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他知道她是認(rèn)真的,否則以她的身份實在不必對他這樣死纏爛打。寧王再如何說是沒落宗親也仍是太|祖皇帝欽定的世襲罔替的親王,京中不知有多少達(dá)官顯貴愿意將兒子嫁給她這親王世女。 陛下更是情真意切地想成全他們。 那日他將虞珀送出宮后回鸞棲殿復(fù)命,陛下屏退旁人,好言好語地勸了他半天,甚至跟他承諾說:“咱們是什么關(guān)系?朕無論如何也不能委屈你的。你若是對婚后之事有什么顧慮也不要緊,假如她對你不好,朕就下旨讓你們和離,你再回御前接著當(dāng)差也可以??!” 無論是虞珀還是陛下,做到這個份上都足夠了。 可偏偏因為這樣,他更不敢答應(yīng)。 從前他只是怕自己死無全尸、怕牽累全家,對陛下雖心存愧疚,但并沒有多重。 如今,他越來越怕對不住她和虞珀。 他也越來越恨自己懦弱,若他有勇氣給自己一個了斷,許多事就都了結(jié)了。 他早就不想活了。他當(dāng)不起陛下的信重,也當(dāng)不起虞珀的愛意。 許多感覺拖得太久就會變得麻木,他現(xiàn)下已不恨給他下藥的谷風(fēng)和那藏在暗處的主使了。 他只恨自己命長。 . 皇宮北側(cè)不起眼的小門邊,淡青色的馬車穩(wěn)穩(wěn)停住。 幾名黑衣人不知從何處竄出,其中兩名竄入車中,很快押了一中年婦人下來。一眨眼的工夫,就進了宮門。 那婦人穿著囚服,生了張干練嚴(yán)肅的臉,臉色不太好,唇色也發(fā)著白。一路都低著頭不說話,任由暗衛(wèi)押著她,疾行向鸞棲殿。 一行人為避開宮人,一路都走的小道。走了足有半個時辰才到鸞棲殿前,定睛卻見女皇竟在檐下立著。 幾名暗衛(wèi)相視一望,眸中皆有訝色。陛下忽而密旨召見罪臣到鸞棲殿回話已不可思議,自己竟還等在了殿門口? 將人押到女皇跟前,幾人當(dāng)即退開,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消失無蹤。 婦人垂眸,屈膝下拜:“罪臣楚薄,叩見……” “免了。”女皇伸手一扶。 楚薄微滯,抬眸,只見女皇銜著淡笑:“進來坐?!?/br> 楚薄怔神間,女皇已轉(zhuǎn)身進殿。她只好跟上,很快便穿過外殿入了內(nèi)殿,三載未見的御案猶在那里,御案上仍堆滿奏章,看得楚薄一陣恍惚。 多少次,她在這里與先皇議過事。也是在這里,先皇提議將她的兒子許給了皇太女。 同樣是在這里,她覺察了當(dāng)今圣上幾許敵意,驚詫與不解之后她又迫著自己打消了那個念頭,告訴自己陛下年紀(jì)還小,勸自己不要多心。 卻沒想到,那當(dāng)真不是“多心”。天子盛怒一朝間壓下來,一世的為官清正也保不住她。 如今,她又回來了。 楚薄怔然看著女皇到御案前落座,又一睇她:“坐。” 她回一回神,頷首道:“不知陛下何事?” 虞錦想想,不坐也罷,便開口直言道:“近來邊關(guān)遇到些難題,朕也覺得棘手,久久拿不定主意。昨日與元君提起,元君說你對此頗有經(jīng)驗,處理起來得心應(yīng)手,朕便想問一問你?!?/br> 楚薄的面色微凝,沉默了會兒:“元君不該干政?!?/br> “?”虞錦一愣。 雖然那番說辭是她編的,因為突然召見楚薄總得有個合理原因,但楚薄竟然直言親兒子不該干政她可沒想到。 楚薄跟著又說:“陛下問吧,罪臣知無不言。” 她遂又正正色,嗯了聲。端起茶盞,若無其事地抿了口。 下一瞬,劍光忽從梁上貫下,劍氣倏然逼來! “啪——”茶盞在慌亂中被摔碎,守在殿門口的宮侍渾身僵硬,一息后張惶奔向殿外:“有刺客!” 驚聲尖叫就此傳開。 “有刺客!護駕!” . 皇宮北側(cè)的后山上,馬蹄陣陣。 這“后山”嚴(yán)格來講該是片山脈,雖然能被圈在皇城之中可見范圍不大,但也延綿起伏了數(shù)里,山上走獸眾多。 可惜冬天大多動物都在冬眠,楚傾清晨時抵達(dá),花了一上午才獵得兩只貂,毛色還不太好,不由興致缺缺。 不緊不慢地馭著馬在山間繼續(xù)前行,他一壁找尋獵物一壁欣賞雪景,好不容易又看見枯木間似有活物的身影。 不及看清,卻聞背后有大片的馬蹄聲呼嘯而至。 一眨眼的工夫,枯木間的影子就受驚竄走了。 楚傾不快地轉(zhuǎn)過頭靜等,不多時,那行人馬已至跟前,皆是侍衛(wèi)裝束。 “哥!”一片侍衛(wèi)之間,卻聞楚休的聲音響起來,楚傾循聲一望,楚休正被一侍衛(wèi)拎下馬,跌跌撞撞地向他跑來,“哥!出……出事了!” 