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日，是岳龍雨的最后一節(jié)數(shù)學(xué)單輔課。

    一切如常，談易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樣。她照舊給他做題講題，岳龍雨也還是那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樣。

    臨下課的時候，談易叫住他。

    岳龍雨覷她一眼。

    談易從文件袋里取出兩張手寫稿遞過去。

    岳龍雨接過，垂眼一掃，沒吭聲。

    談易把岳龍雨在她這里補(bǔ)課以來，所有做過的錯題重新匯總記錄，并在旁將錯因和相關(guān)知識點(diǎn)、易錯點(diǎn)以不同顏色的筆進(jìn)行注解。

    他犯過的錯不多，但畢竟上了那么多節(jié)課，統(tǒng)一集中起來，談易還是寫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張A4紙的內(nèi)容。

    談易低聲說：“只要知道從前錯在了哪里，不再犯同樣的錯，也就不會留下遺憾了?！?/br>
    岳龍雨語氣生硬，“我沒有遺憾?！?/br>
    談易說：“那很好。”

    岳龍雨捏著輕飄飄的兩張紙，目光落在教室內(nèi)的垃圾桶上。談易覺得他下一秒就要把手里的東西再次揪成團(tuán)，以投三分的姿勢將其送入紙簍。

    岳龍雨說：“你做這個，我也不會感激你?！?/br>
    談易說：“我做這個，不是為了你的感激。在其位謀其職，就像做鐵板燒的老板，把吃的遞給你，會額外附送一張餐巾紙?！?/br>
    “所以，這就是張餐巾紙？”

    “你可以這么理解。你mama付了錢，這也只是商品的一部分。”

    岳龍雨移開視線，等待談易說后文。

    他覺得談易會趁機(jī)煲一鍋雞湯給他。老師不都這樣么，恨不得見縫插針地給你上價值，迫不及待地傳授人生經(jīng)驗(yàn)

    可是沒有，談易自顧自地收拾東西，好像沒有什么想說的。

    真的就像賣鐵板燒的老板，銀貨兩訖之后，就忙著笑迎下一個客人了。

    岳龍雨頗為不解地看了談易一眼。

    后者茫然地抬頭看他，臉上浮出你怎么還站在這里的表情，旋即，又換上標(biāo)志的微笑，說了一句結(jié)束語。

    “高考加油?！?/br>
    聽聽，這語氣簡直像是服務(wù)生在說“祝您用餐愉快”。

    岳龍雨皺了皺眉頭。

    可面前的女人好像會錯了意，以為他不高興聽這些，又補(bǔ)充道：“高考加油的前提是，你決定參加高考。假如你選擇放棄，當(dāng)我沒說過?！?/br>
    哪里不對勁，但也說不上哪里不對勁。

    岳龍雨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推門離開了。

    談易在他走后，忍了五分鐘，才跑出門去挨個探看走廊垃圾桶，確定沒看到自己昨天花了三個小時寫的那兩張紙后，終于舒了口氣。

    而后，談易臉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幾天前，談易從葉晴空口中聽來一些有關(guān)岳龍雨的八卦。

    葉晴空提到一個名字，秦雪微。

    秦雪微比葉晴空高一級，和岳龍雨同齡。她是與葉晴空在同一所藝術(shù)學(xué)校學(xué)表演的師姐。去年的這個時候，秦雪微順利考上了上海戲劇學(xué)院表演系。

    聽葉晴空說，秦雪微運(yùn)氣不錯，大一還沒念完，就接到廣告拍攝邀請。今年暑假，秦雪微還要進(jìn)一個網(wǎng)劇劇組，飾演女三號。

    這個秦雪微，曾是二中蟬聯(lián)三屆的?；ā?/br>
    岳龍雨和秦雪微雖不同校，占不到半點(diǎn)近水樓臺的優(yōu)勢，卻在高一剛?cè)胄Ｄ悄杲葑阆鹊牵铝诉@朵被全二中男生捧上高嶺的嬌花。

