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390-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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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6日 第三百九十章·渾源州秀才遇兵 大同渾源州,東接廣靈,西毗應(yīng)州,南依恒山,桑干河支流渾源川繞城而過,境內(nèi)丘壟起伏,疊疊綿綿,澗溪溝汊,密如蛛網(wǎng),為上好養(yǎng)馬之所。 秋高氣爽,高粱殷紅,渾源川兩岸草色連天,牛羊滿坡,金色陽光灑在一汪汪水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一名身材魁梧的壯漢光著腦袋,渾身上下只著一件犢鼻裈,在一處沒膝深的水洼內(nèi)刷洗著一匹白馬。 那匹白馬高近九尺,昂舉若鳳,神駿非常,不時抖甩鬃毛,濺得大漢一身水滴,大漢也不著惱,呵呵傻笑,樂在其中。 遠處突然有一騎疾馳而來,人還未到,馬上騎士便大呼不已,“全頭,不好了,出大事了?!?/br> 壯漢濃眉一皺,不滿道:“大呼小叫個什么,萬一驚了馬,老子扒了你的皮?!?/br> 騎士是個年輕后生,行到近處滾鞍下馬,也不辯解,只顧道:“不好了,東家犯了事,錦衣衛(wèi)過來查封馬場,要將所有馬匹帶走。” 大漢面色一變,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來人衣領(lǐng),“此話當真?” “還能有假,守備大人都跟著來了,他讓我傳話給你……”。 大漢再不廢話,直接跳上了光溜溜的濕滑馬背,僅靠兩腿控馬,一聲吹哨,那匹白馬便撒開四蹄,絕塵而去。 半截話沒說完的后生急得直跺腳,在后面大聲喊叫:“千萬別回去!!” *** 方家牧場占地極廣,僅圈起的圍欄便有十余處,此時便有眾多軍兵與牧場馬夫在七八個披著圓領(lǐng)布甲的錦衣衛(wèi)呵斥下將一匹匹馬兒從馬廄中牽出聚集到一處。 “麻守備,在你的地盤上有這么大一攤生意,平日沒少落好處吧?!币粋€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官校陰陽怪氣地對身旁武官說道。 “大人言重,末將向來謹守本職,不敢逾越,國朝馬政官牧與民牧并存,并不禁民間私販馬匹,這方家牧場手續(xù)齊全,且馬匹都是販往內(nèi)地,從無有資敵之事?!蔽涔偾飞淼?。 “哼,馬匹都賣給白蓮教了,還不算資敵?你麻芳的屁股到底坐在哪一邊的!”那個錦衣衛(wèi)吊著眼睛說道。 “末將是個粗人,一時失言,求大人不要怪罪。”武官頭頂上冒出了一層細汗。 這武官名叫麻芳,官居渾源州守備,今日一大早這群錦衣衛(wèi)耀武揚威地進了官署,領(lǐng)頭的千戶楊林亮出鎮(zhèn)撫司文書,要地方配合立即查封方家牧場。 麻守備看了公文后心中便叫苦不迭,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有心拉著這些京城來的錦衣衛(wèi)接風飲宴爭取時間,順便套套交情,怎料這幫家伙很有些雷厲風行的勁頭,直言若敢遲延,按勾結(jié)白蓮妖人處置,無可奈何下,只好硬著頭皮來封馬場。 “怪不怪罪的,楊某人可做不得主,自然要將一切如實稟報衛(wèi)帥丁大人,由他老人家決斷。” 看著區(qū)區(qū)一個千戶,卻對自己似模似樣地打著官腔,麻芳恨得牙直癢癢,卻又發(fā)作不得,不說天子親軍不易招惹,如今統(tǒng)率錦衣衛(wèi)的丁壽更是圣眷正隆,朝野皆知,是萬萬得罪不起的人物。 “末將對丁帥仰慕已久,楊大人常在面前奔走,還請美言一二?!甭榉记那膶⒁粡堛y票塞到了楊林手中。 “好說,好說?!?/br> 銀子入手,楊林立時換了個態(tài)度,讓麻芳心中鄙夷不已。 有軍士來報,馬場內(nèi)所有馬匹已集中一處,正在逐一造冊登記。 “不必麻煩了,這差事上面催得急,我直接將馬帶走,由錦衣衛(wèi)自行清點就是?!睏盍植粫r看天色,看來也確有急事。 麻芳心中竊喜,這些瘟神走得越早越好,還待假意挽留幾句,突見一騎似朵白云般疾速飄來,近人高的圍欄一躍而過,周邊軍士攔之不及,便已到了眼前。 看清來人,麻芳暗暗叫苦,這二愣子到底還是來了。 馬上人一躍而下,看著場中種馬、牝馬、小馬駒等各色各類的馬兒混在一起,當即便嚷了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哪個混蛋驢球球?qū)ⅠR都聚在一起的?趕快分開!” 楊林也看直了眼,冷不丁闖進來一個莽漢,先嚇了他一跳,再看這小子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濕漉漉的大褲衩子,也不覺丟人,叉著腰開始對著眾人吆五喝六,氣勢十足。 “這……這誰呀這是?”楊林話都說不利索了。 “麻全,不許胡鬧,快過來給楊大人行禮?!甭榉己浅馔陦褲h,隨即向楊林陪笑道:“這人喚麻全,是個馬癡,見了馬便走不動道,大人別同他一般見識。” 麻全走上前對楊林隨手唱個喏,便扯著嗓門嚷道:“這位大人,這些才斷奶的馬駒子好不容易才訓(xùn)練離了母馬,如今把它們又聚在一處,再想分開可就難了?!?/br> 楊林見這麻全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看面相年紀也不算大,語氣卻沖得很,隱隱有質(zhì)問之意,當即來了火氣。 “你算干嘛的?這里有你什么事?” “回大人,我是這馬場的馬頭,負責調(diào)養(yǎng)蕃息馬匹的?!甭槿珜ζ疵蛩蜓凵穆榉家暥灰?,直言相告。 “好啊,這么說你也可能是參與逆謀的,給我拿下?!睏盍譀_周邊隨從下令道。 “你們這是干什么?!放了我!” 不管麻全掙扎嘶喊,立即便有人上來將他摁倒在地,扯繩準備上綁。 麻芳連稱誤會,拉著楊林的手陪笑道:“這麻全只通馬理,不曉人情,斷不會是白蓮妖人,還請大人高抬貴手,饒他一遭?!?/br> “嗯~”手中又多了一張銀票,楊林可以確定這兩個姓麻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保不齊還沾親帶故,可惜差事時間緊,否則他定可以榨出一大筆油水,如果就這么揭過去,又實在覺得可惜。 此時場中聚集了許多馬兒,嘶鳴響鼻聲嘈雜混亂,麻全那匹白馬似乎很不滿意同類發(fā)出的噪音,焦躁地刨了幾下蹄子,突然希律律振鬣長嘶,聲音響亮,恍若龍吟,頓時萬馬皆喑,場中一下安靜了下來。 正舉棋不定的楊林眼睛猛地一亮,拿定了主意,干笑幾聲道:“沖麻守備的面子,人我可以放了……” 麻芳千恩萬謝,楊林卻話鋒一轉(zhuǎn),一指白馬,道:“可這馬卻要充公,一并封存?!?/br> “不行,這馬是我的……”麻全強掙著仰頭爭辯。 “閉嘴,大人放了你一馬還不知謝恩?!甭榉紱_著麻全叱責一聲,隨即換上笑臉,“我替他應(yīng)了,便照大人的意思來?!?/br> 楊林對知情識趣的麻芳很是滿意,便叫人取了鞍具裝備停當,與麻芳客套了兩句,再次推辭了他擺酒接風的好意,招呼手下趕著馬群準備啟程。 “麻守備,告辭了,有機會再見兄弟請你喝酒?!?/br> 楊林不咸不淡說了兩句廢話,翻身上了白馬,還沒等坐穩(wěn),那白馬突然前蹄騰空,人立而起,一下便將他從馬背上折了下去。 縱是地上青草松軟,這一下也摔得著實不輕,好半天楊林才捂著碎成八瓣的屁股哼哼唧唧由地上站起,看著白馬怒從心起,惡向膽生,一把推開過來問候的麻芳,抽出了腰間雁翎刀。 “好你個畜牲,該摔你楊爺,死去吧?!睏盍謸]刀便向馬首剁去。 眼看一匹良駒就要身首異處,突聞一聲虎吼,麻全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大力,掙脫束縛,縱身將楊林撲倒,揮起拳頭就是一通猛捶。 “混賬,你要造反??!” 麻芳眼前一黑,險些被眼前 場景嚇得暈過去,急急忙忙帶人將狀如瘋虎的麻全拉開,扶起了鼻青臉腫的楊林。 “楊大人,您看這……這這……”看著鼻血長流,眼角綻裂的楊林,麻芳也不知說何是好,將身上帶的銀票都拿了出來,一股腦塞進楊林手里,“這點小意思,您海涵……” “海涵你姥姥,給我做了他?!睏盍殖堕_皺亂不堪的官服,沖手下人喊了一句黑話。 “且慢且慢,眾位上差打個商量,萬萬不要沖動啊?!甭榉嫁D(zhuǎn)圈打著團揖,拉這個,扯那個,卻又哪里攔得住。 “去你娘的。”楊林一腳將麻芳踹了個跟頭,毫不客氣地罵道:“識相的滾遠點,不然老子先把你這狗官砍了?!?/br> “你……”冷不防摔倒在地的麻芳對楊林怒目相向,他也是沙場廝殺才有今時地位,只不過屁股下位置高了,膽子難免就小了,原打算忍氣吞聲熬過這一關(guān),卻被楊林一再折辱,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況刀叢劍雨中闖出來的血性漢子。 麻芳這一瞪眼,的確把楊林嚇得一激靈,隨即眼睛一翻,“怎么,你還想對錦衣衛(wèi)動刀么,可是想造反?” 想起對方天子親軍的身份,麻芳被怒火燒熱的腦子頓時冷靜下來,一時猶豫不定。 對方瞻前顧后的模樣,楊林看在眼中,心中冷笑,“來呀,將這些大逆不道的人犯都抓起來?!?/br> “住手!”一聲大喝,人群外走進四五名巾帽襕衫的儒生。 “你們是干什么的?敢管錦衣衛(wèi)的閑事?”楊林蹙著眉頭,打量著幾個不速之客。 當先的一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上下,豐姿俊雅,一表人才,麻芳見了他便是一愣,“汝清,你不在太原應(yīng)試,怎到這來了?” “回兄長的話,秋闈應(yīng)試已畢,小弟待榜之日無聊,便邀約幾位同窗共游懸空寺,順便探望兄長。”年輕儒生恭敬答道。 麻芳暗暗叫苦,這里有一個二愣子還嫌不夠,又多出一個書呆子,可真是要了老命。 “既如此,你們且回守備衙門安歇,待這廂事畢再一同詳敘?!边@位本家兄弟是族中少有的讀書苗子,麻芳不想將他牽扯其中,耽誤了大好前程。 “慢著,爺?shù)膯栐捯痪錄]答,當錦衣衛(wèi)是聾子的耳朵么!”楊林已經(jīng)不打算善了。 “學(xué)生大同秀才麻璋,未敢請教尊駕是哪一位?” 原來只是個酸秀才,楊林嗤笑一聲,倨傲不答。 “汝清不得無禮,這位是錦衣衛(wèi)千戶楊林楊大人。”麻芳忙將麻璋拉到一旁,低聲述說情由,還將錦衣衛(wèi)公文示與他看。 看這幾個秀才聽了自己身份后俱都色變,楊林洋洋得意,“識相的都與老子滾開,不然讓你等都曉得錦衣衛(wèi)的厲害?!?/br> 一個國字臉的秀才整襟上前施禮,“學(xué)生交城解一貫,有一事不解,請教大人?!?/br> “管你一貫還是半吊,有話說,有屁放?!睏盍直强壮?,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錦衣衛(wèi)是不是皇明官軍?”解一貫肅穆問道。 “你這秀才讀書讀傻了吧,錦衣衛(wèi)是萬歲爺?shù)挠H軍,自然是官軍了?!苯裉煊鲆姷牟皇倾蹲泳褪巧底?,楊林也覺得倒霉催的。 “既是官軍,這‘狗官’一詞又從何而來?”解一貫昂然直視。 “這個……”楊林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這是一時口誤而已?!?