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了解他的脾性了，饒是這些年來多有收斂，可他那乾綱獨斷的霸道作風(fēng)卻不會改變。凡是他認定的事情，便不會輕易妥協(xié)，除非他真能想通個中關(guān)鍵。

    蘇傾斷不容元朝嫁入皇家，可她又怕他面上敷衍她，待元朝長大了，他轉(zhuǎn)過頭來就將元朝送上了花轎，真到那時生米煮成熟飯，就算她如何憤怒抓狂，也為之晚矣。

    于是每晚兩人獨處之時，她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心平氣和的與他講個中的利弊關(guān)系，從元朝的性子開始講起，過度到男人的劣性，再到這世道的審美價值觀，最后還會隱晦的提到皇帝的忌憚。

    宋毅就喜歡看她一本正經(jīng)說教的模樣。從認識她到現(xiàn)在，她從未有過如現(xiàn)在這般，與他心平氣和說著這么多話。而且一言一句，無不在為他們的孩子打算，無不在為護國公府打算，也在為他打算。

    這般看著她，他忍不住微挑了眉，面帶愉悅。

    蘇傾見了，遂停了下來，緊盯著他，狐疑問：“你可在認真聽我說話？”她剛說到霸道性子的年貴妃一生癡情錯付，他竟在笑！

    宋毅定了定神，忙道：“在聽的。不過你不該總往壞處想，嫁皇家的權(quán)臣之女多得是，難道各個都是霍成君，還有那什么年貴妃？往好處想想，元朝為后，將來她的兒子就是儲君，你可就是實打?qū)嵉睦咸??！?/br>
    “不是……”

    “爺知道你擔(dān)憂什么?！彼^她慢聲道：“用不著千般擔(dān)憂萬般愁緒。較量的關(guān)鍵，在于這掌控之力在誰的手中?！?/br>
    與她一后院女子，談及這朝政、權(quán)利、局勢已是極限，多的他不便多說，拉過她躺下，道：“時候不早了，睡吧。放心好了，爺?shù)共幌??！?/br>
    蘇傾暗嘆著躺下。有句話她沒說的是，他如何能小看一位忍辱負重的少年帝王？

    元朝的事，她是不會同意的，日后她依舊還是要想方設(shè)法打消他的這個念頭，直待他松口為止。

    丹楓迎秋，金風(fēng)颯颯。

    這日護國公府上上下下，開始準備吃的用的穿的等物搬到了馬車上，又有府兵搬了長弓繩子帳篷之類的東西，拿到另外的車板上。原來是宋毅要帶著人出城狩獵，除了護國公府上的一干人等，一同前去的還有端國公府、衛(wèi)尚書府以及其他世家大戶。

    各家除了帶來府兵，也大抵會帶著自己的兒孫輩過去，這也是培養(yǎng)人脈的好時機。

    宋毅讓明哥、晗哥以及元朝一同前去。

    蘇傾本是不愿讓元朝去打呀殺的，不想她女孩家家的沾惹些血腥，可一想這半年來元朝多半時間都甚是聽話的讀書繡花，多半是因著宋毅應(yīng)承了這個的緣故。且元朝雙目晶亮滿心歡喜的模樣，蘇傾便也不忍說出拒絕的話。

    給元朝穿上黑色狩獵鎧甲，看她踩蹬上馬，騎坐在火紅的小馬駒上，一手握韁繩一手攥馬鞭，昂首挺胸煞是志滿意得的模樣，蘇傾恍惚了下。

    這英姿颯爽之姿，又何曾輸給哪個少年兒郎？

    可惜，卻是生在這般的年代。

    強壓下心中一瞬間涌起的各種滋味，蘇傾上前撫了撫小馬駒的腦袋，囑咐那元朝：“騎馬的時候記得保持身體前傾。別騎得太快，也專心些，莫東張西望的，時刻注意著莫讓旁的什么驚了馬。還有這鞭子莫要抽打過勁，畢竟是小馬駒，它……”

    未說完，一旁傳來悶悶的笑聲。

    蘇傾不悅的抬眼掃過去，宋毅就索性開懷笑了幾聲，道：“你信不信，元朝心里肯定在嘀咕，她娘這一刻像極了嘮嘮叨叨的老婆子?！?/br>
    元朝別過臉去，甕聲甕氣：“才沒有。”

    宋毅又是大笑兩聲。

    蘇傾沒理會他，上前又仔細給檢查了番馬鞍和馬鐙，道：“去了之后要聽話，不許亂跑?！?/br>
    元朝點頭，然后看著蘇傾，兩眼晶亮：“娘，等元朝回來，定會給你帶幾張好皮子，給你用來做冬衣！”

    蘇傾倚著門望著他們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發(fā)，直待他們的身影消失不見，方戀戀不舍的收了目光，回了屋。

    冬日大雪飛揚的時候，蘇傾跟元朝就在暖閣火炕上的，用元朝秋日打來的皮子，對坐著縫手套。元朝做了雙大的，她縫了雙小的，完工之后，大的戴在了蘇傾的手上，小的則戴在了元朝那。

