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蕭肅警醒過來,探頭從木箱之間往下一看,只見方卉澤穿著一件黑色的防雨服,帶著兜帽,正帶人在碼頭棧道上搜索。 外面雨不知何時變大了,隆隆雷聲間或響徹天地,雪亮的閃電劈開黛青色的天穹。 天色暗淡,一束束蒼白的燈光在碼頭兩側(cè)的漁船上掃蕩,那是他們手中的手電筒。方卉澤走在最前面,魁梧的身軀被雨衣罩著,有一種死神般的壓抑感,蕭肅雖然不怕他,但這幾天被他折騰得太慘,看見他的背影還是忍不住心里哆嗦。 “阿肅!蕭肅!”方卉澤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你在哪兒?你給我出來!” 蕭肅躲在木箱子之間,下意識屏住呼吸,伸手將窗玻璃緊了緊,可惜這船年久失修,窗戶怎么關(guān)都有一道兩公分寬的縫隙。方卉澤的聲音和著雨聲從縫隙中傳進(jìn)來,十分清晰:“你這樣會害死你自己的!阿肅你聽到?jīng)]有?!我不會傷害你,你出來??!” 蕭肅一動不動,他嗓音沙啞,顯然已經(jīng)喊了很久:“蕭肅你他媽的到底藏哪兒了?給我出來!” 雷聲轟然炸開,將他狠厲的聲音淹沒,蕭肅心跳加速,往后挪了挪,雖然明知他看不見自己藏在這兒,還是忍不住焦慮。 喊了半天,方卉澤開始一艘船一艘船地找,片刻后有人大聲用方言勸他,大意是讓他先回村子,這里船太多了,雨又大,即使他要找的人藏在船上,也跑不出村子,不如等暴雨停了再來。 方卉澤和那人說了幾句,聲音越來越大,像是吵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蕭肅看見七八個穿雨衣的年輕人從斜對面一艘船上下來,小跑著往村子里去了。 方卉澤卻沒有跟過去,站在木棧道上看著他們離去,轉(zhuǎn)身往蕭肅藏身的漁船走來。 蕭肅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紛紛雨聲中聽到他的腳步上了舷梯,進(jìn)了下層駕駛艙,就在這時,手機(jī)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喂,阿虎?”他停了腳步,站在樓梯下端接電話,一開始說的是方言,之后因為不大流利,終于換成了普通話,“不是說明天嗎?怎么改到今天?” 電話那頭說了些什么,他沉聲道:“不行,我要帶個人一起走,他不見了,我正在找,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到……我知道,但是我必須帶他走,我現(xiàn)在確定不了時間……不行!什么時候人找到了,什么時候出發(fā)!” 他們爭吵了起來,方卉澤的語氣越來越壞:“我說了,開春本來就是風(fēng)聲最緊的時候,警方總要搞點兒運動來應(yīng)付上面,未必就是針對你,你緊張什么……什么?整個茜城的公安基層都在找你?為什么……怎么可能是因為我?我來這邊找你根本誰也不知道!一定是你身邊的人嘴巴不緊,走漏了風(fēng)聲!” 對方說了幾句,他陡然提高聲音:“靠譜?你那幾個人也叫靠譜?靠譜能把我的人給弄丟了?我出門不到一個小時,樓下四個人打麻將,沒一個人想起上去看一眼!以為把門鎖了就沒事了?媽的窗戶還開著呢!我倒是想現(xiàn)在走,你他媽把人給我找出來??!” 他們來來去去又吵了一會兒,方卉澤直接掛斷了電話:“少他媽給我找借口!人沒找到誰也不許走!” 驚雷一個接著一個,閃電照亮天穹,劃下一道道破碎的光影。方卉澤低低罵了一聲“cao”,往樓上走來。 皮鞋踏在鐵質(zhì)梯子上,一下,一下,震得地板微微發(fā)顫,蕭肅從木箱子里摸到一個鐵釬子,緊緊握在手里,預(yù)備他一上來就先發(fā)制人,即使不能把他徹底放倒,也得想辦法讓他不能馬上帶著自己走。 榮銳應(yīng)該馬上就到了。 腳步聲幾乎到了樓梯口,樓下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方先生?” 