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說了解，那你不妨就儲位之事暢所欲言吧！”

    樊一鳴自覺今日話說得太多，也太直白了?；实圻@樣一問，他亦無法回避，不得不答：“回萬歲，這個問題臣沒想過，也無從判定。既然萬歲問了，臣大膽越制，若萬歲早有圣斷聽過就罷。若萬歲猶豫，臣之言，也僅供一聽。”

    “說吧！”

    樊一鳴攥著棋子，表情稍顯緊張，“臣并不了解各位皇子，臣認為可看皇孫，一個優(yōu)秀的皇孫亦是三代，可保國家百年繁榮太平。”

    此言一出，皇帝頓感精神一振，景樾的伶俐模樣，朗朗入耳的讀書聲，對答如流的聰明勁就出現(xiàn)在腦海中。

    樊一鳴雖陪王伴駕，但不常在上書房行走，更不曾見過景樾，皇帝沒想到他竟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困擾半年的愁緒就迎刃而解。

    皇帝并未表態(tài)，但樊一鳴已經(jīng)猜出自己說到了點子上。此刻，他心中逐漸生出幾分惶惑，給皇帝出主意可不是好兆頭，但又想回來，自己此言若能為皇帝排憂，也算不負皇恩信任了。

    皇帝沒容樊一鳴放松情緒，忽然神色嚴峻，“樊一鳴，自今日起，朕給你安排一個住處，方便你給母親盡孝。那里有古今藏書萬卷，很多都是朕讀過的絕版孤笈，你就在那兒好好修書。朕想找人說話了就來看你，你不可結(jié)交外臣，務(wù)必謹慎?！?/br>
    樊一鳴立刻明白皇帝是要雪藏自己，他本就只想埋頭修書不愿參與朝政議論，此番算是兩全其美，伏地磕頭道：“臣謹記在心，謝萬歲隆恩！”

    連日大雪，呼呼北風(fēng)裹著雪花穿梭回旋，知夏在炭盆邊烤了花生紅薯，焦香味惹得團子來回圍著人打轉(zhuǎn)。

    棠兒埋頭繡著一只荷包，團子跑過來在她腿邊直蹭，她笑著朝知夏望過去，“看把團子急得，熟了你剝給它吃點?！?/br>
    “團子，過來?！敝奶终賳?，拿火鉗從炭塊邊夾出一只紅薯擱在盆架上。

    荷包繡好了，繡花是并蒂海棠，兩頭穗子綴著青玉珠，棠兒撫一撫針腳，將繡花針置于針線盒內(nèi)。

    團子低吠幾聲，搖著尾巴跑到門口，許久才有腳步聲朝這邊過來。

    管家打起厚棉簾，蘇進保戴著手套，笑把團子的頭一摸，進門對棠兒行禮，“先生，是正妃娘娘叫奴才來跑這趟。自您一走，主子爺酒喝得厲害，誰也勸不了，管不了。昨兒晚上，奴才們又是從雪地里把主子抬進屋的，人都凍僵了。主子脾氣大，這樣下去不是事兒，正妃娘娘實在沒法，思來想去還是得找您回去?！?/br>
    棠兒想了一會兒，讓知夏招呼蘇進保用茶，轉(zhuǎn)身去臥房對鏡，細細打量鏡子里的臉。須臾，她從妝奩里拈起一支牡丹長墜垂珠金步搖，側(cè)面在發(fā)間比一比，從柜子里找出一件大紅妝花緞夾袍，重新上妝，抿上鮮艷的唇脂，把自己打扮得孔雀開屏般明麗。

    棠兒抱著手爐，披白狐毛繡竹大氅，對蘇進保交代幾句，馬車駛向京城最大的紅樓。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馬車進到太子府，車廂微晃，不如先前顛簸。

    棠兒掀開車簾，見車子往朗鑒軒方向，把車簾一打，對車夫道：“去清園?！?/br>
    紫蘇帶宮女們出來相迎，棠兒微微一笑，轉(zhuǎn)面看著小六，“勞你去找?guī)字淮笙渥舆^來?！?/br>
    “是?！?/br>
    棠兒在宮女們的簇擁下去到書房，把書架打量一遍，對紫蘇道：“第一排中間那層，全幫我打包好裝到箱子里?！?/br>
    紫蘇微愣，忙點頭帶人去搬書。

