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面色微怔，一貫穩(wěn)重的儀態(tài)難得慌亂。多年未見，她頑劣的品性更勝從前。

    “你退下。”梁厚吩咐奴仆。

    奴仆小心翼翼問：“那還要報官嗎？”

    梁厚瞧一眼身后偷笑的少女，沉聲：“不必報官?！?/br>
    待人走了，令窈先發(fā)制人，趕在梁厚訓斥前，開口道：“并不是我亂說話，我與你本就有舊情，幼時你教我讀書識字，為我開蒙教理，八年如一日，哪有比它更重的舊情？”

    梁厚拂袖入屋：“強詞奪理?！?/br>
    令窈跟過去：“你說我強詞奪理，也就是說我口才好，多謝梁相公夸贊?！?/br>
    梁厚停住腳步，回頭看她：“你怎么來了？”

    “我來汴梁考女學士?！绷铖簭男渲腥〕雒?，煞有介事，雙手作揖行禮：“臨安榜首鄭青黛，見過梁大相公?！?/br>
    梁厚接過名帖一看，驚訝不已。

    難怪他剛才聽見鄭青黛這個名字時覺得有些耳熟，原來是此次開考中全科出類拔萃的臨安榜首。

    早知她在翡明總宴露出的本事，未曾想，她連女學士也能考中。

    這兩者側重的東西完全不同，一個重謀略，一個重禮法，雖近年來女學士的考試有所變化，增添天文與算學兩樣，但大體和從前一致，依然以禮法為重，謀略為輔。

    梁厚訝異：“你竟也肯背禮法？”

    令窈：“為何不肯？知禮法并不代表我要遵它，要想跳脫規(guī)矩之外，就得先將熟練掌握規(guī)矩，才能將規(guī)矩踩在腳下，不是嗎？”

    梁厚心中暗嘆，孟鐸果然將她教得很好。

    故人重逢，令窈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湊到他面前，像兒時那樣伏到案上，雙手托腮，笑問：“梁厚，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梁厚坐于案后，雅然端方：“有什么好被嚇的，昔日頑劣學子迷途知返，我該欣慰才是，怎會嚇住。”

    令窈執(zhí)筆去夠他的臉，換了話頭：“你和從前并無兩樣，難不成是吃了長生不老丸？”

    梁厚來不及躲開，被她的筆尖碰到下巴：“世上哪有什么長生不老丸，你長大了，我老了，僅此而已。”

    “你老嗎？”令窈輕揮筆桿，沾了水沒沾墨的狼毫筆自梁厚面龐一一掃過，水漬打濕他的眉眼，他一動不動，端的賢良忠臣氣勢，面無表情，任由她作踐。

    他越是這樣，令窈越是來勁。

    她執(zhí)筆在他面上勾勒白牡丹的輪廓，笑道：“前兩年你新封了太師，歷朝歷代，從未有過如此年輕的太師，梁大相公若是說自己老，內(nèi)閣那些老臣們豈不是羽化成仙了？”

    梁厚緊抿雙唇，沉默半晌，道：“我趕著進宮面圣，有什么話要我?guī)Ыo陛下的嗎？”

    “沒有?！?/br>
    “那我走了?！?/br>
    令窈筆尖一抬，委屈望他：“我遠道千里而來，你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

    梁厚垂眸。

    令窈趁勢央求：“太師大人，我多年未歸，若是您今日愿意陪我重游故地，那就再好不過了?！?/br>
    “你找別人去?！?/br>
    “別人皆沾盡銅臭血腥，唯有你梁厚兩袖清風正直不阿，所以我回汴梁的事，只告訴你一人。”

    梁厚愁眉緊鎖。

    她未經(jīng)圣命私自回京，雖然打著考學的名頭，但以她的身份和皇帝對她的寵愛，汴梁城中人若是知曉她回汴梁，定會引發(fā)軒然大波。

    良久。

    梁厚放下玉笏，重新坐回去：“剛進城就要滿街跑，你也不嫌累得慌？”

    “有太師大人作陪，我怎會累呢？”令窈露出得逞后的狡黠笑容，道：“此次同來的還有我大伯，他會和我一起在府里住下，你派人安頓好他之后，我再出府游玩。”

    梁厚眼神無奈，喚奴仆進屋。

    宮里。

    內(nèi)侍回稟：“陛下，梁相公今日告假，說是府中有要事，就不進宮面圣了。”

    皇帝一訝：“要事？他能有什么要事，他的要事不就是朕嗎？”

    內(nèi)侍左右為難，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忽地皇帝笑出聲，笑聲越來越響亮，內(nèi)侍噤聲，全都跪下。

    恰逢太子來見，問：“父皇，何事開懷大笑？”

    皇帝唇角斜勾，語氣神秘兮兮：“梁厚為其他事推了與朕的會面?！?/br>
    太子當即明白過來，沉吟道：“怪事，梁大人進宮諫言，風雨無阻，今日是怎么了？”

    皇帝撫掌慶幸：“他不來正好，朕落得清靜?！?/br>
    太子：“原來父皇是為此事大笑?！?/br>
    皇帝懶懶往后一歪，目光玩味，吩咐內(nèi)侍：“派人去梁府門口守著。”

    太子一愣，問：“父皇認為梁大人說謊？”

    “朕巴不得他扯謊?！被实叟d致勃然，蠢蠢欲動，似頑童看戲：“事出異常，必有妖，或許絆住梁厚的，不是事，而是人。”

