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張玄一蹦三尺高，“哪里來的消息？？為什么我沒聽說？？？”

    那職事惶恐道：“原先我也不曾聽聞這消息，是今晨有鄰人問我此事是否屬實(shí)，說是民間已傳了一段時日了。”

    由于這消息是朱瑙放出來的，因此伊始自然只在民間傳播，等傳開了才傳進(jìn)玄天教那些管事的人的耳朵里。

    聽到是民間傳出來的，張玄第一反應(yīng)倒是想到了這是否又是朱瑙放出的謠言，用來動搖他的人心。他很希望是這樣，但他卻沒有足夠的信心——延州被破，這給玄天教迎頭一擊痛擊，很可能讓各地的官兵們發(fā)現(xiàn)原來玄天教并不是那么難對付。而那慈州又距離延州不遠(yuǎn)，祭酒都是見風(fēng)使舵的人，卷款潛逃也不奇怪。

    要真是在延州之后又連失相州、邢州、慈州……難道，是天要亡他玄天教？

    張玄渾身發(fā)冷，牙關(guān)戰(zhàn)戰(zhàn)。但他到底不是尋常人，這時還注意到殿內(nèi)幾名職事都在悄悄打量他的反應(yīng)，于是他故作鎮(zhèn)定，不屑道：“民間？民間傳出的話你們竟也相信？河北有信徒十萬之眾，別說那河北府奈何不得，便真有事，消息也會立刻傳入我耳朵里。定不知是哪個酒鬼胡言亂語，在那里造謠生事！信他們做什么！”

    眾人見他如此，將信將疑地不再言語了。

    職事又道：“師君，縱使各地相安無事?？上⑺偷礁鞯?，各地的祭酒籌措錢糧，再把錢糧運(yùn)來，怕也得要幾個月光景。若是延州軍再頻頻來攻打，我們這里便馬上吃緊了。師君還是得想個更快的法子才行?！?/br>
    張玄仍在猶豫。

    職事見狀，又出主意道：“若不然，師君，咱們跟黑馬軍打個商量，支給他們的酬勞先賒著。等各地的錢送來了，我們再支給他們。”

    張玄覷了他一眼：“那你自己去跟黑馬王商量如何？你看他肯不肯？”

    職事苦著臉道：“這，我同那黑馬王又說不上話，師君為難我做什么？”

    張玄冷笑幾聲，心想你難道不是在為難我嗎？

    要知道這黑馬軍有一條明言的規(guī)矩，就是概不賒賬，最慢五日內(nèi)也得把賬結(jié)清。這還是給張玄這樣長期雇他們的主顧的優(yōu)待。若是一筆頭的買賣，都得先給了不少于五成的定金，黑馬軍才肯出力。這是因?yàn)槿缃裉煜旅裆虮?，處處都缺錢，若不先見著錢，極有可能就被人給賴賬了。

    先前改了跟魏變的約定，雙方已經(jīng)鬧得不快。若是現(xiàn)在再提出賒賬，黑馬軍絕不可能再留下來了。這條路行不通。

    張玄又想到，那能不能把支給職事們的俸祿減一減，賒一賒？

    這個想法馬上又被他自己給否決了：他手下這幫職事，可不比黑馬軍好相處。各個都是貪財如命的，幫著他做事就是為了發(fā)財?？丝鬯麄兊腻X款？怕是他們轉(zhuǎn)眼就要翻臉不認(rèn)人了！

    而練兵的花銷也無法再克扣了，再克扣下去，還練哪門子常備軍??？跟以前那些農(nóng)夫有什么區(qū)別？

    算來算去，省是如何也省不了，那就只能開源了。

    張玄左右為難，心里又真怕外面幾州已經(jīng)失陷。于是他只能兩全相害取其輕。

    他終于松口，沒好氣道：“去把人都叫進(jìn)來商量！”

    商量，自然是商量怎么才能從信徒那里搜刮更多的錢財來了。

    那職事還沒來得及退出去叫人，張玄越想越氣，忽然又猛一拍桌子，怒罵道：“怎么他朱瑙和謝無疾整天生事，把我這里攪得一團(tuán)渾水！我派出去的人呢？？為什么到現(xiàn)在一點(diǎn)進(jìn)展也沒有??！我養(yǎng)的都是一群廢物嗎？？”

