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小茅棚里用木板隔開了兩間,一間有床,姑可稱作臥室,一間有灶,姑可稱作廚房。秦念提著菜去了廚房,謝隨便聽見“當啷”、“哐啷”地響,而后便是有條不紊的下鍋翻炒聲…… “君子遠庖廚?!崩锨刈诘厣厦髦啬钯I回來的新棉絮,一邊念叨道,“小公子從沒進過廚房吧?” 謝隨有些不好意思,“嗯……那個,我去瞧瞧她?!?/br> 他足履無聲地走到那木板邊,便看見秦念站在一只矮腳凳上,熟練地對付著鍋里的菜。廚房里只一盞燈,燃著細細的油芯,將她那小小的個頭往茅屋的土墻上映出一個大大的影子。她好像做任何事情都非常專注,即使他走得近了,她也沒有發(fā)覺。 “咳咳……那個,念念?!比臻g呼她念念時不假思索,這時候,他卻覺得不太叫得出口,“我可以幫忙么?” 秦念轉過頭,反應了一瞬才道:“??!大哥哥??梢园厌u油遞給我嗎?” “醬油?醬油啊……”他才不會說他認不出來那些花花綠綠的新瓶子哪個是醬油,只管在廚房里打轉。秦念忽而從小凳子上跳了下來,自己伸手去拿,謝隨看見了,也伸出手去—— 兩人的手一同碰到了醬油瓶,大手蓋住了小手—— 她倏地縮了回去,“幫我打開吧?!?/br> 謝隨愣愣地“喔”了一聲,用盡力氣去拔瓶塞,結果瓶子一晃,醬油灑了他滿臉。 滿臉黑而濃香的汁水淋漓下來,他抬起袖子,簡直不知該用什么表情去面對她。卻突然聽見“撲哧”一聲輕笑,然后一塊巾帕覆了上來,輕輕地給他擦拭著。 他抬眼,便看見這六歲的小女孩踩在小凳子上踮起腳尖,一手拿著巾帕一手捂著肚皮,笑得不能自已,一雙清透的眼睛亮晶晶地閃著光,毫無芥蒂地凝著他笑。 那是從心到眼睛的笑,比他過去十五年所見到過的所有的笑,都要好看。 第8章 念念(三) 夜已深了,一輪淺白的月亮斜斜地臨照下來。 屋里的一老一小已睡熟了,秦老叫化一手攬著念念小小的身軀,睡得迷糊了也不忘將新塞了棉絮的被褥推在她身旁。漸漸地老瞎子發(fā)出了震天的鼾聲,也難為小女孩八風不動地熟睡著,月光穿庭過戶落在她臉上,雪白的臉,襯出長長的睫毛下一圈暗弱而柔和的陰影。 謝隨沒有睡。他看了他們一眼,起身拿過了靠在門邊的長刀,走出去帶上了門。 月華如霜,將他的新衣洗得發(fā)白。他在門檻上坐下,將長刀擱在膝上,斂著袖子輕輕去擦刀鞘上的污跡。這是一把最好的刀,所配自然也是最好的刀鞘,磨得锃亮的鯊皮緊密貼合刀身,雕工繁復的花紋中點綴著明珠寶鉆,即使這些天來沾了泥土血跡,也仍舊讓人目眩神奪。 擦凈了刀鞘,“唰”地一聲響,他將長刀拔出來一截——卻忽而聽見一聲輕笑。 “誰?!”少年驀然抬眼,一剎那間他的目光被刀光映得雪亮。 一個影子剎那從柴扉之間掠過。 謝隨突然一下站了起來,提刀徑自追了過去。然而立刻他就覺出傷口不適,強忍著喉頭腥甜,提一口氣一個縱躍飛上了屋檐,便聽見斜刺里一聲沙啞的冷笑:“好一手三步梯云縱?!?/br> 謝隨聽音、辨位、出手,月色之下,長刀驟然向身后劃過一道光弧,刀鋒立刻便見了血。謝隨身隨刀上,步步搶攻,那人終于也現(xiàn)了形,就站在屋脊末端的螭龍頭上搖搖欲墜。 夜色黑暗,那人一身黑衣蒙面,一手捂著傷口,咳嗽了幾聲。 謝隨往前一步,戒備十分,緊緊盯著那人。 那人咳著,咳著,慢慢地低下了腰去—— 突然間,萬點紫色寒芒閃過! 