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問行笑笑說：“奴才看見外頭下雪了就想著不知道魏珠他們可記得把乾清宮的炕再燒的暖些，又記掛著不知他們可知道要把主子爺?shù)孽跗づ圩訉こ鰜怼Ｅ旁较朐阶蛔?，索性就過來看看。得，這群小兔崽子們都在手忙腳亂地把炕燒熱，沒一個記著主子的龍體。幸而主子的衣裳都收在舊地，奴才一翻就翻著了?！?/br>
    他抖開袍子給皇帝披上，“萬歲爺，下雪了冷著呢，奴才給您把袍子披上。”

    皇帝問他：“你覺得冷嗎？”

    “是啊，在屋里不覺得，奴才從敬事房一路走過來越走越覺得冷。”顧問行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那兒似乎破了一個大洞，雪從那個洞里蜂擁而下?！敖駜哼@頭雪也下得太大太急了，奴才瞅著怕是子夜前地上就都能積上了。哎，今年這雪怎么下得這般早，奴才過來的路上看見各宮都匆匆忙忙地派人往內(nèi)務(wù)府去，今冬的碳都沒來得及預(yù)備夠呢?！?/br>
    “是嘛？”皇帝仰著頭不知在看何處。這乾清宮的后檐下正對著坤寧宮，是內(nèi)庭地勢最高的地方，也是視野最好的地方，只是這雪實在下得太大了，怕是他想看也什么都看不見。

    顧問行道：“是啊。不過主子爺不用擔(dān)心，奴才來前已經(jīng)讓人去各宮問過了，新碳是還沒備夠不過舊年總有些剩下的碳，將就用幾天都是夠的，宮里的娘娘們應(yīng)都是無恙的?！?/br>
    皇帝聽到這句猛地轉(zhuǎn)過身瞪著顧問行。“狗奴才，你這話里有話的是故意說給朕聽的嗎？”

    顧問行躬身道：“奴才不敢，主子爺圣明?！彼焐险f的謙恭，眼神里卻滿含著笑。

    皇帝冷哼了一聲突然邁步往坤寧宮的方向走。顧問行心里暗笑，提起燈籠追了上去。

    ……

    夜色如墨雪又大，平日三兩步就能上的景山今晚也突然化成了蜀道。皇帝和顧問行頗費了些時間才到了壽皇殿前，宮門緊緊地關(guān)著，一把鐵鎖橫在大紅門的正中央在冰冷的夜里冒著寒氣。

    顧問行提著燈籠走到班房前晃了晃，里頭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

    “這狗奴才，上哪躲懶去了。”

    顧問行罵了一句扭頭朝皇帝看，皇帝在壽皇殿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便往回走。顧問行心里一嘆，也不敢再多言，提著燈籠跟在皇帝身后準(zhǔn)備下山。他心里想著心事沒留意前頭皇帝突然停了下來，他一個不查險些撞上皇帝。

    “哎，主子爺，怎么了？”

    皇帝沒吭聲，他又走回了壽皇殿前抽出隨身佩戴的小短刀對著那鐵鎖劈了下去。這刀素來削鐵如泥，甚得皇帝喜歡，今兒也沒叫人失望一刀下去精光一閃，鐵鎖斷成兩截落到了積雪上?；实埘唛_門匆匆走了進(jìn)去，院子里四目望去一片漆黑，沒有一間屋子點著燈，處處透著一股死寂。更有甚者在這寒冬深夜，正殿的大門竟然開著，寒風(fēng)夾著雪花一個勁地往里灌。

    不好，出事了！

    顧問行心里這念頭蹦出來的時候，皇帝已經(jīng)沖進(jìn)了屋子。

    屋子里的情形甚是駭人，人倒在地上已經(jīng)沒有聲音了，只有血，被子、簾子、窗子都是血。皇帝一把拽過顧問行的領(lǐng)子怒吼道：“去叫所有太醫(yī)過來，救不回來，誰也不要想活了！”

    皇帝抓住蓁蓁的手，他問她：“你為什么喝啊，你為什么喝？”

    蓁蓁已經(jīng)沒有辦法回答他了，顧問行拼了老命才把皇帝拽出了屋子。

    劉長卿忙前忙后，堪堪保住了德妃的性命，他也是帶著一身污血跪在了失神的皇帝座下。

    皇帝一直在反復(fù)念叨同一句話：“為什么要喝為什么要喝。”

