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幾相似的言辭，配上庶幾相似的笑容，落在巴圖猛克這里，簡直覺得那兩人是串通好的，頓時氣得鼻子都皺了。

    他手已下意識抓住腰間彎刀，怒目欲裂地瞪著嘉斐，吼道：“你什么意思？”

    這反應(yīng)全在意料之內(nèi)。嘉斐略一揚(yáng)眉，故意露出張驚訝臉。

    “王子殿下倒是把小王問糊涂了。小王素聞草原民風(fēng)‘豪放’，有搶婚之俗。如今令妹既然跟著我七弟走了，王子殿下約小王相談原來不是打算說一說王女與七郎的婚事么？”他說到此處刻意頓了一頓，看清楚巴圖猛克那張越來越鐵青的臉，才輕快笑道，“我朝承周天子大禮教化，雖然沒有這種搶新娘的習(xí)慣，但我禮儀之邦行事尊理守禮，對鄰邦風(fēng)俗也還是有所‘尊重’的。若蒙王子殿下不棄，小王自當(dāng)替七郎備齊六禮聘書，求娶令妹，絕不辜負(fù)王女癡心一片?！?/br>
    巴圖猛克幾乎要吐出血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原本以為嘉斐了不起也就奚落幾句他大元的公主竟然跟人私奔南下云云，怎么也沒想過嘉斐一開口就讓他把meimei嫁到南邊去，還一臉已經(jīng)生米熟飯的模樣。

    然而自古只有漢人公主和親草原的，憑什么讓他把meimei嫁給懦弱的漢人？

    這個漢人的二皇子，嘴里吐出來的字眼沒有一個難聽的，偏偏連在一起怎么聽都覺得是在罵他，句句氣得他想放狗咬人。

    “你要我把我的meimei嫁給你的弟弟？我草原上有英雄男兒無數(shù)，你那個弟弟弱得跟雞一樣，有什么資格娶我皇妹？”

    嘉斐倒是并沒有什么欺負(fù)小孩的興趣，見這小王子已被氣得快要“哇哇”跳腳了，便笑吟吟輕嘆一聲，“那就要問王女自己為什么寧愿背離兄長遠(yuǎn)離故土也要跟著七郎南下了。”也不多說別的。

    偏生就是這一句最戳中巴圖猛克的痛處。

    巴圖猛克和蘇哥八剌兄妹倆一母同胞，從小一處玩耍一同狩獵，感情一向很好。雖然巴圖猛克嘴上常嫌棄蘇哥八剌是個女娃，但對這個meimei其實十分疼愛。而蘇哥八剌也向來敬重他這個兄長。唯獨這一回，蘇哥八剌竟然為了幾個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違拗他。巴圖猛克真真氣得夠嗆，更難過。他也瞧出來了，雖然meimei并沒有親口承認(rèn)，但無論神態(tài)或是言行都清楚明白得很。他的好皇妹這是看上了甄賢，所以才頭也不回得跟著甄賢跑了。其實巴圖猛克打心底也覺得，meimei不愧是meimei，一眼相中了他這個兄長看好的人。但她怎么能為了一個男人就不要兄長了呢？！果然女人就是女人，長大了，看上了別的男人，胳膊肘就開始沖外拐了！何況甄賢雖然腦子好使畢竟生得文弱，而他巴圖猛克也不想要甄賢做妹夫。

    想到甄賢其人，巴圖猛克心里頓時涌起一股黏糊糊的煩躁。

    更多的是不甘。

    這些南邊的家伙果然一個賽一個的煩人，無趣的令人厭惡，有趣的又養(yǎng)不熟，從以前就跟他搶人、搶國土，如今竟然還想搶他的親妹子？

    巴圖猛克咬牙切齒盯著眼前的嘉斐，高傲嗤笑。

    “好啊，我們蒙人沒有你們那么多假惺惺的麻煩事，只知道弱rou強(qiáng)食成王敗寇。蘇哥兒那個丫頭既然跟著你們跑了，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但有另外一個人，可是有騰格里為證，在大草原萬萬子民的眼前被我巴圖猛克抱進(jìn)了黃金家族的大斡耳朵！你既然說尊重我草原風(fēng)俗，不如先把這人還我？”