    棠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回房，指著衣柜和妝臺，對小雙等人吩咐：“把我的衣裳，首飾物件全裝箱子里頭，我要帶走?！?/br>
    宮女們齊應(yīng)一聲：“是?！?/br>
    見狀，蘇進保急忙躬身過來，賠笑道：“先生，您別忙拾倒東西，這會子還是跟奴才去看看主子吧?！?/br>
    “你去跟他說，我明天就走，等他一起用個晚飯。”

    聞言，蘇進保一臉為難，只得撐油傘頂著大雪往朗鑒軒去。

    雪越下越大，天早早就黑了。

    棠兒立在廊下賞雪，遠遠就見蘇進保打著燈籠，口里喘著白氣跑過來，“先生，主子叫您先用飯，不用等他?！?/br>
    “勞你回去跟他說，他要不來我明天就不走了?！?/br>
    聞言，蘇進保立刻應(yīng)聲，上氣不接下氣地調(diào)轉(zhuǎn)回頭。

    炭爐上的湯鍋里沸騰著，香味彌漫在室內(nèi)。

    獨自面對一桌豐盛的菜肴，棠兒冥想自問：當(dāng)你深愛那個男人，他孤獨的模樣讓你心疼，恨不能把心掏出來安慰他?？伤⒉活I(lǐng)情，甚至冷漠得讓你心寒，這種情況下，到底該怎么辦？

    團子豎起耳朵，機敏地爬起來，跑到門口高吠，紫蘇笑盈盈過來道：“先生，太子爺來了?！?/br>
    見到玄昱，棠兒鼻子一酸，有種久別重逢之感，其實分開不過數(shù)日，他又瘦了，那雙深邃的眸子都凹陷下去。她微笑行一個萬福道：“妾給太子請安?！?/br>
    曾經(jīng)的甜蜜歲月，每次他歸來，棠兒從不請安，多是露出粲然的笑或者迎上前抱在他的腰間，這是在一起后她第一次對他行禮。

    “起來。”玄昱在門檻前稍微停頓，目光并不在她臉上過多停留，左腿先邁進來。

    從一進門，玄昱就看到了那些箱子，拖著微跛的步子坐到桌前，蘇進保過來擺好碗筷，帶著宮女們退開。

    棠兒拂袖從炭爐上拿起酒壺，走到玄昱跟前替他滿上一杯，坐回去，托腮深凝他許久，“玄昱，謝謝你?！?/br>
    “我會派人送一百萬兩銀子到松江，你還有什么想要的，列個清單給蘇進保?！?/br>
    “玄昱，這算嫖/資嗎？”棠兒放下兩手，歪著頭笑，“從前啊，金鳳姐天天嘮叨，一邊教我們哄男人的錢，一邊又說：天下男子多薄情，有的只是下腹的恩，錢在口袋里最實在。這話聽過了，記在心里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領(lǐng)悟。原以為憑我這副好相貌，怎么也能伺候你三五年……”

    她的話突然哽住，自斟一杯飲了，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了下來，“你將我的心捧得那樣高，說放手就放手，管我摔得痛不痛你都不在乎了。我只想要錢，根本不相信男人的，你的那些話真好聽，讓我信了?！?/br>
    玄昱有愧于她，只感胸膛內(nèi)血氣翻涌，一顆心直往下沉。

    棠兒把眼淚一抹，再看他時又咯咯笑出來，“有件事我必須提前跟你交代，這些時日我夜夜孤枕，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男人了。我要重cao舊業(yè)，在松江開最大的紅樓。你放心，畢竟好過一場，我哪兒能真丟你的臉。我換個名，買幾個漂亮的小姑娘，客人也不是有錢就接，就挑個把有才有錢的。人活著誰不圖一樂兒，反正男人全都靠不住，拿銀子倒貼也好，他能守我?guī)啄昃托小！?/br>
    她又開始發(fā)揮特長了，拿尖銳的話狠戳他的心，玄昱氣得半死，冷厲的目光直直逼視著她，“你敢！”