/br> “食君之祿,身蒙君恩,如何口誤會出此大逆之言?”解一貫頗為憤憤。 “你這酸子找死不成?”楊林惱羞成怒,決心干脆弄出幾條人命,反正這賬也是記到錦衣衛(wèi)名下。 “曾唯兄,”麻璋面色凝重地走上前,向解一貫搖搖頭,示意他讓到一邊,隨即向楊林躬身施禮,“適才聽兄長陳述,方知耽擱了大人公務(wù),還請大人見諒。” “算了。”眼見耽擱時候越來越久,楊林心中也是焦急,“本官還要趕路,將涉案人馬即刻交于我,便既往不咎。” “那是自然,只是……”麻芳笑容極不自然,猶猶豫豫地看向本家兄弟。 “只是什么?”楊林越來越不耐煩。 “只是這公文中有一處不明,想請教大人?!甭殍敖涌诘馈?/br> “公文怎么了?”楊林提防之心頓起,“左一個請教,右一個請教,沒完沒了,大爺不是你們的教書先生!” “是關(guān)于鎮(zhèn)撫司的大印?!甭殍拜p聲道。 “大???大印有什么問題?”楊林突然輕松下來,“還能是假的不成?” “這倒不是,只是這行文墨跡懸在朱砂紅印之上,不知何故?”麻璋手指公文用印處,虛心求教。 “這有什么不懂的,這是公文上先用了大印,然后再提筆寫的行文,明白了吧!也不知你們這些秀才的書都讀到哪里去了……” 楊林猶在念叨,卻覺得場中氣氛有些不對,見那一干秀才和麻芳看著他的眼神都透著古怪,只有傻大黑粗的麻全和他帶來的手下,一臉不知所謂的表情。 “你們怎么了?說話呀!”楊林驟感心中劇烈不安,忍不住大吼。 解一貫面容肅然,沉聲道:“按:空文用印者,絞?!?/br> 洪武四大案之一的‘空印案’,曾引得大明朝四方震動,人頭滾滾,朱元璋改行‘勘合’驗對文書,又立嚴法重治偽造印綬與濫用公印者,百官士子無不知曉,曾在洪武四案中出過大力的錦衣衛(wèi)官佐怎會不知情! 楊林驚覺事情敗露,大喊一聲‘動手’,聲音還未落地,便給飛來一腳踹翻在地。 “全部拿下,一個也別跑咯。”麻芳踢倒楊林,便沖手下軍兵大聲下令。 眾軍轟然領(lǐng)命,楊林手下那幾個人適才都夾雜在軍士之中頤指氣使,此時猝不及防便被摁倒就縛,縱有幾個伶俐的反應(yīng)迅速,也還沒跑出牧場就被撲倒,少不得還要挨上一頓胖揍。 強弱懸殊,勝負明顯,麻芳下了命令就不再管,大步走到已被上綁的楊林近前,從他身上搜出適才自己送的銀票,再回想自己方才低眉順眼送錢的委屈,越想越氣,左右開弓連抽了八個大嘴巴子,邊打邊罵,“黑心的王八蛋,驢配了的狗雜種,你是哪根蔥,也敢讓爺爺孝敬你!” 楊林被打得口鼻流血,知曉此時決不能松口,兀自強硬道:“麻芳,你好大膽子,敢打錦衣衛(wèi),不怕抄家滅門么!” “錦衣衛(wèi)?有敢濫用空印的錦衣衛(wèi)么?!”險些被冒牌貨害得破財?shù)穆榉蓟饹_頂門,抬腿將楊林踢個跟頭,提起大腳丫子對準楊林便是一通猛踩,邊踩邊罵,“打得就是你錦衣衛(wèi)!告訴你小子,在大同這一畝三分地,就是那丁壽來了,老子也是照打不誤。” 這一半天麻芳擔驚受怕,憋屈狠了,如今這群人不論真假,有了這空印官文在手,理是占住了,何況周邊不是他的親信手下,便是本家兄弟與故交,也不虞隔墻有耳,是以毫無顧忌。 楊林被打得先是嗷嗷亂叫,隨后苦苦求饒,麻芳一概不理,最后眼看被打得奄奄一息了,麻守備才覺得胸口這悶氣消解不少。 捶捶發(fā)酸的老腰,麻芳直起身來,自嘲道:“久不上沙場,這身rou也懶了,打個人便腰酸背痛,不服老不行嘍……” 周遭一片靜寂,無人應(yīng)答,麻芳察覺氣氛有異,游目四顧,見部下與麻璋等人神色古怪,眼神直向后方示意。 麻芳轉(zhuǎn)了個身,只見身后整整齊齊列成幾隊,足有數(shù)十人,俱都衣甲鮮明,手按腰刀,眼神冰冷地瞅向自己。 這打扮氣度比之楊林那虛張聲勢的模樣不知高出多少,直覺對方來頭不小的麻芳嗓子眼發(fā)干,心頭 咚咚亂跳,壯著膽子拱手道:“敢問是哪位大人當面?來此有何貴干?” 