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鬼婆婆氣不打一處來,很想發(fā)作,可一上前瞧清楚莫三刀身上那些駭目的傷,心頭又被狠狠一擊,生出些微不忍來。 可當事人卻仍全然不覺似地坐在那兒,闔上眼睡了,任身上皮開rou綻處的鮮血慢慢地流著,仿佛個鐵人般。 鬼婆婆胸口郁氣一滯,猛然轉身往外,再回來時,手里多了個灰塵遍布的舊藥箱。 “哐當”一聲,藥箱被扔在石榻旁,莫三刀卻恍如未聞。 鬼婆婆陰著一張臉,復又離去。 黑夜已至盡頭,石室內(nèi)卻仍舊昏昏暗暗,幽幽慘慘,縱然有壁上的火把映照,也難驅陰晦。莫三刀靠在冷且硬的石壁上,睡著睡著,人突然倒下來,砸在花夢瘦削的肩上。 花夢緊閉了一夜的眼皮微微翕動,這一回,終于醒了。 睜開眼睛,尚且看不到這半明半昧的石室,影影綽綽的視線里,出現(xiàn)的只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頭發(fā)散亂,濃黑的眉毛緊蹙著,上面沾染著發(fā)黑了的血,使得那高挺的鼻梁也鋒利如刀似的,令人心驚。 花夢定了定神,方反應過來這是莫三刀的臉,困惑地蹙緊眉頭,不知他何以變成這副模樣。 莫非是兩人又遇上什么幻境、陷阱了? 花夢心念涌動,意識還停留在那片幽深的樹林里,想到那些混亂的剪影,腦海里不禁閃過自己“死”前向莫三刀提的那一問,臉上漸漸發(fā)紅。 也不知,他當時到底是回答了沒有,又回答了什么…… 鼻端前是粘膩的血腥味,與他均勻的呼吸,花夢抬手,緩緩摸上這張血淋淋的臉,想替他把那些駭人的血跡拭凈,卻沒動幾下,便被制止了。 莫三刀竟是醒著的,把她不安分的小手捉住,闔著的眼皮微微睜開一絲縫,露出點點透亮的眸光。 他沒有看她,卻仍然枕在她肩上,寬大而guntang的手掌包裹著她的小手,力道有些大,好像稍一放松便會失去似的。 花夢垂眸,望向那手,低低感慨:“是你和我一塊死了,還是我跟你……都還活著?” 莫三刀低垂的眼睫微動兩下,緩緩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來,隔著那硬邦邦的胸膛,花夢明顯感覺到里面怦然有力的心跳。 “活著?!蹦峨y得的惜字如金。 花夢短暫沉默,旋即微笑:“早知我命這樣大,就不該問你那個問題了?!?/br> 莫三刀的身體微微一顫。 花夢把自己的手從他胸前抽出來,盡量用平靜而坦然的眼神看他:“你就當我死了一回吧?!?/br> 莫三刀蹙眉,沒聽明白。 花夢繼續(xù):“那些話,也都忘了吧?!?/br> 莫三刀的身體劇烈地一震,僵硬片刻,猛地坐直起來,褚褐色的眸子深處沉沉的,竟是花夢無法分辨的情緒。 “你說什么?”莫三刀再次確認。 花夢一愣,撞上他那暗色涌動的眼睛,莫名地有些心虛。可是,她又有什么可心虛的? 欠了情債的人,分明是他,而不是自己。 花夢沒有再答,固執(zhí)地別開了臉,莫三刀眉頭又微微一蹙,他轉頭,看到地上那個陳舊的藥箱,拿刀扒過來,挑到榻上。 “給我包扎傷口?!彼谏弦豢浚鴥蓷l長腿,大喇喇地坐著。 花夢瞧了那灰撲撲的藥箱一眼,撐著石榻坐起來,又去看莫三刀,借著火把的熒熒光照,這才看見他那累累傷痕,臉色當即大變。 莫三刀望見她臉上顯而易見的驚愕與擔憂,心底涌動的慍怒方平息了些,眸光漸漸溫和。 