    棠兒毫不畏懼，直面著眼前這張嚴肅可畏的臉，“別說找男人，就現(xiàn)在，我都想殺人放火了，你看我敢不敢?！?/br>
    玄昱氣得臉上肌rou僵硬，鼻翼微微翕動著，想反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棠兒臉上的表情一下哀婉，又一下變得嫵媚，“你剛說的那一百萬不給也罷，反正給了也是被我拿去養(yǎng)男人的，他睡你不要的女人，再用你的銀子就真有點不地道了。瞧你，看樣子真生氣了，我知道你對我是有幾分真心的，畢竟那一串接一串的甜言蜜語總是過了腦子。玄昱，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不管躺在哪張榻上，我身上的男人都是你。他日帷帳之內(nèi)，我念你了，便與他將你一日五御的戰(zhàn)績道來助興，好叫他也沾一回你的盛氣榮光?！?/br>
    玄昱知道她只是嘴上說說，仍舊氣得半死，“你敢把這話說出來，那就別想走了。”

    棠兒強作一笑，搖頭道：“我要走，鉆狗洞爬墻也能逃走，你攔不住我?！?/br>
    “笑話，這府現(xiàn)在由禁軍把守，說逃就逃，真當(dāng)他們是死的？”

    棠兒淺嘆一聲，隨后調(diào)子一轉(zhuǎn)，笑語嫣然：“不走也成，天天待在府里悶得慌。哪天我乏味了或是心情好了，就在這兒一坐，把宮女太監(jiān)們叫來，好好給他們講講你是怎么求我，求到手又怎么始亂終棄。豪門大宅人多嘴雜，指不定一傳十，十就傳到了府門外，再加天橋那幫說書的粉筆潤色。當(dāng)朝太子與花魁，這么好的故事，指不定就是一段佳話呢。”

    在她的不斷挑釁下，玄昱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不要再說這些，你究竟想要什么？”

    棠兒緩緩揚起唇，細細審視著這個驕傲的男人，他憤怒卻依舊不會扭曲的臉，“算了，又是我錯，好聚好散，你陪我喝一杯吧。”

    玄昱穿的是一身墨色，衣料更襯面色暗沉。不等他拿杯，棠兒自己先飲了，一手按在胸口，啟唇想說什么卻哽咽著無法開口。

    她的悲傷離他太近，玄昱心中劇痛，胸膛內(nèi)仿佛掀起了狂風(fēng)巨浪，沉目端起酒杯。

    周圍的一切倏然遠去，棠兒的眼睛和思維空前清晰，猛地站起身將他即將觸到唇的酒杯一打。

    酒杯落地，玄昱皺眉，眸子里閃過一絲異色。須臾，當(dāng)想法在腦海中成形，他已經(jīng)無法形容這種震驚了，“你對我下毒？”

    棠兒面露自嘲之色，稍稍調(diào)整情緒，苦笑道：“回府之前我去了北京城最大的紅樓，這酒在白眉神的沙盤下供過，再從我的小便桶里剛倒出來。娼門秘法，只要你吃了便會時時惦念我，絕不移心。別說一壺巫酒，但凡能挽回你的心，我什么法子都想試試?！?/br>
    驚異與憐惜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自玄昱心底涌起，他以為自己要流淚了，但還是持有了面部的絕對平靜。

    棠兒捂住臉，須臾將手指移開，表情似笑似哭，“不消你嘲笑，我自己就嘲笑我自己。”