方卉澤頓了下,往下走了幾步,問:“發(fā)現(xiàn)他了?” “沒有,方先生,情況不對,阿姐讓我來找你?!蹦侨似胀ㄔ捄軇e扭,聲音很急,帶著惶恐,“有警車從芊鄉(xiāng)那邊過來,阿姐說有可能是沖著阿虎哥來了,她說你們得馬上走了!” “什么?”方卉澤陡然緊張起來,“警車?警車從芊鄉(xiāng)來?幾輛?多少人?” “不知道?!蹦侨思贝俚卣f,“但是剛剛阿虎哥問了大夫,大夫說你找的那個人,早上打過一個電話,之后就說要去芊鄉(xiāng)……方先生,阿虎哥說可能是他報的警!” 方卉澤低聲罵了一句什么,那人猶豫了一下,又道:“方先生,阿虎哥說,看在你們老交情的份上,他這回不為難你,換了別人把雷子引來,他早就直接干死了……他還說,他現(xiàn)在就走,不然來不及了,你要留在這兒,就自己留吧,他等你十分鐘!” 那人說完這番話,轉(zhuǎn)身走了。方卉澤站在鐵皮梯上,卻久久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蕭肅握著鐵釬子,將那生銹的金屬都熨得熱了,忽然聽見樓梯響了一聲,方卉澤似乎坐了下來。 他撥了一個電話,蕭肅以為他是聯(lián)系阿虎,誰知接通以后他說的是英語:“出了點意外,計劃要再次更改……我只能自己先回去了?!?/br> 耶格爾?蕭肅一下子就想到了查理·耶格爾,還有那個神秘的elysion。 難道elysion竟然是在越南? “他逃走了,我找了一個多小時,沒有找到?!狈交軡傻吐曊f,“有人說他打聽過另一個鎮(zhèn)子,我懷疑他已經(jīng)搭車去那兒找警察了……是的,一直纏著他那個小孩是警察,我才知道不久……他們隱蔽得太好了,我完全沒有發(fā)覺……該死的?!?/br> 頓了片刻,他吸了口氣,說:“總之,情況很危急了,阿虎可能要翻臉,我必須得先把他穩(wěn)住,再想其他的辦法……總之,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懂的。” 蕭肅覺得他的話里透著古怪,一時間又想不出哪里有古怪。之后,方卉澤和耶格爾的對話變得非常晦澀,明明全部是英語,蕭肅居然聽不懂是什么意思。 少頃,方卉澤說了句“ok”,掛斷了電話。 蕭肅以為他要離開,或者至少打給阿虎,誰知他竟然就這么安安靜靜地坐在樓梯上,一聲不吭,宛如入定。 過了大約十分鐘,手機(jī)響了,他接了起來,沉聲說了一句話。 他用了一種非常奇怪的語言,蕭肅莫名覺得有點熟悉,不知道在哪里聽過,但可以肯定不是中文,不是方言,不是英語,也不是越南話。 只一句,他就掛斷了電話,緊接著,又撥了出去:“阿虎?” 對面應(yīng)了一聲,他說:“不管他了,我們走吧?!?/br> 對面又說了幾句,方卉澤道:“這件事我也有錯,不該把他一個人放在你女人那里,我沒想到他病成那個樣子,還敢從樓上跳下去……阿虎,這件事是我連累了你,所以價錢還按兩個人,雙倍算……我不能讓兄弟吃虧?!?/br> 那人說了什么,方卉澤低低笑了聲,說:“好,我知道了,我去船上等你?!?/br> 通話結(jié)束,他靜了會兒,喃喃道:“霸王垓下被困,卯宮下簽,凡事船破下灘,險阻難防……” 蕭肅一怔,依稀記得這是他大年初一和蕭然去求簽,求來的簽詞。 說完簽詞,他長長嘆了口氣,道:“都是命啊……” 他的語氣充滿了蕭索無奈,甚至是絕望的意味,聽得蕭肅心里都酸了下。 然后,他站了起來,腳步一下下走下舷梯,消失在嘈雜的雨聲里。 蕭肅舒了口氣,握著鐵釺子慢慢起身,湊到窗口往下看,只見他披著雨衣,大步走向碼頭棧道對面,消失在了一艘不起眼的舊船里。 十分鐘后,兩個中等身材的男人披著雨披冒雨趕來,也上了那艘舊船。 白噪音一般的雨聲里,舊船的引擎響了起來,黑色的船身慢慢破開水面,駛出碼頭,往西馳去。蕭肅抹了一把眼鏡上的水汽,仔細(xì)辨認(rèn)船身斑駁的編號,將它牢牢記在心里。 又過了一會兒,村子的方向傳來刺耳的警笛聲,警車紅藍(lán)閃爍的燈光往碼頭疾奔而來。 蕭肅手腳發(fā)麻,扶著墻慢慢下樓,推開船艙門,不顧冰冷的風(fēng)雨瞬間打透了單薄的衣衫,踉蹌著往那燈光走去。 