    話音未落，嘉斐眼底的光華便不著痕跡的震了一下。

    巴圖猛克說的是小賢，嘉斐心里清楚。

    雖然他也并未指望巴圖猛克能在這一件事上有什么風(fēng)度，但靖王殿下自己是沒打算主動提及的，更沒打算在這事上斤斤計較。

    并不是不在乎，而是他并不打算將小賢當(dāng)作籌碼。

    他應(yīng)約來此與巴圖猛克會面這件事，不可能瞞住小賢，嘉斐是知道的。他還知道，依小賢的個性，一定不會枯坐屋中等著他回去。

    但無論最終結(jié)局如何，嘉斐都沒打算利用甄賢為棋子，更不可能拿甄賢去做什么交換。

    他舍不得，也做不到。

    甄賢是他的軟肋，更是他的逆鱗。

    可這些連他自己都深埋心底不與外人所見的情愫，巴圖猛克是絕不可能懂的。

    這個韃靼小王子之所以提起甄賢，并不是因為窺破了他的罩門，而只是單純不爽想要占回點便宜罷了。

    顯然巴圖猛克并沒有懂。他還沒有想明白，所以才會如此輕佻地提起甄賢，作為對嘉斐 “和親”一說的還擊。但嘉斐所給出的提議卻并不是單純地只為羞辱他們兄妹一番而已。

    小王子到底還只是小王子。

    嘉斐靜靜看著仍舊耀武揚(yáng)威的巴圖猛克，眉目深刻的臉龐上并未有一絲一毫情緒的波瀾，唯有眼底光華后的暗影隨著笑意漸漸擴(kuò)散開來。

    “王子殿下說的這個人現(xiàn)在何處？倘若他此刻還在殿下帳中，你我大概就不是在這兒相敘了吧?！彼怀镀鸫浇?，就好似正說起什么不相關(guān)的閑人，一點冰冷卻在笑容里悄然上漲。

    巴圖猛克猛地怔了一瞬。

    就那么一瞬間，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怒意的勃發(fā)，甚至是殺意。但很快就又消失不見了，就仿佛方才剎那間盛起的寒氣全是他的錯覺，是他自己心中莫名而生的膽怯。

    如若這位靖王殿下不是真的被侮辱被挑釁也不會憤怒生氣，那就是太會掩藏。

    但再慣于掩藏氣息的捕獵者也有曝露弱處的時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人能把情緒收放得如此恰到好處？

    又及，殺機(jī)消弭，壓迫猶在。

    嘉斐在威脅他。

    至少最后那一句話是一個毫不掩飾的威脅。巴圖猛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但眼下坐擁重兵執(zhí)掌生殺的難道不是身為草原王者的他——勃兒只斤巴圖猛克才對嗎？

    即便是在草原上雄踞一方與他周旋對峙多年的瓦剌親王，也未敢像這樣對他放過狠話。為什么這個漢人，只帶著區(qū)區(qū)十個騎兵，卻竟敢看著他的眼睛威脅他？

    這人究竟是哪里來的底氣和膽量？

    巴圖猛克驚訝地看著嘉斐，張嘴正欲再確定什么。忽然他的視線卻被一抹飛馳而來的身影全數(shù)抓去。

    而嘉斐也聽見了，身后由遠(yuǎn)及近愈漸清晰的馬蹄聲。

    就在那片藍(lán)天下，血與汗?jié)补嗟谋滩蔹S沙之上，一人一騎，白衣白馬，如天降下的謫仙祥云，纖塵不染，端方無暇，眨眼已至近前。

    甄賢策馬上陣，只來得及和嘉斐對視了一眼。

    只這一眼，彼此已有靈犀。

    他沖嘉斐略點了點頭，轉(zhuǎn)而看住巴圖猛克，朗聲喝問：“巴圖猛克，你號稱草原之王，當(dāng)也是統(tǒng)領(lǐng)一方的人物，若不服輸盡管再來戰(zhàn)便是，做什么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約靖王殿下來此糾纏？”

    他也不給巴圖猛克辯白的機(jī)會，便接著冷道：“你不許靖王殿下率軍前來，自己倒是背靠大軍，你丟不丟人？難怪不止王女不要你這個兄長，就連你的未婚妻也扔下你回去找她的父親瓦剌親王了?！?/br>
    這話可算是有些難聽了。就算是那四年在草原上，甄賢沒少罵過巴圖猛克，卻也沒說過這樣的話。

    他故意提起了牙巴忽都魯和瓦剌親王。

    頓時，巴圖猛克覺得自己渾身的刺都豎起來了。他沒想過甄賢竟然會來，更沒想到，甄賢一來，便這樣狠狠戳他的痛處。

    “甄賢！”他咬牙恨恨地喚了一聲這名字，深深吐息一輪，才按下心頭翻涌的躁郁，昂首哼道：“你用不著又拿話來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