    鍋里“嗤嗤”地?zé)闪?，滿屋只剩帶著焦味的濃香。棠兒雙手撐在桌上站起身，疲憊地回房，將漫天飛雪和他關(guān)在窗外門外。

    爐下炭火燃盡，一陣靜寂到來。

    時時惦念，絕不移心。無人打擾的安靜下，玄昱眸子里有水光一閃，神色又迅即恢復(fù)冷硬，伸手拿起了那只酒壺……

    第80章 相見歡 （20）

    大雪紛紛揚揚， 天地溺在一望無垠的白色中，初呈的明亮里，這景致靜謐唯美。

    棠兒一早就和知夏起了， 洗漱穿戴好， 除了團子， 打包好的東西一樣沒帶。

    玄昱立在樓上， 看著團子歡快地跑在最前，在無暇的雪地上留下一行爪印。

    棠兒并不乘轎， 披著素色狐毛大氅，一頭烏發(fā)在雪光映襯下越顯柔亮，她決然大步地向前走著，仿佛將傷心和失望都拋在了身后。

    玄昱閉目，握拳置于唇上， 心中默念：棠兒，對不起……

    北風(fēng)穿檐， 聲似呼號嗚咽，宣德爐上香煙縷縷，這香不比尋常，熏得人雙目發(fā)澀， 心煩意亂。

    屋內(nèi)空蕩蕩的， 玄昱無以自解，透過玻璃窗望著綿綿大雪，她已經(jīng)到通州了吧？

    棉簾鼓起，就見團子鉆進來， 朝玄昱吠叫兩聲， 咬著他的袍角往外扯。

    蘇進保跟后進來，上氣不接下氣， “主子，這狗不知道怎么自己跑回來了，是不是先生那邊出了什么狀況？”

    一霎間，玄昱英氣的臉瞬間失形，立身喝道：“備馬！”

    天寒地凍，團子跑在最前，大地都在震顫，數(shù)百人馬轟轟隆隆，迎著風(fēng)雪往京郊馳去。

    越往前越荒涼，路上的車轅痕跡清晰可見。

    遠遠望見一片林子，玄昱的情緒繃得緊緊的，他的心傳來一陣劇烈絞痛，愿以任何代價交換她的平安。無論她再怎么去挖他的心，他都會笑臉傾聽，他甘愿領(lǐng)受她的任何責(zé)罰，誠心誠摯向她道歉。

    “汪汪”團子奮勇直前，不大的農(nóng)院被侍衛(wèi)重重包圍，白川無法制止玄昱先進門的決定。

    這些時日，玄昱已有些許適應(yīng)左腿的殘障，跳下馬，這種不便愈加明顯，他疾步奔走，只恨步伐不能更快一些。

    土胚的圍墻內(nèi)，一株紅梅開得正盛，煙囪白煙裊裊，屋檐下掛著冰柱。

    侍衛(wèi)們快速搜查院落，十?dāng)?shù)人拔刀候在門口，白川把門一推，團子立刻跑進里屋。

    玄昱緊張地邁進門，借著幽暗的光，看見棠兒歪靠在炕上，淚眼朦朧，被一根粗繩縛著不能動彈。

    好似有刀尖猛地一下扎進了玄昱的胸口，他的跛腳被門檻一跘，幾大步上前，邊解繩索邊安慰：“棠兒，別怕，沒事了。”

    棠兒只管哭，擺脫束縛后牢牢地抱著他的脖子，整個人瑟瑟發(fā)抖，“我還以為我會死在這里。”

    玄昱心如刀割，關(guān)切的目光慌忙往她身上檢查，“棠兒，你有沒有受傷？”

    見他焦急的樣子，棠兒想一想，吸著鼻子，委委屈屈道：“他們打我?！?/br>
    玄昱緊張內(nèi)疚，仔細查看她的臉和手并未發(fā)現(xiàn)傷處，“哪里痛，是誰打你？”

    棠兒哭著，把臉埋在他的衣襟前，話語更似撒嬌：“我好怕，你抱抱我?！?/br>
    玄昱將她抱緊，不住低聲安慰：“棠兒，對不起，別怕，都怪我。”

    侍衛(wèi)們已經(jīng)把周圍搜查了一遍，白川帶著知夏和司源過來，隨后被抓進來的還有一對縮著脖子，惶恐萬狀的老夫婦。

    知夏看看棠兒，一臉忸怩，行禮道：“參見主子。”

    玄昱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又看向那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對白川問：“抓到人了嗎？”

    白川看一眼棠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回主子，這件事還是讓先生自己跟您說吧?！?/br>
    余人散去，知夏慌手慌腳從外頭端進來一個炭盆，急忙退出門外。

    玄昱一手抬起棠兒的臉，棠兒見他真生氣了，抿著嘴，避開他逼人的目光，耍賴道：“明明是一句話的事，你就是不肯好言留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