楚休一路顛簸得有點喘。 楚傾鎖眉:“什么事?” “陛下……陛下召見了母親?!背菡f著深吸了口氣,“然后就聽殿里傳出消息說,陛下遇刺了!” “你說什么?!”楚休只聞兄長聲音一厲,沒能再多說一句,就聞耳邊風(fēng)聲一劃而過。 訝然定睛看去,兄長已策馬離開。 “哥……”楚休想叫住他再多說幾句,想了想,又忍住了。 他也不知還能說點什么,亦不清楚殿中究竟是什么情形。 他只知道,上一世并沒有出過女皇遇刺之事。 今日女皇召見母親突然就遇了刺,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 “咝——” 鸞棲殿寢殿之中,太醫(yī)輕手輕腳地為她包扎著小臂上的傷口,虞錦還是禁不住地倒吸涼氣。 疼,真疼啊。 其實肩頭被刺的那一劍傷口最深,但方才包扎的時候感覺倒不大。小臂上劃的這道口子卻疼極了,疼得她整條胳膊都發(fā)麻。 緊咬著牙關(guān),她強自將眼淚忍回去。剛松口氣,外面響起一聲低喝:“滾!” 虞錦驀地抬頭,轉(zhuǎn)眼便見楚傾闖進門來。 “陛下!母親她……”話至一半,他的聲音卡住。 ——女皇坐在羅漢床邊由太醫(yī)包扎著傷口,母親一襲囚服立在旁邊,兩個人都看著他。 看來刺客不是母親? 心弦驟松,楚傾面色緩和,與家人重逢的喜悅轉(zhuǎn)而涌來。虞錦只見他眼中都亮起來,同樣的神色她只在拉他去打獵那天見過。 楚薄眉心卻皺起來,目光落在他背著的弓箭上:“元君這是干什么去了?” 原打算靜看母子重逢的感人戲碼的虞錦一愣,楚傾的腳步驀然頓住。 “真是家門不幸!” 這句話冷不丁地撞進腦海。那是在十年前,也是一月初七的時候。 那時他被迫離開太學(xué)已有一年多了,早已做了退讓。家中也同樣退讓了一些,他偶爾偷看長姐楚枚習(xí)武,長輩們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他不看那些他不該看的書便是。 但那天他過分了一點,趁天不亮偷偷牽走了jiejie的馬,帶著侍從,跑去附近的山上玩到天黑才回來。 待得回到府中,迎來的便是母親的一記耳光:“真是家門不幸!” 他到現(xiàn)在都記得,母親氣得臉色發(fā)白:“這個樣子如何與皇太女成婚,你就不長記性是不是!” 母親當(dāng)時便要動家法,長姐聞訊匆忙趕來擋住了他,急聲勸說:“母親,算了,今日是他生辰!” 母親顯而易見地一愣。 他真希望她只是氣急了才要打他,可那一愣分明在告訴他,她根本就不記得他的生辰。 他便一語不發(fā)地回了房,楚枚和楚休為此安慰了他好久,跟他說母親只是一貫嚴(yán)厲,不是針對他的。 他曾經(jīng)也能這樣說服自己,可在那件事后他終是不能自欺欺人了。 母親只是不喜歡他而已。 是他太不聽話,活得離經(jīng)叛道。若不是先皇恐自己時日無多,想給皇太女選個年長一些的元君照顧她,母親一定更愿意將楚休許給皇太女。 所以母親總會更注意他不好的地方,而他其實也在很努力地學(xué)那些“該學(xué)的東西”了,母親卻總看不到。 所以母親從不會忘記楚枚和楚休的生辰,唯獨記不住他的。 這些他都是清楚的。他只是沒想到時至今日依舊如此,沒想到家里遭了那么多變故,母親對他的印象還是這樣。 楚傾心底生出一股濃烈的自嘲,信手摘了弓箭遞給宮人,便走向女皇:“陛下,究竟怎么回事?” “那刺客功夫高得很。”虞錦一邊說著早已想好的臺詞一邊打量他的神情,“幸虧你母親出手及時?!?/br> 她仔仔細(xì)細(xì)看著,他眼中方才那份光彩已全然沒了,黯淡得讓人揪心。 這與她預(yù)想的母子重逢截然不同。 她不禁回想起了過去。曾幾何時,她以為楚傾這性子是楚家慣出來的,是楚家的無法無天造就了他的不知天高地厚。 也正因這樣,她才會那樣變本加厲地磨他的性子。她覺得壓他就是在壓楚家,如今這樣看來她才驚覺,哪怕是在楚家的時候,他過得也沒有多舒心,楚薄大概從不曾寵過這個兒子。 他的一身傲骨不是被慣出來的,是他自己硬撐下來的。 而從楚家再到她,一個個都只想把他的棱角磨平。 這也太苦了,小可憐兒。 ……不,他比她大一些。 他是大可憐兒! 虞錦盤算著,覺得鋪墊的事情也差不多了,便向楚薄道:“你先回吧。朕要先查刺客這事,旁的改天再議?!?/br> 楚薄便施大禮告了退,楚傾靜等著她離開,遂也一揖:“臣也先告退了?!?/br> “楚傾?”虞錦叫住他。四目相對一瞬,她輕道,“你別難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