    不多時，內(nèi)侍回稟：“梁府來了客人，是個年輕姑娘，梁相公陪她游街去了?！?/br>
    皇帝笑意更濃：“朕就知道是為了女子！”又問：“還探到什么？”

    內(nèi)侍：“聽梁家家仆說，那個女子生得花容月貌，曾與梁相公有一段舊情，此次來汴梁，是為了投靠梁相公，梁相公已經(jīng)安排她住進梁府。”

    太子驚愣：“梁大人與女子有舊情？”

    梁厚高風亮節(jié)，潔身自好，一心報忠國家，錢財與美色皆不能誘之，從未聽過他與誰有過舊情，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年輕小娘子又是誰？

    皇帝迫不及待詢問內(nèi)侍：“可有看到那位姑娘的真容？”

    內(nèi)侍想了想，道：“那位姑娘戴著帷帽，并未露出真容?！?/br>
    皇帝笑意繾綣，看向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興許只是下人謠傳，做不得數(shù)。”

    “朕倒不希望是謠傳，梁厚他獨身太久，性子一日比一日孤僻，也是時候成家了。”

    皇帝意有所指，視線定在太子臉上，笑道：“男子陽剛之氣，若不能及時排解，久而久之，整個人都會憋壞，梁厚之所以討人嫌，便是因為如此?！?/br>
    太子面紅耳赤，低下腦袋：“是?！?/br>
    夜里，游街歸來的梁厚累得喘不上氣，還沒緩過勁，又接到一道圣命。

    梁厚悶悶不樂：“陛下為何免去我明日早朝？”

    內(nèi)侍笑道：“陛下說了，梁大人辛苦了，今夜定安枕難眠，明日不必cao勞，就在府中好好歇息罷?！?/br>
    梁厚蹙眉，直言不諱：“難道陛下又想罷我的官嗎？”

    內(nèi)侍習以為常，勸慰：“大相公切莫胡思亂想，即便陛下免去您的官職，哪一次不是七日之內(nèi)就復了您的官職？何況陛下若有意問責，哪會特意降到旨意讓相公好生歇憩？”

    梁厚想想覺得也是。

    以皇帝的脾性，免官就免了，不會多說一句廢話。

    梁厚接了旨意，送內(nèi)侍出府，折返回屋，才剛走到院子，遠遠瞧見月下一人亭亭而立。

    令窈朝他揮手臂。

    她精力旺盛，他著實招架不住，加上皇帝降旨的事，他心中郁結難解，沒好氣地說：“今晚沒有夜市，你莫要再想，即便有，我也不會陪你去?！?/br>
    令窈跟在他身側：“才不是為夜市的事?！?/br>
    “那是為何？”

    少女揉揉肚子，張著黑靈靈的眼睛望過去，語氣沮喪：“梁厚，你家好窮啊，我想吃盅燕窩都沒有?！?/br>
    第94章

    梁厚握拳抵住雙唇咳嗽幾聲, 道：“沒有燕窩, 只有薏米粥，你若餓了, 我讓廚房熬粥。”

    “那算了?！绷铖合肫鹗裁?，問：“這么晚了, 是誰找你？”

    “是宮里的人?！?/br>
    “宮里的人？”令窈聲音不自覺提高，道：“難道你將我回汴梁的事告訴舅舅了？”

    “我既答應了你, 又怎會言而無信？”

    梁厚瞥她一眼，她愁云滿布的臉立刻笑顏逐開, 方才警惕盯著他的目光又換成討好的眼神。梁厚嘆口氣，心中感慨自己流年不利，道：“早些回去安寢?！?/br>
    令窈道：“你安排的那間廂房太簡陋, 床太硬，我睡不著。你知道的，我從小金尊玉貴，半點苦頭都吃不得?！?/br>
    梁厚覺得頭疼：“那你想怎樣？”

    令窈看著他笑，并不言語。

    梁厚沉默一會, 妥協(xié)：“罷，我的屋子讓給你。”

    令窈如愿以償, 立馬吩咐人將她的東西搬進主院，高興不到半刻，邁進屋里一看, 得意勁全無。

    這地方哪有半分主人家正屋的氣派？家徒四壁, 說的便是眼前這般景象。

    連鬢鴉都忍不住出聲說：“梁相公是不是欠賭債了？怎會窮成這樣？”

    令窈往榻上一趴, 想起梁厚那張端正的臉。這個人最是死板，一生恪守禮義廉恥，全天下再沒有比他更清白的人。他若欠賭債，只怕舅舅做夢都要笑醒，而后敲鑼打鼓告知世人梁太師欠債。

    這一夜并未睡好。

    天蒙蒙亮的時候，令窈睡得腰酸背疼，索性坐起來寫信，總共寫了兩封，一封給鄭嘉和，一封給孟鐸。

    信中內(nèi)容大致相同，報個平安，外加路上所見所聞，最后提了句梁厚，寫完想了想，又將提及梁厚的話全都涂蓋。

    寫完信，令窈百無聊賴，悄悄起身，披了白羽大氅在府里閑逛。

    清晨霧濃，春冬交尾之際，墻頭紅梅沾晃輕露，路旁枝葉發(fā)綠，白與青掩在石子漫的小路邊。

    梁府儉樸，連府里的花花草草都素得很，放眼望去，滿目晨景，像是一幅發(fā)白的古畫。

    令窈折了樹條捏在手里，望見薄霧中有人從石子路盡頭踱步而來，飄飄云鶴袍，羅帶木簪，儀態(tài)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