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難了。

    甄賢當然知道陛下在用嘉鈺殿下做些什么。

    翻遍史冊，古往今來，與權(quán)臣博弈的皇帝常有，削減開支打擊舊貴者常有，如此雷霆鐵腕，動作迅猛者，并不多見。

    虎口奪食，焉能不被反撲？

    何況斷人財路比虎口奪食更兇險百倍。

    都是盤桓多年的猛禽兇獸，誰沒有自己的黨羽根基？

    陛下自登基至今，所走的每一步路，做的每一件事，拿住的每一個人，究竟都是如何做到的？

    他是執(zhí)掌法司的都察院御史，是皇帝陛下身邊最親近的閣臣，他聽到看到的，比任何人都要多，都要清楚。

    其實有許多事，陛下都故意瞞著他。

    但他又不是傻的，雖然不知詳細，卻也足可猜中一二。

    而今的陛下攻城略地，所倚仗的，不盡是國法，更多是皇權(quán)，是繡春刀，是以今上親弟身份在執(zhí)掌錦衣衛(wèi)的榮王殿下。

    三法司抓不住的實證，錦衣衛(wèi)可得，三法司動不了的人，錦衣衛(wèi)可動。朝野漸漸已有私語，今日之錦衣衛(wèi)與昔日之東廠，也并無太大差別，所謂廠衛(wèi)，到底還是一家。

    那么將來的榮王嘉鈺比從前的陳督主，又如何？

    嘉鈺殿下方才竟公然說出讓陛下將太上皇繼后鄭氏賜死的話來，并不是一時妄言，亦不是偶然。

    甄賢每每細想，便覺得心慌意亂。

    時至今日，他依然不覺得嘉鈺殿下會對陛下不利。

    可他實在不能不擔(dān)憂，更不敢想，倘若一直這樣下去，有朝一日嘉鈺殿下會走到什么境地，又會對陛下、乃至天下造成怎樣的影響。

    他是真寧愿自己杞人憂天。

    陛下今日將他單獨留下是打算要和他說什么，他心里大概都知道。

    但有些話非說不可，有些話卻始終不知該如何開口。

    最好的結(jié)果，大約也就是各退一步吧。

    甄賢不由無意識輕嘆一口氣。

    這一聲嘆，浸染幾多憂慮，落在同樣滿腹心事的皇帝陛下耳中。

    嘉斐當即倏地抬起頭看住他，靜了一瞬，開口：“昨日李院判跟我說，你又把藥停了？”

    不過是意料之中的開篇。

    甄賢就隨意低聲應(yīng)了一句，“這陣子忙于公事?！币矡o所謂。反正此時的陛下只是想找個能搶先壓住他的話頭，真正在乎的并不是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只是他與陛下之間，而今隔三差五也要玩弄些這樣的話術(shù)，讓他頗有些郁郁難言罷了。

    果然嘉斐沒再追問下去，反而板起臉，故作發(fā)怒地模樣嗔道：“再忙你也得吃藥啊。哪有吃一陣斷一陣的。是不是得專人天天盯著這個事，但凡斷了藥，就把當責(zé)的拖出去打死，你才肯好好放在心上？”

    大約于當今天子而言，杖斃一個未盡責(zé)的侍人并不是什么大事。

    雖然一多半還是故意說來嚇唬他的，并不是當真打算要打死誰。

    甄賢心里清楚明白。

    但這樣的說辭還是叫他猛地愣了一瞬。

    從前的靖王殿下，懂他的脾氣，是絕不會拿這樣的話來激將他的，哪怕是玩笑也不能。

    果然而今正與他說話的已不是當年的殿下了，而是天授皇權(quán)的天子。

    心里說不上究竟是什么感覺，有一點苦澀，更難描摹。

    甄賢恍惚了好一陣，嘆息開口：“其實近來已經(jīng)好多了，也不怎么咳嗽畏寒。是我疏忽大意了。陛下君無戲言，不要說這種胡話?！辈徊煊X嗓音里已顯出沙啞的寒氣。

    嘉斐聞聲暗暗吃了一驚，縱然早有準備，掌心里仍不免冒出一層冷汗。

    小賢還從不曾用這么冷淡的語氣和他說過話，哪怕生氣極了，至多也就是躲著他不理，待氣消了，也就好了。可方才這寥寥數(shù)語中竟似有萬千疲倦，就像是失望至極以后，終于放棄了。

    然而小賢怎么可能放棄他……？

    嘉斐喉骨一動，下意識收緊了藏在背后的五根手指。

    “吃藥”這事，他不是頭一回拿來說。小賢一向就是這樣，忙起來別說藥了就是飯也常忘了吃，一個調(diào)養(yǎng)方子總是吃得斷斷續(xù)續(xù)，稍見些起色便又斷了，除非犯起舊疾來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不然難有好好按時吃一陣子藥的時候。若非如此，這舊傷病又哪能拖到今日。

    但這事其實沒什么好念叨的，反正就算念，那人也不會改。不如所幸他親自管起來，直接按時送到嘴邊去按著喝了了事。

    他原本只是想讓甄賢服個軟。

    沒想到卻被冷冰冰地頂了回來。

    看來小賢這一回是真動了怒，不趕緊先好生把這怒火熄了，還不知要和他置氣到什么時候。

    可熄火消氣說得輕松，真要做到，未必有那么容易。

    若是別的什么人，倒也罷了，隨便糊弄糊弄，也就哄過去了。

    偏偏是小賢。

    一時語塞，嘉斐竟不知該如何把話接下去才好，沉默良久，干脆徑直走到甄賢身邊去，挨著他坐下，問：“你方才是不是生四郎的氣了？”

    甄賢略低著頭，眼也不抬，就應(yīng)了聲：“臣沒有?！?/br>
    嘉斐只得軟聲哄著：“他就是那樣，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跟他計較?！?/br>
    甄賢仍舊垂著眼，“臣不敢和榮王殿下計較?！?/br>
    這場面實在有些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