    要知道在沒遇見朱瑙之前，要論挑撥離間和蠱惑人心，這張玄才是一把好手。多少勢力在他手下分崩離析，沒費(fèi)他一兵一卒。

    這段時日以來，張玄也并非只是坐著挨打，他亦派了不少人去朱瑙和謝無疾那里打探消息，尋找機(jī)會進(jìn)行離間。可他派出去的人，要么石沉大海，要么一籌莫展。

    他想不明白，那朱瑙和謝無疾又不是天生的一朵并蒂蓮，分明也是因利相合。難道，他們就是鐵板一塊嗎？

    殿里的這些職事知道張玄正在氣頭上，哪個敢接話？生怕觸了他的霉頭，趕緊退出殿外找人來商量如何斂財去了。

    第232章 離間

    朱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后才起，在帳內(nèi)洗漱完畢，驚蟄走了進(jìn)來：“公子，謝將軍已在外面等了你小半個時辰了?！?/br>
    朱瑙一怔，邊向外走，邊問道：“他找我？怎么不叫我起來？”

    驚蟄道：“是謝將軍不讓叫?！?/br>
    朱瑙撩開簾子，果然謝無疾就在帳外。他倒也并非閑等著，正在空地上練習(xí)矛法。

    如今已是初秋時節(jié)，謝無疾只著了一身薄薄的袍袴，腳踩一雙棕色短靴，手拿一桿七尺長矛。長矛在他手中游走如蛇，毒蛇出洞般直奔獵物而去；忽然，又化作一尾長魚，在水中攪動翻滾；忽又聽“錚”的一聲，長矛如鞭般砸地，霎時塵土飛揚(yáng)，劈裂一片土石。

    謝無疾收招，額上已有一層薄汗。他將長矛拄地，朝朱瑙的方向看去：“你起了?！?/br>
    朱瑙走上前去：“怎不讓人叫我起來？”

    謝無疾隨意抹了抹臉上的汗：“你昨夜歇得晚，多睡一陣無妨。不是什么急事?！?/br>
    朱瑙為能及時應(yīng)變，隨謝無疾大軍親征來了汾陽附近?？伤杂胁簧俟囊?，各地發(fā)來的公文送到延州，連同延州的公文一道送來此處，他每日仍是事務(wù)繁忙。

    朱瑙問道：“那你找我何事？”

    謝無疾往武器架邊上走，朱瑙跟在他身旁。

    “早晨有一隊人馬運(yùn)送著大量輜重，往汾陽城的方向走，被我的人攔了下來。盤問了他們幾句，問出他們是慈州分教來向張玄繳納奉銀的。一百六十二人，全抓回來了；錢糧五十余車，也都繳回來了。眼下還在清點(diǎn)詳細(xì)，我便來與你說一聲?！?/br>
    朱瑙失笑。

    慈州的玄天教徒消息也未必太閉塞了，前來給張玄運(yùn)送供奉，竟然沒聽說謝無疾正帶兵在此駐守。這下可好，連人帶錢，全落在他們手里了。

    倒也得虧那些人消息閉塞，要不然五十車輜重運(yùn)進(jìn)城里，還能叫那玄天教多茍延殘喘一段時日。

    謝無疾把長矛放回架子上，問道：“你打算如何處置？”

    朱瑙想了想，道：“人交來我盤問一番，看能否問出什么；若能買通他們變節(jié)，替我們做事，那是最好。至于錢糧，是你繳獲的，你留著便是，不必問我。”

    謝無疾言簡意賅道：“好?！?/br>
    他原想著那些輜重朱瑙或許有什么特殊用處，既然沒有，他便自己安排了。

    朱瑙剛剛起床，謝無疾卻已在軍營巡查一圈，又練了半個時辰的功了。朱瑙還有許多各地送來的公文要他批閱，謝無疾則正要回去換身衣服，于是簡單說了幾句，便各自回帳了。

    不多時，延州軍中的官員已將繳獲來的輜重清點(diǎn)完成，便將清單拿來給謝無疾閱看。

    五十車輜重里，有錢財三千貫，一些珠寶玉器，還有十來車裝的是糧食。

    謝無疾看過后道：“把糧食收入庫內(nèi)。錢和珠寶由度支官分配，發(fā)給眾將士——便說這錢本該充作軍費(fèi)，是朱府尹體諒將士們近日作戰(zhàn)辛苦，才特意發(fā)下去的?！?/br>
    那送清單的官員忙道：“是，將軍。”

