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響起此起彼伏的行禮聲音。

    一個女官上前道：“回陛下，遵皇后娘娘的意思，姑娘們畫好了歲朝圖，正在請郎君們品鑒?！?/br>
    蕭謖道：“可有了結(jié)果？”邊說邊移步到一張畫案前。

    “回陛下，還沒有?！?/br>
    “正好，朕跟幾位愛卿轉(zhuǎn)到這里，也一道看看?！?/br>
    聞言，蕭謖身后的宗親大臣也跟上他腳步，一起上前。

    第一幅圖就是崔青蘅的寒山孤松圖，魏帝看了片刻，點點頭，抬頭見崔氏女立在案旁，沒有說什么，徑自轉(zhuǎn)到了下一張畫案前。

    接下來的幾幅圖均是草草掃過一眼，不予置評。那幾張畫的主人見到魏帝這個樣子，心中不免失望，又有些慚愧，怏怏地垂下頭去，而快要輪到的則在心里暗暗焦急。

    阿妧也感到有點緊張，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一雙眼一直追隨著魏帝的動作。蕭叡看她一眼，隨后又轉(zhuǎn)開了視線。

    “這個倒還有些意思，”魏帝停下了腳步，指著案上的圖畫對胞弟蕭懌道，“你看這青山的著色——”

    “是，”任城王蕭懌接過他的話，“這種調(diào)色的技巧和運筆的手法都相當(dāng)成熟，又有一定的靈氣，實屬難得?！?/br>
    被魏帝和任城王兩人一道夸贊，特別是方才經(jīng)過那幾張畫案的時候，魏帝的神情還稍稍繃著，此刻卻眉目舒展，于是眾人的眼睛也都向她看過來，阿妧的臉不由得微微生出些暈紅。

    “陛下過譽了?！?/br>
    她向魏帝施了一禮，起身之后面帶笑意地看向蕭叡，甚至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重又被魏帝吸引過去，悄悄地向蕭叡眨了眨眼——你看，我說陛下他會喜歡的吧？

    蕭叡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阿妧沒有來得及在意這一點，因為她聽見魏帝問道：“小阿妧，這是你一個人畫的嗎？”

    語氣很和藹，令阿妧沒有什么顧慮，她很誠實地道：“回陛下，臣女在作此畫之前曾向叡表哥請教過?！彼驹谖旱鄣纳磉?，伸手在畫上點了一下，“這兩只貓兒其實是表哥看我畫得不太好，才又添上的?！?/br>
    魏帝聽完，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是溫和的神情稍稍減淡了。

    任城王蕭懌道：“這一處增添得倒是絕妙，既填補了原本的不足之處，又于靜物之中展現(xiàn)生機與活力，且此處的畫工顯然更要精妙一些?！?/br>
    任城王本身就是大魏數(shù)一數(shù)二的才子，倚馬千言，落筆成賦，于詩畫琴棋等方面造詣頗深，他這樣說，大家也都信服。

    魏帝聞言，先是不語，而后搖了搖頭：“歲朝是格式畫，摹靜物已是足夠，強要出新反而不美?！?/br>
    蕭懌沒有分辯，他的這位皇兄遠遠不是表面上那般的寬厚平和。微垂下眼睫，道了聲“是”。

    阿妧有些糊涂了，先前看魏帝的樣子，他對自己的那幅歲朝分明沒有什么意見啊，怎么一聽到蕭叡也有參與就變了態(tài)度？

    魏帝也只是偶然興起，這才上樓來看看，這會兒也沒什么心情再品評下去了，只向著兒郎們道：“既然是皇后交付你們的差事，那朕就不越俎代庖了，你們接著評鑒?！庇洲D(zhuǎn)頭看向阿妧，“小丫頭，你的畫不錯，也請大家一起看看。若能拔得頭籌，朕有賞。”