    劉長卿覺得自己下一步可能得給皇帝治瘋病了，他壯著膽子高聲說：“娘娘的命保住了，娘娘現(xiàn)在需要炭火取暖，請皇上……”

    皇帝哐當(dāng)一下沖進(jìn)屋子里，撥開一群圍著的人，用被子把蓁蓁全都裹起來，又用自己的披風(fēng)裹在外面，一把將她抱起來。

    “我們回去，你哪兒也不能去，我們回去了?！?/br>
    一屋子的人都嚇傻了站在原地，沒有人敢攔著皇帝，還是顧問行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抱住皇帝的膝蓋哭喊：“皇上，娘娘這樣不能出去啊，您先放娘娘下來，奴才去找火爐，奴才去找?！?/br>
    “讓開，朕要帶她回永和宮！”

    ……

    永和宮里喧囂嘈雜的聲音響了很多日，阿哥公主們哭得泣不成聲，皇帝兩天都沒有出來。佟嬋媛一直站在承乾宮院子里，遙看著著永和宮的屋頂笑得格外凄涼。

    她聽著永和宮的聲響，她甚至悄悄去看了一眼永和宮的場面——那是一個瀕死的人，一個崩潰的人，一副人間地獄的煎熬。她讓這宮里所有人也陪著經(jīng)歷了一次地獄?？词貕刍实畹奶O(jiān)被發(fā)現(xiàn)失足摔死在了景山的后山坡上，他死得甚是輕松，其他人卻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慎刑司里的燭火兩日都沒熄過，人人膽戰(zhàn)心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是下一個一張開眼就能看見毛二喜的人。

    佟嬋媛瞧著隔壁的燈火通明，在夜色里發(fā)出一聲嘆息?！癹iejie，你死了，可你看你造的孽永遠(yuǎn)都結(jié)束不了?！?/br>
    ……

    “舒嬤嬤。”貴妃喊了幾聲都沒人應(yīng)，屋外走進(jìn)來的宮女說：“主子，舒嬤嬤不在，晌午后就沒見著她了?！?/br>
    貴妃沉下臉，手指尖深深地戳進(jìn)了掌心。

    毛二喜的手都伸到她長春宮來了，到底還是懷疑到她頭上了嗎？

    她坐回炕上沉著臉想了一會兒吩咐宮女說：“去把衛(wèi)答應(yīng)叫來?！?/br>
    衛(wèi)答應(yīng)過了半個時辰才到，一進(jìn)屋便愁云滿面地說：“貴主子這風(fēng)口浪尖的您實在不該叫奴才來?！?/br>
    貴妃開門見山：“這風(fēng)已經(jīng)刮到我頭上了，如今縮在洞里也是躲不過的?！?/br>
    衛(wèi)答應(yīng)臉色乍變，“怎么……”

    此時有宮女進(jìn)屋上茶，貴妃看了衛(wèi)答應(yīng)一眼，衛(wèi)答應(yīng)遂收了話頭。貴妃裝作無事笑笑端起了茶杯?！斑@是我哥哥新送來的峨眉毛峰，我讓她們泡了給你嘗嘗鮮?！辟F妃低頭淺酌一口，衛(wèi)答應(yīng)笑了笑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宮女福了福退了下去。貴妃把茶杯放回桌上，眼神瞬時黯了下來?！笆鎷邒卟灰娏??！?/br>
    衛(wèi)答應(yīng)正捏著帕子抹嘴，一聽這話手一抖，帕子落到了膝蓋上。“什么？”

    貴妃鎖緊眉頭道：“我派人到處找了都沒找著她，看來是毛二喜把人帶走了。”

    衛(wèi)答應(yīng)緊張地問：“那皇上是知道壽皇殿的事了？”

    貴妃瞥了她一眼：“壽皇殿的事不是我做的?！?/br>
    衛(wèi)答應(yīng)聽得又一驚?！笆裁?？”