    謝無疾治下一向嚴(yán)謹(jǐn)，不許士卒們隨意侵占百姓土地錢糧。但他絕非不小氣之人，他自己不愛錢財，若有所得，就分給手下士卒。于是延州軍士卒們待他愈發(fā)敬重。

    其實(shí)今日繳獲來的這筆錢財，無論謝無疾想自己留用，想發(fā)給士卒，還是想另作他用，都與朱瑙全無關(guān)系。然而自打謝無疾下定決心將政務(wù)移交給朱瑙打理后，這些人情他也大都以朱瑙的名義來cao辦。

    給士卒們按時發(fā)放軍餉時，戰(zhàn)勝后額外犒賞時，他總會提一句，這是朱府尹的意思，是蜀府資助的錢糧。

    其實(shí)朱瑙確實(shí)在錢糧上給了謝無疾不少資助，但這些事情謝無疾若不想提，或是他自己不以為意，那他手下的士卒也會不以為意。士卒自然是認(rèn)主將的，就譬如那黑馬軍，他們?nèi)缃竦某院扔枚让髅鞫际菑埿o的，但他們卻不會效忠于張玄，甚至不會感激張玄，而只會效忠于魏變。因?yàn)槭俏鹤儚膹埿抢镆獊淼腻X糧，是魏變帶著他們找到了活路。沒了張玄，也還會有李玄、王玄。

    謝無疾若是想和魏變一樣，他也大可這樣，縱使朱瑙給他金山銀山，他也能只讓手下記掛自己的恩情。但他卻沒有這樣做。

    士卒們只忠于他自然是好，這樣沒有人能奪走他手中的權(quán)勢?？杉热凰褯Q定要與朱瑙一起打天下，士卒心中若只知有他，卻又不好了。

    其實(shí)很多時候，并非士卒們遵從將軍的心意行事，恰相反，是將軍須體察士卒們的心意行事。倘若士卒們皆無心作戰(zhàn)，將軍卻一味逼迫，只會為自己招致災(zāi)禍。倘若謝無疾手下的士卒們反感蜀府與蜀人，縱使謝無疾再想與朱瑙聯(lián)手，此事卻也難成行。

    因此這兩年來，謝無疾處處讓渡，只把那順?biāo)饲槿o了朱瑙。倘若有一日他與朱瑙離心離德，此舉固然會斷絕他的后路?？伤x無疾也從來不是個會給自己留足后路的人。

    ——此生若得功成名就，愿大業(yè)承平，江山雋永；若他不幸壯志未酬，甘化作黃土，盡付流風(fēng)。

    將錢財分發(fā)下去后，謝無疾便自取一匹快馬，帶上一小隊親兵，去前線視察敵情了。

    ……

    ……

    大路上，一隊腳夫打扮的男子在路上走。

    “已經(jīng)快到他們駐軍的營地了吧？”

    “快了，最多還有三里地?！?/br>
    “呼……”

    這隊人里有個腳夫長，是管整支隊伍的。他和兩名男子走在一起，小聲與二人交談。

    “一會兒到了那里，你們可千萬小心些，別露出馬腳來。我提醒你們的話，你們可都記住了？延州兵盤查得緊，我雖收了你們銀子，卻不值當(dāng)為了這點(diǎn)錢把大家的命都搭上。你們?nèi)粲胁煌字?，我把錢退還你們，你們趁早離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們都不怕，你怕什么？”

    這一隊腳夫里，大都是真的腳夫，唯有走在腳夫長身邊的二人，實(shí)則是張玄派出來的細(xì)作，專負(fù)責(zé)打探蜀軍與延州軍的情報，并負(fù)責(zé)挑撥蜀軍和延州軍的關(guān)系。

    這二人領(lǐng)到這任務(wù)也有個把月了，卻始終沒有進(jìn)展?？砂阉麄兂顗牧?。并非他們無能，在此之前也為張玄辦過類似的事，頗有幾分經(jīng)驗(yàn)。其實(shí)最便利的法子，便是他們想辦法混進(jìn)敵軍的隊伍里去，混上一段時日，混熟了，不管是蠱惑人心還是散布謠言都容易下手。