隊前一個高鼻深目,身著織錦飛魚服的漢子一直歪頭打量著麻芳,此時面無表情緩緩開口道:“錦衣衛(wèi)山西千戶昌佐,奉衛(wèi)帥丁大人手諭,接手方家牧場?!?/br> 噗通,麻芳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最新找回4F4F4F, 最新找回4F4F4F. 最新找回4F4F4F. 第三百九十一章·平陽府伊人離群 平陽府后衙。 隨手將公文丟在案頭,丁壽揉揉緊皺的眉心,寒聲道:“這印不是假的?” 快馬趕回的昌佐垂手堂下,恭敬道:“卑職無能,確是看不出偽造的痕跡。” 丁壽知道這種官場油條老于世故,不會把話說死得罪人,連連冷笑,“好啊,連我鎮(zhèn)撫司大印都可盜用,白蓮教還真是神通廣大?!?/br> 聽出丁壽語氣不善,昌佐等人全都不敢接話,低頭不語。 “郝凱!” “屬下在?!焙聞P出列應(yīng)聲。 “立即傳信回京,讓錢寧接手南司,一個個過篩子,把這動印的人給我揪出來。”丁壽在案頭重捶了一拳,恨恨說道。 郝凱領(lǐng)命退下。 手指無規(guī)律地敲打著桌面,丁壽眼光從昌佐、沈彬等人臉上掃過,看得幾人心虛低頭。 “麻家是什么來路?” 昌佐上前稟道:“麻家祖籍祁山,以善養(yǎng)戰(zhàn)馬聞名,數(shù)代前遷徙至大同右衛(wèi),幾代開枝散葉,子弟多從軍伍,屢有升遷……” “行伍世家呀,難怪還想打本官?!睖喸窗l(fā)生的事昌佐不敢隱瞞,一五一十都具文上報,丁壽氣惱有人冒充錦衣衛(wèi)之余,對麻家那哥幾個倒也多了幾分興趣。 “不開眼的東西,敢對大人不敬,屬下這便按勾結(jié)白蓮妖人,圖謀不軌的罪名,將麻家這幾個一體拿問。”沈彬目露兇光,狠狠說道。 昌佐聽聞欲言又止,丁壽一眼瞥到,“老昌,有什么話直接說?” “稟衛(wèi)帥,麻家?guī)状l(wèi)國戍邊,薄有辛勞,且從他們緝拿兇頑一事來看,應(yīng)與逆案無從關(guān)聯(lián)?!?/br> “昌千戶,難道他們言語間對衛(wèi)帥不敬,便不是罪過了!”沈彬瞠目道。 “這……自然也是?!辈粢膊辉钢瘪g這位東司房百戶,只是躬身向丁壽道:“麻芳也為一時口舌之快追悔不已,委托屬下獻上一匹西域良駒,權(quán)作賠罪之禮?!?/br> “一匹馬就想把這事結(jié)了,哪有那便宜事,何況什么良駒,能抵上我家大人蒼龍駒萬一么!”沈彬撇著大嘴,滿臉不屑。 “當是比不上,不過也頗有可取之處,衛(wèi)帥一見便知。”昌佐性子溫和,并沒有過多吹捧麻家那匹寶馬。 沈彬還要再言,被丁壽打斷,“好了老沈,別得理不饒人了。給大同那邊傳信,將那干假冒緹騎與牧場涉案之人移送太原,交巡按御史王廷相一一鞫問甄別,勿枉勿縱。” 后一句話是說給昌佐聽的,丁壽又囑咐了一句,“行文大同府讓鎮(zhèn)軍出一隊軍卒護送,這群白蓮妖人太過猖狂,別再出了紕漏?!?/br> *** “咚咚咚”、“咚咚咚”,丁壽輕叩房門,“戴姑娘?戴姑娘?” 屋內(nèi)無人應(yīng)答,丁壽蹙眉,“再不出聲,丁某可進去了?” 還是無人出聲,丁壽推開客房門扉,徑直走了進去。 屋內(nèi)收拾得纖塵不染,床帳內(nèi)席褥齊整,好似無人睡過。 “嘿,這丫頭,連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不知禮數(shù)?!倍燮诜績?nèi)運氣。 “小yin賊,你說誰不知禮數(shù)呢?”又甜又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無奈嘆了口氣,丁壽仰起的臉上已是笑容遍布,“自然是在下不知禮數(shù)了,府衙逼仄寒酸,累得姑娘只能梁上休憩,實在失禮?!?/br> 一襲青衫的戴若水半坐在屋梁上,修長玉腿微微蜷起,兩只蔥綠繡鞋隨著她的足尖輕輕晃動。 “算你識相,白家jiejie可尋到了?” “???”