    原因無他，岳龍雨在少年時期鋒芒畢現(xiàn)，風(fēng)光無兩。

    岳龍雨是帶著“中考市狀元”的光環(huán)進(jìn)入天寧高中理科實(shí)驗(yàn)班的。

    而當(dāng)他在青少年跆拳道大賽中拿到全省第二名的消息傳回，并被授予跆拳道國家二級運(yùn)動員稱號之后，更是風(fēng)頭極盛，無人能與之比肩。

    岳龍雨和秦雪微的這段跨校戀情噱頭十足，以葉晴空這種學(xué)妹視角看來更是金光閃閃，仿佛一部校園偶像劇奔現(xiàn)。

    所以，在葉晴空添油加醋的轉(zhuǎn)述之下，談易幾乎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岳龍雨的天寧高中”。

    可秦雪微一樣出類拔萃，追求暗戀她的男生多到能塞滿階梯教室。

    其中，以軟磨硬泡著稱的曹孟飛是岳龍雨最為忌憚的勁敵。

    葉晴空說：“那事發(fā)生在2016年夏天，就是我初升高那年暑假?！?/br>
    為了聽葉晴空說這段往事，談易那天陪她們姐妹倆下樓去吃米線去了。

    在米線店，葉晴空繪聲繪色，聲情并茂地講述了當(dāng)初那場轟動全城的案子。

    葉晴空：“7月中旬，那天有表演課，岳龍雨來我們班門口等師姐下課?！?/br>
    談易問：“你記得這么清楚嗎？”

    葉晴空點(diǎn)頭，“岳龍雨哎，我們誰不認(rèn)識啊，我姐那時候還暗戀他……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李晚照難得急了，“晴晴！”

    葉晴空嘻嘻哈哈，“你別否認(rèn)啊，初中那會你就偷偷畫他素描，別以為我不知道?！?/br>
    李晚照臉紅一陣白一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那時候不懂事啊……”

    葉晴空吸溜一口米線，說：“我知道我知道，當(dāng)然是不懂事，不然你哪敢喜歡這種暴力狂?！?/br>
    談易說：“后來呢？”

    葉晴空又喝了口湯，繼續(xù)道：“巧了不是，曹孟飛也來了。他來給我?guī)熃闼蜕斩Y物?！?/br>
    談易：“那天……是你師姐過生日？”

    葉晴空說：“嗨，當(dāng)然不是。我?guī)熃闵赵诎嗽?，曹孟飛是想找機(jī)會接近她。那人就是個沙雕富二代，心腸不壞的。他做什么事，就喜歡拿錢砸……我記得曹孟飛一開始想追我?guī)熃?，為了套她的微信號，每天給我們買哈根達(dá)斯。結(jié)果，我?guī)熃氵€是敗給顏值，選了岳龍雨?！?/br>
    談易注意到，李晚照微微垂眸，并不想聽下去似的，低頭專心吃米線了。

    “曹孟飛追師姐的風(fēng)流史，全二中都知道，岳龍雨跟他，倆人冤家路窄啊?！比~晴空繼續(xù)說，“不知道曹孟飛要送什么，裝在信封里面，被岳龍雨直接撕了。他敢怒不敢言啊，轉(zhuǎn)頭就走，畢竟誰都知道，岳龍雨很能打的！師姐臉色很不好看，她提前下課，跟岳龍雨一起走了。”

    談易說：“后來的事，你就沒有親眼見到了？”

    葉晴空點(diǎn)頭，說：“傍晚的時候，下了雷陣雨。雨停以后，有人發(fā)現(xiàn)曹孟飛倒在自家小區(qū)旁邊的公園小樹林里面，渾身都是血，被打得都不成人樣了。曹孟飛他媽把他帶去醫(yī)院做傷情鑒定，結(jié)果是輕二級傷殘，立刻就報警處理，把岳龍雨給拘了……畢竟這是故意傷人，已經(jīng)構(gòu)成刑事犯罪了。”

    談易問：“是岳龍雨把曹孟飛約到小樹林的？”