暴雨如注,春雷陣陣,天地間倏忽一片陰暗,又倏忽被閃電照得雪亮。蕭肅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到一輛越野車沖上木質(zhì)棧道,驟停,刺耳的剎車聲中,一個熟悉的矯健的身影狂奔而來,狠狠將他抱在懷里。 “當(dāng)啷”一聲,手里的鐵釺子掉在地上,蕭肅忽然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雙手拼命想要抱緊他,想要撫摸他真實存在的強(qiáng)健的身體,然而抖得完全站不住,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哥?哥?”榮銳牢牢抱著他,用自己的身體撐著他,溫暖他,在大雨中呼喊他的名字,“阿肅?蕭肅?!” “是,我……我在。”蕭肅抖得不停,勉強(qiáng)摟著他的脖子,虛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心里卻像春暖花開一般,有什么東西不停地綻放,綻放…… 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微笑,將臉貼著他的側(cè)頰,感受他年輕的緊繃的皮膚,熟悉的帶著孩子氣的氣息,顫抖著說:“榮銳……我、我一直在等你?!?/br> “我知道,我知道?!睒s銳氣息哽咽,反復(fù)地說。 “我只等你。”蕭肅將臉埋進(jìn)他側(cè)頸,在他耳邊輕聲說,“這輩子,下輩子,我只等你,一直等你?!?/br> 榮銳身體倏然緊繃,窒息般凝固在那里。 蕭肅顫抖著摸到他的耳垂,確定他戴著助聽器,忽然低低地笑了:“這個,是、是防水的吧?” “是。”榮銳的聲音卻帶著點沙啞的哽咽,梗著脖子說,“我都聽見了,哥,我也只等你,這輩子,下輩子,一直等你?!?/br> 蕭肅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 雷聲隆隆而過,閃電霹開細(xì)密的雨霧,不遠(yuǎn)處大海怒吼著驚濤,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兩個身體在天地間無比渺小,卻又無比真實。 人的生命,長不過百年,在松柏面前,就像一眨眼那么短。而山川河岳亙古便存在著,松柏千年的壽命,在它們眼中也不過一息而已。 長短不重要,完整才最重要。 有了你,我才有完整。 第106章 s2 疾風(fēng)獵獵, 雨幕與浪濤連成一片, 幾乎分不清哪里是天, 哪里是海。 漁船在風(fēng)雨中顛簸起伏, 掌舵是經(jīng)年的老手, 穩(wěn)穩(wěn)扶著舵盤,往西南方破浪前行。 這是漁村里最好最大的一艘船,警方臨時征用,用來追趕試圖潛逃出境的方卉澤和阿虎。海岸線另一處的海警也已經(jīng)聯(lián)動出警,沿另一條線路在側(cè)前方堵截。 蕭肅坐在船艙里,披著孫之圣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警服棉衣,雖然體力透支已經(jīng)到了極限,精神卻有些奇怪的亢奮。 他是自愿要求加入行動隊的, 因為他是受害人,又親眼目睹疑犯乘船逃走, 所以他一提當(dāng)?shù)鼐骄屯饬?。榮銳倒是想有什么異議, 但被他盯著一看就妥協(xié)了,只親自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把這個喝了?!睒s銳從懷里拿出一罐八寶粥遞給他,“你是不是一直沒吃飯?” “早晨喝了魚湯?!笔捗C接過易拉罐, 上頭還帶著他的體溫, 也不知道貼身揣了多久,摳著拉環(huán)想把蓋子打開,手指完全沒力氣, 拉不動。 榮銳接過去給他打開了,又拿了一小瓶礦泉水塞進(jìn)衣服里:“藥吃了嗎?” “早上吃過了?!?/br> “喝完粥吃下午的?!?/br> “嗯。” 