    貴妃面色鐵青，她握緊拳頭任那指甲深深地戳進(jìn)掌心?！盎噬喜湃タ催^她沒多久，我若此時出手豈不是打草驚蛇？比之這件事更要緊的是皇上怎么就突然想到要去看她，皇上是突然又念起她的好來了，還是皇上已經(jīng)知道了些什么。我正查這事呢，壽皇殿就突然出事了?！?/br>
    衛(wèi)答應(yīng)聽著聽著頭上冒出了冷汗?！澳闶钦f還有別人搶咱們前頭動手了？”

    貴妃橫了她一眼。“這有何奇怪，她招搖了這么些年，占足了皇上的寵愛，恨她的人又豈止一兩個。”

    衛(wèi)答應(yīng)一聽倒是笑了?！百F主子說得甚是呢。既然如此，咱們也就不需要擔(dān)心什么了?！?/br>
    “壽皇殿的事我不擔(dān)心，我只是擔(dān)心舒嬤嬤扛不住毛二喜的手段，那年皇上萬壽日的事才是最要緊的?！?/br>
    衛(wèi)答應(yīng)一聽連連點頭?！百F主子說的是，得想個法子趕在前頭把舒嬤嬤從慎刑司撈出來。”

    貴妃忽然語氣一轉(zhuǎn)： “此事到也不急。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也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我早前就同舒嬤嬤約定好了，若真有這么一日，便按我們約定好的，她只管把人交代出去便是。”

    衛(wèi)答應(yīng)大喜：“娘娘深謀遠(yuǎn)慮原來早有安排，奴才倒是瞎cao心了，不知娘娘要舒嬤嬤交代的是何人？”

    貴妃看著她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既美，又冰冷至極。

    “你……”

    她紅唇微掀，才吐出一字突然雙目一瞠，臉色否變。纖纖玉指一把扶住脖子，面目抽搐似是極痛苦。她突然倒在炕上，痛苦地摸著脖子在炕上翻滾，像一條被拍上河灘瀕死的魚一樣，喉嚨里“嗚嗚”地發(fā)著可怖的□□。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終于趴著不動了，可面色白如紙片，滿頭的冷汗。

    她費力地抬起頭，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瞧著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跟前含笑俯視著她的人。

    衛(wèi)答應(yīng)輕輕一笑說：“貴主子，你是不是在想，你明明讓人在茶杯里下了藥，為何中毒的卻是你自己？”

    貴妃瞳仁一縮，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嗚咽。

    衛(wèi)答應(yīng)手一抬，原本捏在她手里的帕子飄到了貴妃的眼前。她今日用的是一方石青色的素面帕子，帕子的一角有一塊深色的印記，像是沾了水漬而染的。

    “奴才雖知道自己是賤命一條，但奴才還不想死。您能在茶中下藥，奴才也做得。只是要怎么讓貴主子您安心把茶喝了，奴才倒也費了番功夫，得先把茶水含在口中趁您不注意的時候再悄悄吐到帕子上?！?/br>
    貴妃氣得渾身發(fā)抖，抬起胳膊沖衛(wèi)答應(yīng)臉上一撩。衛(wèi)答應(yīng)早有防備，輕輕巧巧地捉住了貴妃的手腕。“貴主子，血氣急性藥性發(fā)作的更快，勸您穩(wěn)著點吧。”

    果不其然，她話才說完貴妃就張嘴吐了一口血。

    衛(wèi)答應(yīng)趕緊拿帕子湊到她嘴邊接著，搖頭連連嘆息?！百F主子，您也別怪奴才，奴才這也都是為了自保。您是貴妃，您身后有鈕祜祿家。奴才不過是個辛者庫下人，奴才若是死了，我那可憐的胤禩長大后都不會記得我這個親娘了。永和宮那個妖婦如今出來了，皇上勢必是要新賬舊賬一起翻了，這個擔(dān)子，奴才扛不起，宮里除了您其他人都扛不起。您就發(fā)發(fā)善心擔(dān)了吧。”

    貴妃喉嚨里“嗚嗚”地憋出幾聲，她在炕上掙扎地想要起來，卻突然捂著胸口倒了下去。

    衛(wèi)答應(yīng)附身摸了摸她的鼻息，幸有一息微微尚存，她甚是滿意地笑了。

    是呢，別死，如今還不到死的時候呢?？偟玫仁婺碌撌瞎┏隽四愕拿衷偎腊　?/br>
    她把沾了血的帕子收回懷里再也沒看昏倒在炕上的人一眼。她一走出屋子就抓著一個永壽宮的宮女大喊：“貴主子吐血了，快去喊太醫(yī)！”