謝隨立刻舉刀格擋,但聞叮當之聲不絕,那帶毒的暗器也不知有多少,竟仿佛在他的刀上奏出了一支樂曲一般—— 待謝隨再定眼看去,那夜色之下的飛檐上,已經空無一人。 *** 謝隨回來時,天已微亮,他看見那小茅棚外圍滿了人,各個交頭接耳,面色慌張:“這是怎么回事?”“天哪,太慘了!”“衙門里來人了沒有?來人了沒有?” 日前那個姓韓的小男孩也站在人群中,此刻正側轉身來,一雙幼小的瞳眸狠狠地盯著謝隨。 謝隨握緊了刀,三步并作兩步地搶上前去撥開人群,便看見那柴門大開,昨晚還笑呵呵的秦老叫化橫尸當?shù)?,從他身下漫出來的鮮血流滿了整片地面。 而小女孩秦念就坐在那血泊的中央,雙手死命地捂著秦老叫化胸膛上的傷口,捂著,死命地捂著,直到兩只小手都浸透了鮮血。她睜大了眼睛,像是想喊爺爺,卻沒有喊出聲音來。 她好像是嚇傻了。 謝隨一步一步踏進了血泊里,握刀的手在發(fā)抖?!啊钅睿俊?/br> 她沒有聽見。 “念念!”他伸手就去拉她,她突然抬起了頭,那雙干凈的眼睛染了血絲,令他心頭狠狠一顫—— “念念……”她看著他了,眾目睽睽之下,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偏偏她的目光是那么認真,她好像真的在等他說出什么話來。 他蹲下身來,看向秦老叫化。此時此刻,那雙沒有眼珠子的眼眶愈加幽暗了,黑洞洞地仿佛在凝視著謝隨,謝隨不由得將視線下掠,檢視他身上的傷口。胸口上是致命傷不錯,但在臉面、手足上都有血口,可能是曾徒手與有兵刃者搏斗過。身邊的女孩開始顫抖,他不知道她到底看見了什么、看見了多少,一剎那間,他心中閃念過千百種選擇,最后卻是壓低聲音道:“念念,這里不能住了,你必須跟我走?!?/br> 秦念動了動喉嚨,他傾身過去聽,她好像是叫了一聲“大哥哥”。 而后她突然就哭了出來。 *** 后來謝隨再也沒見秦念這樣子哭過。這哭得太慘了,一個尚不能全然懂事的孩子,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之后,只是覺出一種極痛的悲哀,而無法辨別這悲哀的來由—— 最疼愛她的爺爺死了,除了他親手撮結出來的紅頭繩外,他什么也沒給她留下。 她將再也看不到他憨厚的笑,他再不會一邊摸著她的腦袋一邊說,念念就是洛陽城最好看的姑娘,這個啊連瞎子也知道。 突然謝隨一手抱起了她飛快地轉了個身,而后勁風擦過,一排飛鏢“篤篤篤”釘在了木柱子上! 門外人群里一道影子抄了過來,緊接著又是一排飛鏢射來,謝隨舉刀格擋,“當當當”金屬撞擊之聲不絕,那飛鏢的力道還迫得他連連后退了幾步! “春雨鏢!”謝隨脫口而出,刀光映亮了他的冷眸,“你是方春雨?” “算你識相。不過像你這種小角色,還用不著我們座主出手——”那人披著寬大的黑斗篷,桀桀怪笑著從人群中鵠掠而起,“蹬蹬蹬”腳底踩碎了好幾個無辜者的頭顱—— “你是春雨鏢門下?你姓李,是不是?”謝隨一雙桃花眼微微瞇了起來,泛出冷冽的光。 “謝小公子好眼力——”那人仍是怪笑,“在下李春堂。” 李春堂,方春雨的同門師弟,一手飛鏢絕不在方春雨本人之下。謝隨一手抱緊了秦念,將秦念的小腦袋朝向自己的胸膛,另一手抓著刀將房門一推,“砰”地一聲隔絕了外邊圍觀者的視線,又聞鈍聲連響,是第三排飛鏢扎在了門板上! 秦念將腦袋埋在謝隨胸前,兩只小手死死地攥緊了他的衣襟,咬著牙,沒有再哭出聲來。 