    宋毅見了，搖頭失笑，這母女倆的針線活，真是一言難盡。

    又是一年初一時，元朝八歲了。

    這一年，她人拔高了些，稍微瘦了些，瞧著愈發(fā)有大姑娘的模樣。

    似乎長了一歲也知事了不少，除了偶爾也會有些霸道不講理，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勉強算聽話的。

    當(dāng)然，她還是喜歡偷溜出府去玩，甚至還長了心眼，扮了男裝出去。聽宋毅提起，有好幾次都隨著晗哥偷溜進那國子監(jiān)去了，若不是他們掩藏的好沒被發(fā)現(xiàn)，那些老學(xué)究們非得向他來討個說法不可。

    宋毅當(dāng)頑笑來說，蘇傾卻無法當(dāng)頑笑來聽。

    夜里輾轉(zhuǎn)難眠的時候，她不免悵然嘆息。

    宋毅問她，她沉默許久，方低聲道：“只嘆元朝不是男兒身，否則該肆意暢快許多?！币膊粫馐苓@個世界的不公平對待。

    聞言，他也略有嘆息。他不是不遺憾，也會時常想著，若元朝是個兒子，那該多好。那他此生，皆圓滿了。

    “爺也想開了，她愿鬧騰就隨她去罷，統(tǒng)共在娘家待不過幾年，就索性寵著她高興，該肆意就肆意，該痛快就痛快。若將來進了……”猛地意識到失言，他遂改口道：“爺是說，將來元朝找了婆家，自是要顧忌許多。所以她做女兒家無拘無束的日子就那么幾年，寵著便是?！?/br>
    蘇傾卻沒錯過他之前話里的含義。立刻警醒起來，睡意也剎那全消。

    她擁著被子坐起來，看著他，語氣鄭重道：“我突然又想起一個人的故事，他的名字叫鰲拜?！?/br>
    這一年秋獵歸來后，宋毅卻害了病，大夫診斷是風(fēng)熱。開始眾人只當(dāng)風(fēng)邪入體并未當(dāng)做多大病癥，連宋毅都笑著道，他身體素來健壯的很，吃過幾副藥便會好了。

    可誰也沒料到的是，他這一病卻遲遲不見好，兩日過去竟開始高燒不退，整個人也開始迷迷糊糊，臥在榻上昏昏沉沉，有時候半夜時候還開始胡言亂語。

    整個護國公府的人都嚇壞了，老太太拄著拐杖親自來看過三回后，每日里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派林管家去后罩樓看看情況，甚至還修書一封令人速傳去蘇州府，讓那宋軒提早來京。

    宮里頭的太后跟圣上也派人來詢問。

    各方勢力聞風(fēng)也有些坐不住了，有派府里管家來的，有親自來的，欲探究一二。卻被蘇傾讓人擋在了后罩樓外。

    一日還成，兩日大概也能按捺的住，可一直待第五日了，各種小道消息瘋傳，哪個還坐得??？雖說護國公府里透出的信說國舅爺身體見好，可沒見著人，誰又會信？

    每日一下了朝，他們就打著探望的名義蜂擁至護國公府里，都想要探個明白，若能親眼瞧見最好?？赡呛笳謽菂s如銅墻鐵壁般，被一干府兵把持的密不透風(fēng)，別說人了，蒼蠅都飛不進去。

    大管家福祿倒出來好生的勸，只道是奉主子的令，得讓大人靜養(yǎng)，暫不見客。

    便有那口風(fēng)犀利的，道是老太太如今也病倒了，府上二爺尚未歸，如今奉命可是奉誰的命，二奶奶的不成？

    此話一出，便透出幾分對峙的意思了。

    田氏自不可能出來對峙。蘇傾就戴了帷帽出來，立于院中，一字一句甚是清晰道：“自是奉我的命。國舅爺病中需要靜養(yǎng)，因而方下此令，不覺有何不妥。若諸位覺得我這是霸道不講理，大可待國舅爺病愈后，向他陳訴此情，那我自無話可說?！?/br>
    對于蘇傾，這場諸位哪個還沒聽說過，共有的認知就是她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也不知使了什么迷魂術(shù)，迷得那國舅爺要死要活的。

    原先只當(dāng)是個家雀，卻沒料會她正面出來杠，如此一來，他們倒不好再緊逼。

    畢竟國舅爺只是病了，不是去了。

    出頭的那人連道了幾聲不敢，退回了人群中。

    蘇傾回屋之后就讓人拿了爐子在外間，開始給宋毅煎藥。同時也將那御醫(yī)叫到跟前，與他探討宋毅的病情，應(yīng)注意的事項。

    后罩樓里的下人來去匆匆，都低頭做著自己的事情，誰敢不敢交頭接耳的議論。

    自打大人病重那日起，夫人就令人封鎖了后罩樓，不許人隨意外出，連采買都不成。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是庫里的儲備。