    長春宮一時亂成了一片，而她就在這一團(tuán)混亂中悄悄地離開。

    ……

    蓁蓁醒來的時候不出意外看見了皇帝。

    他熬紅了眼，他等了那么久，看見她終于睜開的眼睛卻握著她手只問了一句話：“你有什么想對朕說的？”

    他見蓁蓁不說話，執(zhí)起她的收輕輕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

    “你放心朕會做主的?！?/br>
    蓁蓁此時才道：“長春宮的事必須由我自己來了斷?！?/br>
    “為了你meimei？”

    蓁蓁抬眼看了皇帝一眼。

    “不，為了皇后娘娘?！?/br>
    皇帝心中一震，他點點頭按住蓁蓁的肩，你先好好養(yǎng)病，朕知道了?！?/br>
    蓁蓁才解了毒身體還甚是疲憊，同皇帝說了這幾句話后便又沉沉睡去，她再度睜開眼睛是因為身旁人的哭聲。

    一見她醒了，坐在她身旁的美婦擦了擦眼淚，俯下身問：“jiejie，你好些沒？”

    蓁蓁輕嘆：“你來了啊。”

    珍珍說：“皇上派人到府里傳話說jiejie出事了，叫我趕緊進(jìn)宮來?！?/br>
    “出事……”蓁蓁冷冷一笑?！凹依镞€好嗎，我的事你沒同額娘說吧?！?/br>
    珍珍搖搖頭?！癹iejie那時出事宮里只說是jiejie病了。阿靈阿說有兩位阿哥和公主在，皇上對他又恩寵尤盛，皇上只怕是一時在氣頭上，等氣消了jiejie自然也就能脫離囹圄了。我怕阿瑪額娘擔(dān)心就誰都沒告訴，阿瑪額娘那就照著宮里傳出來的說法，說jiejie宿疾犯了要調(diào)養(yǎng)。阿瑪看來是信了，額娘應(yīng)是猜到了些，有時候一個人偷偷抹眼淚?！?/br>
    蓁蓁輕輕握住meimei的手，“這一年家里多虧你照顧了。”

    珍珍一嫁到鈕祜祿家就當(dāng)起了家，她性子比蓁蓁圓滑內(nèi)斂，這些年歷練下來已經(jīng)是個大族里能擔(dān)事的當(dāng)家主母了。蓁蓁那時就因為想著宮外有meimei在吳雅闔門有所托付，這才沒有后顧之憂。

    珍珍擦了擦眼淚。“jiejie，這到底出什么事了，jiejie這一年在壽皇殿里不都一直同她們相安無事么，怎么突然就……”

    “皇上前陣子去看了我，她們怕皇上念著舊情接我回宮所以給我下了毒，她們知道若是我回宮，勢必會將她們曾經(jīng)做過的事大白天下。”

    “這群畜生！非要逼死jiejie才甘心么！”

    蓁蓁諷刺地笑了。

    “弱rou強(qiáng)食，你死我亡，千萬年來都是這樣過來的?！彼壑型蝗宦冻鰩追置C殺，：“貴妃怎么樣了？”

    珍珍說：“jiejie從壽皇殿回來的事和長春宮的事都還沒有傳到宮外，我也是進(jìn)宮后皇上讓顧太監(jiān)對我交代的。長春宮的舒穆祿氏被抓到慎刑司后貴妃就服毒了，太醫(yī)院救了一天一夜才救了回來，不過也就勉強(qiáng)還有一口氣在，人事已經(jīng)全不知了。也不知道誰給舒穆祿氏xiele口風(fēng)，她趁人不注意撞墻自盡了。”

    蓁蓁說：“倒也是個有骨氣忠心的奴才?！?/br>
    “你知道夸別人，怎么不知道疼惜疼惜自己的奴才?！?/br>
    珍珍讓開一點露出了站在她身后的秋華。

    秋華跪在床邊握住蓁蓁的手輕輕喊了一句：“娘娘……”她從前聲音清亮，可說是有一把好嗓子，如今聽著卻甚為沙啞，像是一個老嫗的聲音，蓁蓁聽得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