他們?nèi)耘f像以前一樣自然而平常,但心照不宣地,又都覺得哪里不一樣了——他們的眼神總是不由自主地膠著、糾纏,手指觸碰時總是不自覺地多停留那么一下,連說話的語氣都不一樣了,雖然旁人根本聽不出來,但他們自己知道。 蕭肅二十七年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比親人更親密,比摯友更貼近,個體之間的界限仿佛都模糊了,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但又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身上陌生的吸引力。 這吸引力強(qiáng)大而詭秘,發(fā)自生物的本能,燃燒虛無的靈魂,不足為外人道,卻怦然心動,讓人迷離。 有那么一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重生了一樣,視野中的一切都因為這陌生的愛而蒙上一層絢麗的色彩,他的世界仿佛又回到了十四歲以前,明亮、鮮艷、充滿未知的希望。 父親是對的,生命不該被辜負(fù),不管三十年還是一百年,都不該被辜負(fù)。 食物讓人振奮,吃完粥蕭肅感覺暖和了許多,于是裹著棉衣走到前面,隔著擋風(fēng)玻璃眺望遠(yuǎn)方。榮銳跟過來,很自然地扶著他的腰,說:“他們逃不了的,海警的船在前面等著,我們遲早追上他們?!?/br> “他們比我們早出發(fā)大概二十分鐘?!笔捗C大致回憶了一下時間,因為當(dāng)時沒有表,只能估算,“二十分鐘,中型漁船能跑多遠(yuǎn)?” “這種天氣,時速達(dá)到十幾節(jié)就到極限了?!睒s銳道,“柴油發(fā)動機(jī),超過二十節(jié)油耗會激增,他們不知道前面的情況,不敢瘋狂燒油?!?/br> 蕭肅對漁船一竅不通,只“嗯”了一聲。榮銳又道:“我們這艘船比他們那艘要好,速度應(yīng)該能快兩三節(jié),再有半小時就能趕上他們……海警船更快,也許這會兒已經(jīng)擋在他們前面了?!?/br> 蕭肅點了點頭,沉聲道:“我們一定會抓住他的?!?/br> “會的?!睒s銳低聲附和,悄悄在衣袖里握住了他的手。蕭肅頓了一下,與他十指交握,感覺他溫?zé)岬恼菩穆贌崃俗约罕鶝龅闹讣狻?/br> 不久之后,海警發(fā)來消息,說他們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船只的蹤跡。掌舵根據(jù)海警發(fā)送的定位迅速調(diào)整方向,十分鐘以后終于看到了那艘潛逃的漁船。 那是一艘黑色的中型漁船,船舷上漆著幾個模糊的白色字母,蕭肅冒雨出去看了一眼,確定是方卉澤和阿虎乘坐的那艘——首字母是t,tiger的t。 海警確認(rèn)情報,立刻在側(cè)前方橫陳船體,擋住了t船的去路,同時大聲喊話,要求他們停船接受檢查。 蕭肅乘坐的漁船是民用船只,上面沒有任何武器,所以當(dāng)?shù)鼐阶尪媸衷诎踩嚯x內(nèi)停了下來,遠(yuǎn)遠(yuǎn)觀望情勢,防止疑犯掉頭逃竄。 喊話三遍之后,t船慢慢降低了速度,像是要接受警方檢查,然而就在海警船放出快艇,打算登船的時候,他們忽然加速,一個急轉(zhuǎn)彎往側(cè)后方狂飆而去! “他們想跑!”孫之圣一直站在舵手旁邊,立刻吩咐他轉(zhuǎn)向加速,攔住t船的去路。與此同時,海警船和快艇也加速跟了過來。 風(fēng)雨大作,雷聲和浪濤此起彼伏地轟鳴著,海警船反復(fù)向t船播放警告,然而對方充耳不聞,只發(fā)瘋一樣逃竄。片刻之后,海警終于打開艦炮,鳴炮示警。 “轟”地一聲巨響,蕭肅在船艙里雙耳“嗡”地一聲。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見識艦炮的威力,感覺腳下的鐵皮和胸腔里的心臟都被炮聲震撼了,簌簌地抖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