丁壽頹然搖頭,他等到天亮也沒見白映葭來尋自己,回身去找半個人影也沒見到,那小娘皮連平陽府落腳的幾間草堂都未曾回去。 “那你還不去找她,跑來尋我作甚?”戴若水螓首一扭,轉(zhuǎn)向一邊。 “不找了,她那身功夫加上我那把削鐵如泥的屠龍匕,在江湖上自保有余……”丁壽揉揉發(fā)硬的脖頸,“若水姑娘,咱不能下來說話么,我這樣好累?!?/br> “本姑娘偏不下去?!贝魅羲偙俏櫍@幾日丁壽悉心照顧,她卻心情復(fù)雜,喜怒無常,只想著如何與丁壽拗著來。 “不下便不下,這樣角度挺好?!倍蹖⒉弊佑窒蛞慌詡?cè)了側(cè),眼神直勾勾地向人家姑娘裙下瞧去。 只在室內(nèi),戴若水穿著隨便,衫裙下并未著長褲兒,如今兩腿半屈半伸,半截光瑩水白的小腿早已滑出裙邊,本來以戴若水不拘小節(jié)的性子,這也算不得什么,可丁壽那副標準色狼的神態(tài),瞅得她臉熱心慌,渾身不自在。 抻平裙角,將兩足都縮進裙內(nèi),戴若水沖下面輕啐了一聲,兇巴巴地說道:“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小yin賊,再看小心你的眼睛?!?/br> 可惜這副模樣嚇不住色膽包天的丁壽,嘿嘿壞笑道:“反正在下已坐實了這個罪名,姑娘又不愿下來,不若借此機會多飽飽眼福。” “做夢?!贝魅羲M會讓他如愿,翻身輕飄飄落下,且有意運功壓制,裙裾不揚,襪不生塵,讓瞪大了眼睛的丁壽好生失望。 戴若水拍拍手掌,乜眼問道:“哎,你那個嬌滴滴的同門便這樣流落江湖,你放心得下?” “放不下又如何,”丁壽兩手一攤,“你成天要尋魔門晦氣,以她那個性子,若在一個屋檐下,怕會三天兩頭找你動刀子,那我才要cao碎了心呢?!?/br> “想吃又怕煩,這可不像你小yin賊的脾性?!贝魅羲樧斐爸S一句,隨后眼珠一轉(zhuǎn),“誒,要是我和她真動上手,你幫哪個?” “肯定幫她啊?!倍刍氐酶纱嗤纯臁?/br> 不等戴若水柳眉豎起,丁壽便忙著解釋,“你武功高出她太多,便是加上我也未必是你對手,總不能太欺負人吧?!?/br> 戴若水朱紅菱唇微微翹起,意味深長道:“我可沒有人送的神兵利器助陣,勝敗未知哦?!?/br> “吃醋了?”丁壽湊前低聲笑道。 “誰吃醋?你以為你是誰?不要臉的小yin賊!”戴若水俏臉一板,扭過身去。 “到了你這般功力,摘葉飛花也可傷人,神兵利器又有何用,送你旁的寶貝吧?!?/br> *** 馬廄之中龍吟虎嘯,好不熱鬧,丁壽的蒼龍駒與大同送來的白馬隔著老遠便針鋒相對,引頸長嘶,幾名馬夫也拉扯不住。 可憐廄中其余馬兒被這兩匹龍種對抗殃及,四蹄戰(zhàn)戰(zhàn),瑟瑟發(fā)抖,連個響鼻也不敢打。 “怎么回事?”丁壽過來便見到這么一副亂象。 “稟 大人,這兩匹馬一對眼便暴躁不安,怎么也安撫不下。”負責帶馬的錦衣衛(wèi)苦著臉道,“昌千戶送來這匹馬實在頑劣,已然踢傷兩個人了?!?/br> 丁壽為難地揉揉鼻子,“本想送姑娘一匹寶馬解悶,誰想到……不如改日再換一件禮物吧?!?/br> “古來寶馬自有龍性,性子溫吞吞的可不是良駒?!?/br> 戴若水走上前,不顧勸阻地讓人松開韁繩,伸手輕輕梳理馬匹鬃毛。 說來也怪,本暴躁不堪的白馬在戴若水的輕撫下變得溫順乖巧,甚至曲蹄俯身,方便她的動作。 “奇了怪了,這畜牲竟也是個看臉的?!币娛窒聰?shù)人都降服不住的烈馬,在戴若水身邊如綿羊般溫馴,丁壽忍不住吐槽。 “你說什么?”戴若水扭身問道。 “沒,沒什么,不想若水姑娘還是馴馬高手。”丁壽晃著腦袋,東拉西扯。 “那是自然,本姑娘降禽控獸,無所不能?!贝魅羲择嬉恍?,靈巧地翻上馬背,馬兒揚蹄奮起,她安然若素,談笑自若。 “這馬與姑娘倒是有緣,不如由你取個好名字吧?!倍凵锨耙蚕霌崦R鬃,套套交情,那馬卻昂首躲開,絲毫不給丁緹帥面子。 