    阿妧想著這賞是要送給蕭叡的，不由好奇，仰著臉問道：“是什么?。俊?/br>
    魏帝卻笑著搖搖頭：“不可說?！彪S后就在大臣們的陪同下出了屋子。

    第9章 報李

    接近傍晚的時候，宴還未開，男賓女客皆坐于堂下，眼睛望著臺上的舞伎。

    兩排樂工手執(zhí)管弦，樂音一響，大袖長裙的女郎便輕盈地舞起來。穿著白襪的雙足點在光潔的地面上，裙擺輕輕旋轉(zhuǎn)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腰肢細軟，纖柔的手臂先是合攏，高舉過頭頂，繼而拂袖抬頭，露出被衣袖遮擋住的芙蓉面。

    螓首蛾眉，顧盼生輝，堂下的賓客頓時一陣叫好。

    臺上表演的是洛陽城里最有名的一個舞者，曾在城中獻藝，觀者如山，此次應(yīng)邀進宮為冬至宴獻舞。

    剛跳完一段，絲竹聲暫歇，女賓的席位間已經(jīng)有幾個少女迫不及待起身上臺，向那位大家請教。

    崔青蘅也起身，向阿妧伸手：“我們也上去看看吧?！?/br>
    阿妧推辭了一下：“我以前在荊襄沒有跳過這種舞，怕跳不好?！?/br>
    “不要緊，蘇大家約莫要教幾支她新編的舞，我們也都沒有見過的?！?/br>
    崔青蘅說著，已經(jīng)拉過她的手，恰這時臺上的少女見到兩人動作，也在上面招呼她們，叫著快來，阿妧便離了席位，與崔青蘅一道緩步上臺。

    四五個少女都圍在蘇大家的身旁，見她輕舒廣袖，在樂工的配合下，做了幾個簡單的動作，因為刻意放慢了節(jié)奏，更顯得姿態(tài)舒展，意境悠然。

    阿妧跟著蘇大家的步驟，眼睛一直在注意她的動作，然而避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而是同時注重自己的姿態(tài)，以免顯得太過僵硬。

    阿妧穿著時下盛興的大袖襦裙，這種衣衫很適合跳舞，柔韌的身體做出種種舞姿的時候，裙擺轉(zhuǎn)動得就像是花瓣層層打開一樣，纖柔的手臂猶如柳枝，儀態(tài)舒展著，十分的優(yōu)美動人。

    與其他人一樣，阿妧在跳這支舞的時候并不像蘇大家那樣嫻熟有韻味，然而她的身姿十分出眾，又是那樣美的一張臉。少女的身體輕盈地旋轉(zhuǎn)的時候，眾人一時都看得呆愣住，久久移不開眼睛，有的甚至都忘記了呼吸。

    許久之后，不知是誰的一聲喝彩打破了沉寂。

    蘇大家將舞臺讓給了少女們，她微笑著道：“幾位女郎都跳的很好，再稍稍練習(xí)一下。我不看著，女郎們可以自然一些?！?/br>
    少女們躬身道謝，蘇大家側(cè)身避過，自己先下了臺子。

    阿妧站立片刻，看崔青蘅舞步更加熟練，于是請她指點自己。

    “崔jiejie你看，我這個手勢對嗎？”她雙手合十于胸前，而后翻轉(zhuǎn)一下右手，纖指捻成花朵的模樣，只是有些拿不準位置的高低。

    崔青蘅扶住她的手臂，輕輕往上抬了一下：“停在這里就好?！?/br>
    阿妧默默記下了，正要繼續(xù)，卻聽見她輕聲地問道：“阿妧，你喜歡平原殿下嗎？”

    “什么？”阿妧愣住了，下意識地回道。但她確實聽清了崔青蘅的話，見對方正望著自己，于是放下手臂。

    她向臺下男賓的位置看過去，很容易就看到了端坐在案后的蕭叡。他已經(jīng)換下了上午打馬球時的裝扮，穿著一身素簡的衣裳，略微低著頭，輕輕地將手中的酒樽放在案上。

    阿妧垂目思索了片刻。

    她這個年紀，其實并不太容易直視自己的內(nèi)心，很多時候都只是跟著感覺走。認真想一想，她確實是對蕭叡有好感的，對方出眾的外表，沉凝的氣質(zhì)，以及他給予自己的幫助，足夠令她這樣的小女孩對他生出好感來，這也是阿妧愿意去親近對方的原因。