他只感覺到自己的胸膛漸漸被淚水濡濕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酸澀感充溢其間。 “不要怕?!彼吐曊f,“春雨鏢再如何厲害,也是會用完的。” 她應該聽不懂這樣的話吧? “砰”地一聲,木板門驟然被撞開,包括李春堂在內的四個形貌各異的人飛飄進來,守定了這“臥室”的四角,兩人站在土墻邊,兩人靠著鄰廚房的木板。 他們四個人中間,正是那血流滿地的老叫化,死不瞑目的尸身。 四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沒有人?!?/br> “跑了?!?/br> “有暗道?” “呲啦——”一聲極輕、又極刺耳的響,是那木板被鋒刃割開—— 背靠木板的李春堂竟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上一聲,身子就被刀劈成了兩半! 剩下三個人眼神一凜,同時而動,足不沾地地掠向那木板之后—— 一把烏黑的東西潑將出來,帶著nongnong的醬香味!三人大為警惕,立即揮劍格擋——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是我,大哥,是我!” 三人俱擠在這窄小的廚房門口,各自的兵刃哐啷碰撞,亂七八糟…… 謝隨抱著小女孩慢慢地自廚房擠了出來,而后將秦念放下來,小聲道:“不要亂動?!?/br> 秦念認真地點了點頭。 謝隨朝那三人走過去,手中的長刀拖在地上,鮮血順著血槽一滴一滴地流落下來。 *** 那是秦念第一次看見人殺人。 那三人加上李春堂,都是武林中的一等好手,若不是首先解決了擅使暗器的李春堂,謝隨恐怕還贏不了他們。但饒是如此,謝隨殺掉剩下三人時,身上的舊傷還是裂開了,他回轉身來看向秦念,額頭上冷汗涔涔,卻還是艱難地笑了。 “我們必得馬上走。”他說著,又低下身子將秦念抱了起來。 “你,”秦念好像是思考了很久,才問出這句話來,“你是壞人嗎?” “你說呢?”謝隨反問。 “你殺人?!鼻啬钫f。 “是?!敝x隨說。 秦念不再說話了,只是抱緊了謝隨的脖子。 謝隨道:“你要不要再看一眼你爺爺?我們來不及安葬他了?!?/br> 秦念搖了搖頭。 真是小孩子啊,剛才還哭得那么任性。謝隨不由得想。 秦念將臉埋在了他的胸膛里,他瞧不見她的表情。 十五歲的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李春堂那些人是為何而來的,知道她的爺爺是為何而死的,卻懷著卑劣的自私和懦弱,不敢與她直言。他只是抱緊了她,好像這樣子就可以用生命去保護她了一樣—— “不要害怕?!彼f,“跟我走,我會養(yǎng)你一輩子的?!?/br> *** 燈火微暗,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搖曳不定。 “謝公子,我家老板找您?!?/br> “……嗯?” 謝隨遲鈍地應了一聲,片刻才慢慢反應過來。自己正借住在揚州吹金斷玉閣中,枕著長刀和衣而臥,雖然安老板知道自己不慣黑暗而吩咐留了盞燈,他卻仍然未得好眠。 他想了一整夜,一整夜的過去。他已經很久不曾這樣長久地回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