    要知道一支軍隊幾千乃至上萬人，假若管理松散，他們只要能弄到一套衣服就能混進(jìn)去，但是謝無疾和朱瑙的軍隊顯然不是那松散的。軍隊里自有一套嚴(yán)密的規(guī)程。外面的人想混進(jìn)里面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在外面打轉(zhuǎn)了許多時日，始終沒想到法子，不得不放棄。

    既然不能以士兵的身份混入其中，那就只能想辦法光明正大的和軍隊接觸，再與里面的人搭上話了。

    于是他們便買通了腳夫長，給隊伍里的每位腳夫也塞了些錢，混進(jìn)隊伍里，去延州軍那里收軍肥——所謂的軍肥，就是大軍每日的糞便。腳夫們收來后回去漚肥，等到明年開春就有大量肥料可使了。

    剛接近裝著糞桶的拖車時，兩名細(xì)作險些被沖天的臭氣熏暈過去，其中一個沒忍住，直接到路邊嘔了。好在過了這半天時間，兩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感覺自己和臭氣融為一體，什么也聞不到了。

    為了張玄交給他們的差事，他們也是拼了。兩人默默對了個眼神，心里極有默契地祈禱：但愿，他們能把差事辦成吧……

    ……

    ……

    果然又走了二里地，他們就能隱約看見軍營了。這兩名細(xì)作想再靠近看個仔細(xì)，卻是不能了——延州軍規(guī)矩森嚴(yán)，即使是挑糞人也不準(zhǔn)進(jìn)入軍營。負(fù)責(zé)的士卒早把糞桶全用板車推送了出來，碎石地上，整整齊齊排了上百只糞桶，腳夫們自己把里面的金湯倒進(jìn)他們帶來的一只只巨桶里，等倒完后，士卒們再把小桶們帶回去，腳夫們推著大桶離開。

    發(fā)現(xiàn)收糞的地點(diǎn)根本看不到什么有用的東西，兩名細(xì)作都很失望。他們正打算跟交接的士兵套套近乎，交接的士兵卻先注意到他們了。

    “怎么有新面孔？”士兵指著兩名細(xì)作問道，“你們兩個是哪村哪戶的？叫什么名字？”

    兩名細(xì)作早被腳夫長交代過，忙道：“小人李二，他是黃三。這活計本是同村的牛麻和張曹二位的，可他們一個生了病，一個跌了跤，我們便來替他們二位?！?/br>
    延州軍的士卒將他們審視一番，沒看出異樣，便掏出簿子記上他兩人的姓名和村戶，擺擺手道：“行了，去忙吧?！?/br>
    腳夫們自去倒糞，兩名細(xì)作為了不露出馬腳，也忍著惡心干了起來。

    忙碌一陣過后，兩名細(xì)作便開始尋找機(jī)會與延州軍的士卒們套起近乎。

    “大哥，以后你們何必辛苦將糞桶運(yùn)出來，還得運(yùn)回去。不如讓我們自進(jìn)去收拾，豈不省了你們的力氣？”

    士卒立刻把眼一瞪：“軍營重地，豈是你們可以隨意進(jìn)出的？你說這話是什么居心！”

    那細(xì)作嚇了一跳，忙擺手道：“大哥誤會。你們來此對付邪教，為民除害，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這樣的苦累差事，合該讓我們來干才是?！?/br>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兩個細(xì)作話說得好聽，延州軍的士卒也不由消了怒，只道：“軍營自有軍營的規(guī)矩。你們少說話，多做事吧?！?/br>
    那細(xì)作捏了把冷汗。這要擱從前，換做其他隊伍的官軍，他們拍拍馬屁，搶著替人干活，那些官軍豈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一旦答應(yīng)了，他們就有機(jī)會了?？傻搅诉@延州軍這里，他們竟然碰了個大釘子。

    兩人迫不得已埋頭苦干了一陣，又尋著機(jī)會往延州軍士卒邊上湊。

    “大哥，俺們在村里聽說了，朱府尹和謝將軍兩位大英雄一起帶兵來對付邪教。不知你們是蜀人，還是延州人？”

    士兵道：“延州人?！?/br>
    細(xì)作問道：“那蜀軍的兄弟呢？”

    士兵蹙眉，又有些抗拒：“你問那么多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