    但要說這好感有多少，夠不夠得上崔青蘅所說的“喜歡”二字，阿妧自己也是不太清楚的。

    不過雖然性格相投，崔青蘅對她也很友善，但畢竟認識也沒多久，少女的羞澀和拘謹令阿妧選擇隱瞞自己的部分想法，她向崔青蘅道：“我在來洛陽之前曾見過表哥，他幫過我。而且我在宮里除了姑姑，也就是跟表哥略微熟悉一些?！?/br>
    崔青蘅看著她的眼睛，少女的目光清澈，像是一汪靜水，一望即知的澄透。她喜歡這樣單純美好的女孩，所以不希望她被卷入到宮廷的爭斗當(dāng)中。因為崔氏一門就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而剛剛回到洛陽的平原王，現(xiàn)在無疑就站在了政治漩渦的中心，遠離他才是最好的選擇。

    聽到阿妧的話，崔青蘅沒有再說什么，交淺言深終究不妥。

    ……

    晚宴過后，未央宮的側(cè)殿里，阿妧陪著姜后一起去見魏帝。

    蕭叡也在，他站在大榻旁邊、魏帝的身側(cè)，榻上擺著一張幾案，左右兩邊都堆著竹簡，不遠處的鎏金蓮花爐正絲絲縷縷地往外散發(fā)出輕煙。

    他起先稍稍傾身向前，與坐在榻上的魏帝一道在看一份竹簡，聽到姜后與阿妧進來的動靜便直起身子，轉(zhuǎn)頭看她們一眼，等兩人走近，向姜后行過一禮。

    “你們來了啊?！蔽旱蹟R下了奏章，向姜后道，“朕今早還說，若是小阿妧的歲朝圖能拔得頭籌，朕也有賞?；屎筇骐尴胂?，該賞些什么才好？”

    阿妧方才進門的時候就看到魏帝正在處理奏章，沒想到他這樣忙卻還記得跟自己的一句戲言，而且又主動提起。

    但今日贏了歲朝，阿妧猜測大部分的原因還是旁人看到魏帝夸贊自己，這才給的面子，未必她那幅畫就真是最好的。因而現(xiàn)在一回想，雙頰隱隱有如火燒，一雙眼盈盈的，輕輕垂下了羽睫。

    姜后笑道：“不拘是什么，都是陛下對她的恩澤。依臣妾看，只要不是過重的賞賜就好?！?/br>
    “那怎么行?！蔽旱鄄⒉毁澩宜坪踉缇陀辛酥饕?，“依朕的意思，卻是要封個郡主。封地嘛，就定在永寧?！?/br>
    阿妧心中大震，臉上的薄暈飛快地褪去了，又變成瑩白的顏色，抬頭與姜后對視一眼，隨即跪到地上。

    姜后也起身，向魏帝推辭：“妧兒雖是臣妾的侄女，但才德鄙薄，又無尺寸之功，實在當(dāng)不得如此名分。陛下的好意，臣妾與侄女都會記在心里。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有什么當(dāng)不得的？”魏帝讓阿妧起身，又命姜后坐下，“皇后的侄女，朕不過封個郡主，誰又敢多說什么？”

    女官葉緋兒扶著姜后重又在榻上坐下，隨后直起身子站著，微垂著頸子，眼角余光在阿妧的身上掃了一下。

    阿妧仍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眼望著魏帝，語氣誠懇地道：“陛下容稟，臣女遠在荊襄，父親曾是蜀臣，歸于大魏也不過數(shù)載。但臣女也聽說過陛下曾下達的一道詔令，詔曰后族之家不得當(dāng)輔政之任，不得橫受茅土之爵。此詔一出，天下皆稱陛下賢明。如今臣女無功無祿，卻要生受如此封賞，難道不是與陛下的這道詔令相背了嗎？萬請陛下收回成命。”

    蕭叡好似對魏帝突然提出的這個想法并不感到意外，抑或是沒有什么興趣，從姜后過來之后便一直沉默著，沒有發(fā)表意見。身姿筆挺地站在那里，只在方才阿妧開口推辭的時候，微垂下眼睫看了她一眼。