她依舊是先給他脫衣,傷口太多,時間也似乎有些久,血干了之后,黏住里衣,很不好脫。她大概是怕弄疼他,蹙緊蛾眉,十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動……其實她大可不必這樣費勁,尖刀利劍挫骨他都忍得,又哪里會把這些皮rou之苦放在心上??墒?,他沒有出聲阻止,他靜靜地看著她,不覺得費時,不覺得麻煩,反而有一絲微不可察的受用。 他的目光似乎異于尋常的炙熱了,花夢不禁抬眸,徑直撞上那直露的眼神時,心跳猛漏一拍。 莫三刀的心亦在胸膛里重重一撞。 “怎么傷的?”最后卻還是花夢先恢復鎮(zhèn)定,轉身去藥箱里取了金瘡藥與紗布來。 莫三刀舔舔嘴唇,抬起手臂,讓她先把上面的兩處劍傷先裹上,甕聲答:“被宮女圍了?!?/br> 他一筆帶過,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舻挂膊灰捎兴幚硗瓯凵系膫?,走下石榻,在他肩旁坐下,低頭去清理肩胛上的膿血。 那里簡直是個窟窿,也不知是被什么兵器所傷,黑黢黢的一個洞,教人毛骨悚然。花夢緊抿嘴唇,指腹按住邊上的rou,提醒他:“會很疼的?!?/br> 莫三刀略吸一氣,皺緊眉“嗯”了聲。 花夢指上用力,擠出膿血后,低頭湊近那傷口吹了一下。 莫三刀緊繃著的身體跟著一顫。 火紅的光輝鋪陳在她低垂的臉龐上,那微微飛霞的耳鬢,輕輕嘟起的唇瓣,唇間呼出的有如羽毛一樣撓人心尖的氣息……莫三刀的身體突然間無法自已地熱起來。 “別吹了。”莫三刀撤肩躲開,眉心緊蹙,臉上帶著幾分似怒非怒的神色,連聲音也一并沙啞下來。 花夢吹氣的動作微僵,想是自己又冒犯到他了罷,有些失落與懊惱地坐直身,轉頭去拿藥瓶。 兩人一陣沉默。 也不知多久過去,方響起莫三刀那帶有探究意味的聲音:“你以前,有過幾個男人?” 花夢幾乎疑心自己幻聽了,抬頭:“你說什么?” 莫三刀移開視線,半是窘迫,半是冷然:“你那時說,這世上的男人最會騙人,可是因為……曾經(jīng)被騙過?” 那是他們初次相遇時,她以常玉的身份與他說的一句話,當初不覺如何,現(xiàn)下想來,滋味非常。 一想到這世上竟有男人能騙過她,甚至傷過她,莫三刀的心里便像窩了一大團火似的,燒得他整個人窒悶又煩躁。 “怎么突然問這個?”花夢細辨著他臉上的神情,眼底倏然掠過一絲光亮。 莫三刀仍是悶悶的:“無事可做,隨便聊聊?!?/br> 花夢微眨眼睫,低低“噢”了聲,重新給他纏紗布,緩緩道:“我倒是還沒有被男人騙過,只不過知道這世上會騙人的男人很多?!?/br> 莫三刀聽到前一句,胸口里的郁氣略散,可聽到最后,又沒見她回答自己的第一個問題,皺皺眉道:“那你的意思是……以前都是你騙他們?” 花夢低下頭,藏住眼梢一霎而逝的促狹笑影,閃爍其詞:“算是吧?!?/br> 莫三刀仍不滿足:“為什么騙他們?” 花夢模棱兩可:“想騙了,到了可以騙的時候了,不騙都成了一種辜負了,于是就騙了唄。再說,男女之間,又哪有那么多正兒八經(jīng)的騙,非要較起真來,海誓山盟,信誓旦旦,豈不也都成了騙?