團(tuán)扇，有氣無力地?fù)u著，眉頭皺成蚯蚓：早知便讓人抬了肩輿來，能懶著還是懶著好，何苦受罪，現(xiàn)如今多一步她都不想走。

    令窈在白巖石上歪著，想要等人來尋她，無奈日頭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悶得伏石嘆氣。

    “郡主?！?/br>
    有人喚她，令窈抬頭一瞧，是孟鐸身邊的山陽。他好像并不高興，少年英氣被霜打蔫似的，一雙黑不溜秋的眼瞪著她。

    令窈喜不自勝，哪管他心情如何，她只顧自己周全：“你來得正好，我要出園子去老太太那里。”

    她聲音嬌滴滴的，黛眉上揚(yáng)，水汪汪的眸光落在山陽肩上，還算寬厚，不至于跌了她。

    山陽站著不動。

    令窈不耐煩，鞋尖輕踢他一下：“欸。”

    山陽不情不愿，緩緩蹲下。

    令窈嗅了嗅他身上沒有難聞的氣味，反倒沾了孟鐸屋里的蓮南香，這才攀上去。她以扇遮陽，催促他快些走，心情愉悅了，說：“今日好巧，竟然碰見你?！?/br>
    山陽：“并不巧，先生遠(yuǎn)遠(yuǎn)瞧見郡主倒在石頭上，怕是死了，讓我前來查看?！?/br>
    他說話不客氣，令窈蹬他一腳后，雙手收緊，好讓他尋不到機(jī)會摔她下去：“原來是他讓你來給我做轎子?！闭Z氣欣悅，甚是得意：“待會我賞你?！?/br>
    山陽嘟噥：“誰要你賞?！?/br>
    令窈輕彈他耳珠：“你不要賞，那便賞給你主人?！?/br>
    她身上沒有其他金銀，至老夫人院門處，手中團(tuán)扇再無用處，擲給山陽：“替我謝過先生。”

    山陽捏了扇柄，猶如手捧guntang山芋，轉(zhuǎn)身健步如飛。

    令窈一出現(xiàn)，立即便有婆子丫鬟前來迎接，前呼后擁。

    她剛邁進(jìn)去，望見廊柱槅扇門前一道單薄身影。

    瘦白的臉，雙手搭在輪椅兩邊，雪青色長袍，曬舊的夕陽落在他腿上，像金的微塵，隨時都能被風(fēng)吹散。

    腳步聲重重，他抬眸來看，望見人群最前方的令窈，令窈一頓，剎那間想起前世的鄭嘉和也是這樣注視她，病怏怏地，眼神卻溫暖得很。

    喜夏輕聲提醒：“二少爺來見老太太，等了一下午。”

    令窈蹙眉。

    今日烈陽灼灼，在院子里等一下午，可不得被曬出病來？

    令窈小步奔過去：“兄長?！?/br>
    鄭嘉和雙頰曬出紅印，卻并不難看，像是喝醉酒，雪白皮面透出粉暈。他聲音有些沙啞，渴了半天的干燥：“你來了?！?/br>
    屋里有人喊：“卿卿?！?/br>
    是老太太的聲音。

    喜夏也催：“郡主，進(jìn)屋罷?！?/br>
    令窈凝視鄭嘉和，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有意避開。

    喜夏又催一遍。

    令窈推著鄭嘉和的輪椅往前：“兄長，我們一起進(jìn)屋罷?！边@回輪到她躲開他驚訝的視線。

    二少爺留在老太太處用飯，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老太太處伺候的人皆屏氣噤聲。院子里靜得很，掉根針都能聽到。

    老夫人隨意瞥幾眼，鄭嘉和坐得端正，令窈正低頭揀他腰間的扇夾：“這個好生精致。”

    鄭嘉和解了遞給她：“你喜歡便給你。”

    令窈捧在手里歡喜看，將擱在冰絲涼席上的美人扇裹了扇夾，半開扇面，替鄭嘉和扇風(fēng)：“謝謝兄長?！?/br>
    鄭嘉和笑：“卿卿客氣。”

    令窈挨得更近，回身瞧見老夫人眉頭緊皺，她當(dāng)即騰出一只手去撫老夫人額面，老夫人仍是蹙眉，令窈只得丟了美人扇，雙手去圈老夫人脖頸，一頓胡蹭，喊：“老祖宗?！?/br>
    老夫人揪開她：“熱得慌?！闭Z氣三分嫌棄，七分寵溺，眉間已然舒展。