    別說他們了，就連那兩個過來給大人看病的御醫(yī)，都一并被扣押了下來。夫人甚至都不許旁人與御醫(yī)們傳話，似乎是唯恐傳遞了什么信。

    他們還聽見夫人讓福祿管家派兵去兩位御醫(yī)家里護衛(wèi)，說是防止不安好心的人搗亂。這吩咐沒避著人，他們聽的見，那兩位御醫(yī)也聽得見。

    擦身，梳洗，煎藥，嘗藥，喂藥……大人的一概事務(wù)，她皆親力親為，連他們這些下人都覺得，大概以往夫人對大人的冷淡皆是錯覺。

    明哥去年高中之后，就被安排進兵部辦差。本來他大伯父突然病倒，他應(yīng)該請假回來探望幫襯，可唯恐倚靠他大伯父權(quán)勢的那些官員們?nèi)诵幕袒?，遂只能強按了心里驚慌與擔(dān)憂，故作鎮(zhèn)定的依舊堅持在衙門辦公。

    直待連過幾日，他大伯父依舊人事不知，眼見著情況越來越嚴峻，他也顧不得什么了，請了假就回了府，在后罩樓外幫忙應(yīng)付著每日前來‘探望’的各方人員。

    有了明哥的幫襯，蘇傾這邊的壓力減了許多?？蓻]等她稍微松口氣，太后跟圣上來了。

    蘇傾就在門外跪迎。身后的兩扇大門緊閉著。

    宋太后抹著淚，道是不知她大哥如今病情如何，說著就抬腳要進門。蘇傾站起來就擋在宋太后身前，同時令一隊府兵過來，將那大門圍攏住，任何人皆不得入內(nèi)打攪國舅爺靜養(yǎng)。

    宋太后驚怒，抬手幾乎要戳進蘇傾的眼里：“你這是什么意思？哀家要去探望國舅，輪得到你在這推三阻四？讓開！”

    蘇傾寸步不讓。

    圣上嘆道：“難道朕，這一國之君，也進不得？”

    蘇傾垂眸道：“望圣上體諒。您龍體貴重，若過了病氣，將來國舅爺必會怪罪于我?！?/br>
    眾人大概皆沒料到她這般硬骨頭，說不讓就不讓，連圣上發(fā)話都不好使。饒是圣上尚未親政，可畢竟是君，既然他發(fā)話，好歹不得給絲顏面。

    一時間冷了場，眾人皆靜默。

    圣上沒再發(fā)話，剛被打了顏面，想來心里頭必不舒坦，可他面上卻沒表現(xiàn)什么。

    倒是宋太后氣的夠嗆，咬牙：“對圣上不敬，你這是大逆不道！信不信，便是今日打死了你，你也是罪有應(yīng)得，他日國舅爺也說不得什么！”

    蘇傾道：“太后娘娘息怒。”

    宋太后問她：“你讓不讓開？”

    蘇傾紋絲不動。

    氣氛死寂片刻后，沉香上來，打了蘇傾兩個耳光，然后抬腳踹向了她的膝蓋。

    蘇傾只慶幸那元朝在那殿內(nèi)，不在此處。

    慢慢起了身，她依舊只站在宋太后身前。

    她自然不會讓。無論是她多疑也好，敏感也罷，這檔口，她都要堅決杜絕旁人的踏入。

    因為往往做成某件事，用不著多的手段，僅需一個眼神就足夠了。

    宋太后咬牙切齒的盯著她。

    沉香還待上前，卻被圣上止了住。

    “不得放肆?！笔ド系?，而后嘆：“罷了，既然不讓進，咱們回宮便是?！闭f著拂袖離開。

    宋太后哪里解氣？可也知，打她兩下就算了，可若說真殺了她，誰敢？畢竟，誰也不知大哥現(xiàn)今的情況如何。

    最后恨恨瞪蘇傾一眼，宋太后亦轉(zhuǎn)身離開，心里恨恨想著，若她大哥有事，定第一時間讓這個女人殉葬。

    蘇傾扶正了帷帽，拍凈了身上的泥，對眾人告罪一聲，就進了門。

    擱了一日，宋家二爺入京，直待此時，蘇傾才覺得她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了下來。

    如今這護國公府里，有能力且信得過的人，蘇傾便只信他了。

    宋軒來主事，眾人皆不敢圍在后罩樓那了，之前爺不過是欺明哥小輩臉嫩，又欺蘇傾是個女人罷了。

    再有好消息便是，宋毅的高燒不再反復(fù)了，瞧著身體似有好轉(zhuǎn)的癥狀。

    再過一日，也能勉強睜了眼，說幾句話。

    眾人見了，無不激動。

    待第十日，宋毅的身體已經(jīng)大為好轉(zhuǎn)。

    蘇傾抬手試了下他額頭溫度，暗松口氣，燒總算徹底退下來了。

    宋毅一瞬不瞬的盯著她，聲音嘶?。骸笆萘恕！?/br>
    蘇傾坐在床沿看他，想著短短十日間的風(fēng)起云涌，一時間心頭百感交集，不知翻絞著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