    阿妧說完，室內(nèi)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不遠處的燭火靜靜燃著，暖黃色的光映照在每個人神態(tài)各異的臉上，裊裊的香霧似乎在空氣中靜止了，有一種低沉又壓抑的氣氛迅速地蔓延開來。

    過了好一會兒，魏帝卻笑了，聲音輕輕的，室內(nèi)的氣氛便陡然松懈下來。

    阿妧緩慢地長出了一口氣，聽見他道：“你若是男子，有那亂政的本事，朕也就不封你了。可你一個小姑娘，即便是做了皇后，又能有什么妨礙？”說著便下了榻，抬手將她虛扶起來，“好了，此事不必再說。你再推辭，朕可要生氣了?！?/br>
    見他打定了主意，姜后也不敢再反駁，于是攜阿妧一道謝恩。

    又說了一會兒的話，帝后便要準備就寢了，阿妧向兩人行禮告退，與蕭叡一起走出殿門。

    傍晚時下起了小雪，這會兒空氣中仍然飄灑著雪花，地面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還沒有能夠蓋過道路，只是細碎的，像是地面上灑了一層鹽。柳絮一樣的雪花落地即化，剩下的便是還沒有來得及融化的雪沫子，腳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

    阿妧沒有要侍女撐傘，而是自己抬手戴上了兜帽。走下陛階的時候，看見洛陽宮燈火輝煌，在沉沉夜幕的襯托下，猶如一尊伏臥著的巨獸。

    天氣有些冷，阿妧雙手交握著藏在袖子里，走了兩步，摸到了腕上的沉香手串，才忽然想起了什么。

    魏帝的封賞來得太過突然，讓人猝不及防，阿妧的心思一下子被這件事占據(jù)住了，滿滿都是惶恐和不安，因而忘了先前跟蕭叡說的投桃報李一事。

    現(xiàn)在想起來，卻又有些為難了，她這會兒手里沒有什么能夠送他的。

    要不把手串還給他？

    不合適吧？

    不然就回頭再補上？

    她站在原地糾結(jié)了一會兒，方才跟她并肩而行的蕭叡就往前走了幾步。

    “表哥。”阿妧叫住他。

    蕭叡聞言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他站在下面，離阿妧有好幾級臺階，此刻正仰著頭看她。

    阿妧雙手從衣袖里伸出來，捋了一下袖口，露出右腕上藏紅色的沉香手串，雙目晶瑩地看著他，唇角若含笑意：“我很喜歡，謝謝表哥。”

    雪還在下，一陣風(fēng)吹過來，將地上的雪沫都吹卷起來，與冷空中的裹挾在一起，吹成了一片雪霧，幾乎把人的視線都遮擋住。

    茫茫的雪霧里，借著身后未央宮明亮的燈火，阿妧看見對面的蕭叡仍是微抬著頭，與自己對視，目光微微一動。

    ……

    冬去春來，天氣還不算十分暖和，廣明宮的侍女們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換上了輕薄的春衫。她們一邊輕聲說笑，一邊指揮著小內(nèi)侍們把園子里大樹的樹身上捆扎著的草甸子拆下來。

    靠近一株大樹的時候，正好聽到有小貓的喵喵聲，抬起頭來一看，卻見一只通身白雪的貓兒正站在樹杈上，也不知是怎么上去的，看樣子是想要跳下來，卻又不敢，正急得使勁叫喚。

    侍女們憐愛得不得了，看小貓?zhí)筋^探腦欲下又止的模樣，紛紛討論該怎樣解救這小東西。

    蕭叡從園子里路過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那貓是他去年回來的時候，meimei長樂公主送給他的，他也沒怎么管，只交給了侍女照料。

    宮女們見他過來，紛紛退避行禮，呼他殿下。

    蕭叡走到樹下，仰頭喚了一聲，伸出手來。許是那貓兒見到主人，心中安定，也不再害怕，竟是一下子就從樹上躍下來，跳到了蕭叡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