    一頓飯吃完，氣氛融洽不少，鄭嘉和從屋子出去的時候，老夫人甚至喚人掌燈。

    待鄭嘉和走后，令窈躺在涼席上，腦袋擱在老夫人膝間，聽老夫人問她功課的事，她一一回答。

    老夫人問到她最近新學(xué)了什么，令窈按孟鐸教她的回答：“并無特別之處，學(xué)前人智慧而已。”

    老夫人捏捏令窈臉蛋：“孟夫子教的，定是天下頂好的學(xué)問，你要好好學(xué)，切莫懶怠。”

    令窈輕聲應(yīng)下，她乖巧的模樣甚是討人歡喜，老夫人滿目慈愛，想起半年前令窈剛回府時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抱起不平：“都說我的卿卿頑劣，他們當(dāng)真是瞎了眼?！?/br>
    令窈笑著沒回話。

    她確實(shí)頑劣，老太太偏袒她而已，她有自知之明。

    老夫人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問：“卿卿，祖母一直沒敢問，你在宮中時，可曾受累？”

    令窈斂了老夫人布滿皺紋的手：“老祖宗，皇帝舅舅最疼我，無人敢欺?！?/br>
    “宮人自是不敢欺你，但那些皇子王孫……”

    令窈笑出聲：“那就更不可能了?！?/br>
    說起這個，她想到自己出宮的事，前兩日還與孟鐸提過，本想當(dāng)做不得了的秘密告訴他，以表自己拜師的誠心，沒想到，他早就獲知——

    “你使計(jì)捉弄太子與三皇子，使得他們兩個為你大打出手，一個落水，一個摔斷手?！?/br>
    就連汴梁人都不知道的皇宮秘聞，他一個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教書先生卻知道得一清二楚。多虧了梁厚的飛鴿傳信。

    令窈想到這里就不太高興。

    這個梁王八，幾乎將她的底細(xì)向孟鐸透了個底。

    老夫人見她發(fā)呆，思及她自小無父無母，又是一陣心疼。卿卿雖在皇宮長大，但終究是寄人籬下，皇帝再如何寵她，畢竟不可能面面俱到，帝王的心中，江山最要緊，其次是子嗣。長姐的孩子，始終隔了一層。

    喜夏從小院進(jìn)屋來，附在老夫人耳邊說了些什么，老夫人嘆：“隨他去?！?/br>
    令窈回過神，好奇問：“隨誰去？”

    老夫人：“你二哥，喜夏說他在院外的玲瓏石橋邊賞月?！?/br>
    令窈直起身子往窗欞外看，好奇：“今晚哪有月亮？”

    老夫人抱了她坐回去：“外面沒有月亮，我手邊卻有個月亮似的小人兒?！?/br>
    令窈扎進(jìn)老夫人懷里：“老祖宗，月亮冰冷，我不做月亮?！?/br>
    老夫人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是要做太陽嗎？發(fā)光發(fā)熱，一個不高興，灼得人汗流浹背?！?/br>
    令窈點(diǎn)頭：“正是?！?/br>
    祖孫倆笑作一團(tuán)。

    不多時，天色漸深，老夫人準(zhǔn)備差人送令窈回碧紗館，令窈道：“有飛南在跟前伺候，不用麻煩其他人。”

    這話的意思，是要和鄭嘉和一塊回去了。

    老夫人欲言又止，令窈已經(jīng)穿好鞋往外奔去。

    老夫人的陪嫁周大娘連忙出聲安慰：“兄妹和順，再好不過?！?/br>
    老太太嘆口氣：“你不懂。”

    院門外，令窈小步往玲瓏石橋跑，果然看到鄭嘉和在。她緩了步伐，假意無心碰見，同他招呼：“兄長，你怎么在這？我還以為你早就回了度月軒?！?/br>
    鄭嘉和牽唇笑了笑。

    她一出現(xiàn)，飛南便退下，橋邊只剩下他們兩人，不等令窈推輪椅，鄭嘉和已經(jīng)先行往前。

    令窈跟過去，伸手去擋鄭嘉和的輪椅，鄭嘉和不讓她推，她偏要推。輕而易舉得逞后，她又覺得累，推幾下停下揉手腕。

    “累了罷?！北”〉脑鹿饷稍卩嵓魏兔嫔希恿怂氖滞蠓攀中妮p揉，因常年困頓磨出的指繭覆上她細(xì)窄一截腕骨，動作笨拙而小心，像是隨時做好被拒的準(zhǔn)備，略顯拘謹(jǐn)。

    令窈抽手的動作戛然而止，垂眸細(xì)聲說：“都是因?yàn)榫氉痔^用功的原因，孟先生教學(xué)嚴(yán)厲，每到夜晚，我的手便酸疼得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