看著丁壽吃癟,戴若水咯咯嬌笑,“此馬是西域良種,桀驁不羈,通體雪白,就喚作‘照夜白’吧。” 照夜白是唐朝西域進貢給玄宗皇帝的名馬,與這匹白馬外貌秉性倒也有幾分相像,丁壽點頭,“此馬足輕體健,確有‘龍池十日飛霹靂’的氣勢,這禮兒姑娘可還滿意?” “湊合吧?!?/br> 戴若水櫻唇輕抿,故作隨意,眉梢眼角的笑意卻怎么也隱藏不住,丁壽看在眼里,還想取笑幾句,卻恰有手下人來報。 “衛(wèi)帥,王按院著人護送二位姑娘已至衙前?!?/br> 揮手屏退手下,丁壽笑道:“戴姑娘,丁某有客到了,稍后再來陪你?!?/br> “你的女客多得很,不必管我?!贝魅羲唤?jīng)心地說道。 丁壽告罪一聲,隨人去了前衙。 戴若水秋波流轉(zhuǎn),若有所思。 *** 一輛烏篷馬車靜靜停在府衙前。 笑容滿面的丁壽迎出大門,不理前后行禮問安的護衛(wèi),徑直來在車前,一手挑起車簾道:“驚聞芳駕忽至,丁某迎迓來遲,還請二位恕罪?!?/br> 簾布挑開,現(xiàn)出皓齒明眸、云鬢花顏的二女,宋巧姣惶恐道:“承蒙大人一路照顧,小女子豈敢言罪?!?/br> “大人再造之恩,未嘗報答萬一,此言可是要愧殺妾身?”玉堂春看來身體調(diào)理得不錯,言談機鋒未減。 丁壽哈哈一笑,伸手虛扶,“請。” 雖然車下已放了矮凳,二位弱女子無人攙扶下車卻是不易,何況堂堂緹帥紆尊降貴做這丫鬟婆子該干的接引勾當,她二人也不好說什么男女授受不親這類煞風景的話。 宋巧姣當日在皇姑寺是被丁壽抱回的丁府,一回生二回熟也想得開了,雖神情扭捏,還是乖乖伸出柔荑,由丁壽攙著下了馬車。 玉堂春則面色如常,廣袖舒卷,蓋在丁二腕上,借著這層阻隔,才伸出柔嫩潔白的纖手,扶著手腕步下車轅。 小娘們,跟二爺來這套,丁壽對這做派嗤之以鼻,嘴上卻不多說什么,含笑引二女入內(nèi),他才要隨后踏上石階進府,忽然道邊一個人影竄了過來。 未等那人近前,身邊護衛(wèi)已紛紛抽刀在手。 來人是個乞丐,一身補丁摞補丁的破爛衣衫,亂蓬蓬的頭發(fā),干癟的臉頰上雜亂地長著幾縷又黑又臟的胡子,面對刀叢毫無懼色,抱拳拱手道:“請問可是緹帥丁大人當面?” “你是哪位?找本官何事?”丁壽揮退從人,向乞丐問道。 “在下丐幫五袋弟子常四腳,接大信分舵丁舵主青蚨令,向足下傳一個消息?!逼蜇纳砩先〕鲆粋€蠟丸,雙手遞上。 京里出事了?!丁壽心中一驚,他此番出的是公差,沿途都有錦衣衛(wèi)的明樁暗線,傳遞消息快捷安全,何須動用丐幫? 心頭憂煩,丁壽也顧不得這乞丐身上出來的東西是否干凈,直接捏破蠟丸,取出里面的一張紙團,展開細看,只有短短一句話,落款卻是譚淑貞。 大明這地界也是邪了,這都能扯上關(guān)系,看清紙條內(nèi)容的丁壽松了口氣,家中總算無事,譚淑貞雖心急如火,卻沒動用錦衣衛(wèi)傳遞私信,連這短信也只是說清她與蘇三的關(guān)系,請他照拂一二,并沒有強求他做什么。 誤打誤撞,救的還是自己人,看來這年頭還是要多做好事,丁二不由真有點相信了善惡有報的因果之說。 原以為救了兄弟女人,現(xiàn)在看起來成了便宜女兒,那王順卿豈不是該管自己叫爹,丁二爺不無惡意地開始揣摩。 正當丁壽胡思亂想的時候,看守馬廄的錦衣衛(wèi)急急忙忙奔了過來,“大人,戴姑娘騎著您送的馬從后門走了……” *** 夕陽西下,一所孤零零的茶寮立在道旁。 茶室不大,僅用幾張竹簾分隔成四五塊,此時沒什么客人,金色的陽光透窗而入,照在柜前打盹的茶博士身上。 茶博士年歲已然不小,兩鬢霜白,面容忠厚,正享受著身上暖洋洋的日光酣然入夢。 光線突然被陰影擋住,茶博士警覺地張開雙眼,待看清來人后,驚惶起身施禮,“屬下拜見堂主。” 方面短髭的漢子威嚴點頭,沖身邊的趙景隆延臂道:“趙兄請?!?/br> “羅兄請?!敝徽f了三個字,趙景隆便掩唇一陣咳嗽。 茶博士盡力地將一張桌子收拾得一塵不染,熱情地迎著二人入座。 “堂主,您二位用什么茶,小人這便去準備?!弊鳛榘咨徑潭嗄臧稻€,老茶博士曉得教中事知道的越少便可活得越久,對趙景隆身份沒有多問一句。 “用我的?!绷_堂主取出一個紙包。 茶博士答應(yīng)一聲,便去添柴燒水。 羅姓堂主與趙景隆默默對視,不發(fā)一言。 “趙兄,令郎……”羅堂主率先打破沉寂。 “圣教大業(yè),一個兒子算得什么?!壁w景隆語氣平靜,雙拳握得青筋暴起,“姓丁的狗官屢壞我教大事,這人絕不能留。” “趙兄放心,我已傳信邵堂主,新仇舊恨自有了斷,還是關(guān)注眼前事要緊?!?/br> 趙景隆不再多言,半晌才道:“那人會來么?” “應(yīng)該會?!绷_堂主語氣不定,心中也是沒底。 茶寮中再度靜謐,只見茶釜中沸騰蒸起的霧氣繚繞。 “茶好了,二位請用?!辈璨┦繉W⒈緲I(yè),不敢多聽多言。 茶香纏繞鼻端,二人卻靜坐不動。 “黃山云霧,好久未喝了?!?/br> 一個陰柔的聲音突然響起,趙、羅二人不驚反喜,驀然起身下拜。 “圣教白蓮使者趙景隆、大智分堂羅廷璽拜見救世右使?!?/br> 一張竹簾后多出一個青衫背影,仿佛一直坐在那里般,淡淡道:“可否討杯茶喝?” 茶博士已被來人鬼魅般的出現(xiàn)驚得完全呆住,直到羅廷璽重重咳嗽一聲,又眼神示意,才反應(yīng)過來,驚慌失措地上前斟茶。 低頭注水時茶博士發(fā)現(xiàn)擺在青瓷茶盞旁的一對手掌白皙修長,忍不住順著手臂抬眼偷覷,這一看比方才憑空多出一個大活人還要讓他驚訝,熱水灑出茶盞還不自知。 “小心點?!眮砣溯p聲提醒。 “屬下失禮,屬下告退?!辈璨┦渴諗z 心神,恭聲退下。 “咱們有年頭不見了吧?”來人端起茶盞,細細品味茶香。 “是,教中兄弟對右使思念不已。”羅廷璽道。 “這些人里怕不包含我那位教主侄兒吧?” “教主嘴上不說,心里還是記掛您老的?!壁w景隆接口道。 羅廷璽猛然一扯趙景隆衣袖,趙景隆才省起這位多年不見的教中長者最為忌諱某些字眼,匆忙改口。 “多年不見,右使青春常在,風采依舊,教主定然心安?!?/br> “你這小鬼倒是嘴甜依舊,討人喜歡。” 五十余歲還被稱作‘小鬼’的趙景隆笑容尷尬,幸好對方也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xù)糾纏。 “你們的事我知道了,早說教中盡是些成事不足的廢物,我那侄子偏聽不住勸,當年留了證據(jù),如今連活口都有了,也沒個長進?!?/br> “是屬下思慮不周,手尾不清,還請右使施以援手?!绷_廷璽道。 “念在你家長輩份上,我替你把人滅了?!眮砣苏f道,如同捏死一只螞蟻般隨意。 “楊林是楊使者骨血,如今江南還要仰仗楊兄奔走,人還是救下得好?!壁w景隆想起自己兒子,心中一痛。 “那多麻煩啊,萬一露了相,我還得殺了楊家那小崽子?!眮砣撕懿磺樵?。 “不敢勞煩右使,只請將鎮(zhèn)軍押解的路線時間告知便可?!绷_廷璽急忙道。 “等信兒吧?!辈璞K放下,人也恍如幽靈,飄忽不見。 二人這才長身而起,擦擦額頭冷汗,只覺比與人生死決斗一場還累。 “老梁,你在這處多久了?”羅廷璽轉(zhuǎn)對角落里的茶博士道。 “回堂主話,已經(jīng)八年零七個月了?!辈璨┦坷狭汗砘卦?。 “這么長時間,辛苦你了?!绷_廷璽嘆息一聲。 “為教中大業(yè),屬下死而無憾?!?/br> 羅廷璽頷首,“那你便去死吧?!?/br> “堂主,屬下犯了何錯?!”老梁驚恐喊道。 “你沒錯,只是見了不該見的?!绷_廷璽搖首喟嘆,隔空揮出一拳。 離了七八步遠的老梁胸骨驟然凹陷,一口鮮血噴出,仰面栽倒。 “好一手大光明拳!”趙景隆撫掌輕笑,踢翻茶釜,將店中簾幕扯下投進竄出的火苗上。 不多時,這間孤零零的小店連同它的主人,被一片火海吞噬,湮滅掉了一切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