    葉晴空說：“對啊，不然曹孟飛難道自己去花園遛彎嗎？哎，這事吧，岳龍雨動機(jī)也確實(shí)挺足的——女朋友被人惦記，誰不想出氣？要怪就怪他是個練家子，下手沒輕重，曹孟飛平時跑一千米都夠嗆，那小身板哪經(jīng)得住打？本來也許只是個鼻青臉腫，到他們那就變成傷筋動骨了?！?/br>
    談易想了想，又問：“岳龍雨那時候……滿16周歲了嗎?！?/br>
    葉晴空一拍桌子，說：“提起這個還有說頭呢。岳龍雨那會已經(jīng)滿16歲了，未成年禽獸保護(hù)法保不了他太多啦！要不然，憑他媽的本事，使點(diǎn)手段，搞不好他都不用蹲少管所?！?/br>
    一直沒吭聲的李晚照蹙眉，低聲說：“晴晴，他是主動承認(rèn)的所有罪行，沒想過逃避?！?/br>
    “那他也逃不了啊，公園門口的監(jiān)控都拍著他啦，證據(jù)確鑿?！比~晴空說，“我知道你對岳龍雨有濾鏡，但你站曹孟飛角度想想，他招誰惹誰了？他花錢花心思，就想追個姑娘，憑什么挨頓暴打？醫(yī)生說他下半輩子連籃球都打不了了！再說句不好聽的，岳龍雨要是一個失手，曹孟飛被打死了，他找誰喊冤去？”

    李晚照咬著唇角，不再反駁了。

    葉晴空這才又轉(zhuǎn)向談易，說：“從犯案到判刑，中間過了得有大半年吧，因?yàn)槭遣还_審理，中間彎彎繞我也不清楚。就聽說岳龍雨mama一直在爭取和解、提起上訴。

    一開始吧，律師說是怎么著都得判兩年，如果爭取跟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屬達(dá)成和解，看能不能有緩刑的余地。”

    她說得口渴，又咕嘟喝下一大口湯，眼睛瞪得大大的。

    “但怎么可能？！他岳龍雨是寶貝兒子，曹孟飛還是五代單傳呢。那邊就咬死了，哪怕賠償金一分不拿，他們也要親眼看著岳龍雨立刻被關(guān)起來！曹家爸媽這波真是帥呆了?！?/br>
    談易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師姐……對這件事是什么態(tài)度？”

    葉晴空說：“難過唄，傷心了好久，半年多沒來上課呢。我看她對岳龍雨挺動感情的……但你知道吧，這事岳龍雨干得就不地道，他爭強(qiáng)好勝，到頭來害人害己。我?guī)熃阋彩鞘芎φ撸貏e自責(zé)，覺得岳龍雨是為了她才去找的曹孟飛。隔了好久才慢慢走出來?！?/br>
    談易遲疑，說：“半年多……你之前說岳龍雨犯事到被關(guān)之間也隔了大半年。意思是……岳龍雨被關(guān)進(jìn)少管所之后，秦雪微反而回去上課了？”

    按理說，案子沒有落聽，還有轉(zhuǎn)圜余地的時候，她犯不著那么傷心。怎么聽起來，反倒是人被關(guān)后，她就從陰霾里走出來了？

    葉晴空說：“她去看過岳龍雨，還是我陪她去的。出來的時候，我?guī)熃阊劬Χ伎弈[了。她說岳龍雨不讓她去看他，還讓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后來，師姐就回去上課了。一直到師姐考上上戲，她都沒給過任何一個男生好臉色看?！?/br>
    最后，葉晴空老神在在地感慨：“孽緣啊……你看這事鬧的。不過我是真沒想到，岳龍雨出來以后，這么快就恢復(fù)狀態(tài)，打算重新參加高考了?？磥硭谀抢镱^都沒荒廢啊，這人絕了。”

    談易沒有接腔。

    岳龍雨竟然是在少管所里自學(xué)的高中課程，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更大的疑惑隨之而來。

    如果岳龍雨已經(jīng)以如此毅力，克服外在阻礙，完成了自學(xué)，為什么反而在離開少管所后，變得那么消極，甚至打算放棄高考？

    談易覺得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環(huán)節(jié)。

    葉晴空說的那些話，談易聽了，不代表她信了。

    雖然談易很清楚，葉晴空沒有對她撒謊的理由。可是這不能說明，葉晴空所言皆是真相。

    畢竟……有時候人受蒙蔽，只是瞬息之間的事。

    就像那天，她和岳龍雨的“碰瓷事件”，岳龍雨同樣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定他自己是受害者。

    葉晴空提供的不過是片面之詞，整件事從頭到尾她親眼見證的，也只是事發(fā)當(dāng)天岳龍雨和曹孟飛在教室外的口角之爭。

    有些事情，只有當(dāng)事人才知道前因后果，以及過程之中的每一個致命環(huán)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