……” 莫三刀一字字地聽進耳里,只覺她深諳此道,臉色又冷又沉,回味著“辜負”、“男女之間”、“海誓山盟”等詞,再按捺不住,輕吼:“你以前到底有過幾個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卡薩克羅薩野獸”灌溉的10瓶營養(yǎng)液、投的1顆地雷! —— 小夢:“今天終于也輪到你做檸檬精了?!?/br> 三刀:“……” —— ps:小夢沒有情史,偽老司機,真小白兔,最擅長:騙人。 第63章 水含煙(二) 一線天光自夜幕盡頭閃來, 繁星墜落,白晝睜眼。 白彥屈膝坐在地宮外秋草叢生的山坡上,霽青色的衣袍隨風擺動, 如漆發(fā)絲拂亂視野, 遮蔽了極遠處一片如夢似幻的金色飛檐。 疾馳于墨林之中的兩道黑影騰空躍下, 悄無聲息落于他身后, 正是玄鳳與先前被鬼婆婆派去接阿冬的那名影衛(wèi)——朱雀。 白彥于是收回視線,起身, 在地宮門口截下了二人。 玄鳳抬頭,望向熹微之中這雙微冷的鳳目,依舊是公事公辦的口吻:“借過。” 白彥如若未聞,只看阿冬,她似乎被喂了迷藥, 乖巧地沉睡在青雀懷里,微張著嘴, 酣然地吸氣,呼氣…… 好一副享受模樣。 白彥輕哼了聲,像是不滿意她竟這樣恣意似的,冷淡開口:“把人給我。” 玄鳳眼底慍色一閃而沒:“恕難從命。” 白彥也不啰嗦, 上前便去拿人, 心知玄鳳要阻攔,早已一掌向她打去。 抱著阿冬的青雀猝不及防,一愣之下竟給白彥得手,玄鳳雖躲開那一掌, 卻到底氣憤不過, 回身便劈掌攻來。 白彥眼也未抬,一只手臂抱著阿冬, 一只手臂與她纏斗一處。玄鳳自幼練習各門暗器,擅長遠程襲人,這等近身搏斗之功力自然不及白彥,盤過數(shù)招,漸漸敗下陣來,被白彥一掌擊退。 “玄鳳jiejie!”青雀慌忙將她扶住。 玄鳳鎖緊眉頭,素來寡淡的臉上帶了一抹狠色,便要去取綁系在大腿上的判官筆,頭頂忽然傳來鬼婆婆的喝止:“住手?!?/br> 玄鳳與青雀皆是一愣。 仰頭看去,鬼婆婆正坐在地宮入口上的一塊灰?guī)r上,神態(tài)肅然,兩人忙跪地行禮。 鬼婆婆淡淡地道了聲“起來”,略顯憊態(tài)的目光投向白彥:“宮主雖醒,萱娘卻未必會放過這娃娃,我準備等天黑后去摘星臺探一探,白公子同我一塊,還是留下來守著她……”微微一頓,金杖在地上敲敲,“和里面那倆?!?/br> 白彥垂落眼睫,掩去了眸中的沉吟之色:“愿隨婆婆同往?!?/br> 鬼婆婆輕輕一笑,從灰?guī)r上躍下,向玄鳳及青雀吩咐:“弄些吃的來。” 玄鳳頗為隱忍地點頭,復看白彥一眼,方領命去了。 *** 石室內(nèi),火光曖昧。 花夢望著朦朧光線里莫三刀冷肅的臉,耳畔又回蕩起他剛剛怒氣沖沖的那句話,腦袋里竟然有些空白。 片刻,她方鎮(zhèn)定下來,繼續(xù)低頭給他纏紗布:“你是不是覺得,你也被我騙了?” 莫三刀本想講“你騙我騙得還少?”,卻又偏開了頭,鬼使神差的不愿接話。 花夢眼里一片平和,嫻熟地把紗布的結打上,坦誠道:“你不用生氣,我沒有騙你?!?/br> 莫三刀緊抿著唇,仍然不肯回話。 花夢道:“我是真的喜歡你?!?/br> 這一句,有如雷聲入耳,又有如苦行于荒漠中的人,于瀕死之際驟然得了口甘泉喝,莫三刀的喉結滾動了幾下,低下頭,睜大眼,努力地想去看清她臉上的表情。 花夢如他所愿,把臉龐揚起來,與他四目交接。 莫三刀的呼吸猛然間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