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氣，他捋了捋胡須，重新坐回蒲團(tuán)上，對二徒弟道：“去留影壁尋你師姐吧，告訴她，之前央求的事……為師允了?！?/br>
    允了什么？

    段情胃部一沉，隱隱有了不安的感覺，但他到底沒再開口，而是安安靜靜的退出了宗祠。

    方笙板板正正的坐在留影壁前，穿著白色的羅裙，眼中時有綠色的光芒閃過，像是一座被擺放于此的雕像。

    沒敢貿(mào)然上前，段情看著陷入壁影之中的師姐，右手大拇指與食指來回摩挲。

    當(dāng)初凌玥來留影壁時，靜坐了幾個日夜才蘇醒，方笙雖然天賦上佳，但距離自家?guī)熋萌杂幸欢尾贿h(yuǎn)的距離，加上她早就在此打坐，因此，也沒讓他等上太久。

    緩緩閉上了眼，女子長抒一口氣，然后轉(zhuǎn)臉瞧他，綻放出了一個驚喜的笑容，“小情，你回來啦?！?/br>
    “師父說，之前師姐你央求的事，他答應(yīng)了。”段情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大師姐，你是要下山嗎？”

    “沒錯?！狈襟洗蟠蠓椒降目隙怂囊蓡枺拔倚薮群骄仁佬g(shù)已近百年，如今天下大亂將起，黎民遭難，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br>
    “可是你一個人也做不了什么。”預(yù)感實現(xiàn)，段情面色發(fā)白，“這天下醫(yī)者，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

    “可是我想去。”

    溫柔的望著自家?guī)煹?，方笙坦坦蕩蕩?/br>
    “小情，早年你和小玥都沒來的時候，師父經(jīng)常給我講以前的故事，其中就有……”

    “師姐，我現(xiàn)在沒這個心情，”段情煩躁的打斷她，“我知道這時候不能當(dāng)縮頭烏龜，可我就是怕！”

    他一把捂住了臉，“以前玉泉山弟子就咱們仨，師父又成天吊兒郎當(dāng)，是你把我和三師妹拉扯大的。那時候我就想，我是唯一的男孩，一定要撐起宗門，保護(hù)你們。”

    “哪怕三師姐比咱們幾個都厲害，可我有時候也會想，萬一她在外面被人欺負(fù)，像小時候一樣躲起來哭可怎么辦？”

    說到這里，青年聲音里染上了一絲苦澀。

    “畢竟，我如今的修為可沒法幫她打回去了?！?/br>
    “所以，我只能告訴自己，三師妹做的比誰都好，沒人能夠欺負(fù)她，仿佛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窩囊?！?/br>
    然而，凌玥……到底還是出事了。

    “我對楊鴻軒說，我不怪微師兄他們，那不是謊言。”擋住臉的手指遮住了段情的表情，“我只是忍不住想，如果那時候我金丹穩(wěn)固，是不是就能跟著三師妹去了？”

    如果是他跟著去了南疆，就算拼了命，也會沖出去把凌玥給拽回來，絕對、絕對不會躲在樹林里眼睜睜看著她被拉入九幽。

    那樣的話，會不會有另一種未來？

    “我知道這種想法很危險，但我就是克制不住?！?/br>
    搓了一把臉，段情露出了泛紅的雙眼，一錯不錯的盯著不遠(yuǎn)處的方笙，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大師姐，別去?！?/br>
    方笙聞言，以手撐地，站了起來。

    太久的盤坐令她腿部血液不通，稍微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然后便輕快的走到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青年前，翹起腳尖，溫柔的摸了摸他的頭。

    就像小時候一樣。

    段情眼睛微微睜大。

    “小情，早年你和小玥都沒來的時候，師父經(jīng)常給我講以前的故事，”方笙溫聲重復(fù)道，“師父說，他有個師姐叫做周霖，彼時神州瘟疫四起，她下山救世，行走萬里，到最后鞋襪盡爛，只能赤腳前行?！?/br>
    “聽上去真像個傻瓜，不是嗎？”她嘴角噙著淺淺的笑，“但這是我學(xué)慈航救世術(shù)的起因。”

    “我知道，你和小玥都覺得我有點傻?！闭f到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確實招來了很多麻煩，也一直被騙?！?/br>
    “但這世上倘若都趨利避害，又有誰去赤腳萬里行醫(yī)呢？”

    段情突然有點說不出話來。

    “我修為比不上周霖師伯，可我愿意去當(dāng)這個傻瓜?！狈襟下f道，“即便天下人都譏笑我癡傻，然而初衷在此，亦不后悔。”

    “……你說不定會死的。”段情紅著眼睛說道。

    “這我倒是覺得不必?fù)?dān)心?！彼坂鸵幌滦α顺鰜?，“我覺得啊，等我走了一萬里路，小玥說不定都在九幽稱王了，到時候我們姐倆一起在那吃香喝辣，就留你在這吹西北風(fēng)哩?！?/br>
    段情擠出了一個笑容，“那我肯定要趕緊投奔你們才行?！?/br>
    “投奔我們做什么呢？”方笙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作為長兄，你得撐起來呀?！?/br>
    “我可不想陪師父一起沿街賣紅薯?！鼻嗄旮┥?，把額頭抵在師姐的肩膀，嘟囔道，“那可真是太丟人了……我明明是個小白臉來的……”

    “好好好，”方笙像哄孩子一樣安慰他，“那咱們就不賣，你娶一大堆媳婦養(yǎng)你，好不好？”

    “……不好，我還是想你們活著。”

    段情直起身，從懷中拿出了一個方型錦盒，遞給了方笙。

    “這是？”女子接過錦盒，剛要打開，卻被師弟一把按住。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說，”段情垂下眼，“三師妹出事后，微北生給了我這個?！?/br>
    “這里面放著南疆蠱王封住的一塊腐rou，可以吸引相關(guān)的蠱蟲。回來之前，我拿著它在康樂郡轉(zhuǎn)了一圈……師姐，你把它放到耳朵邊上，一試便知?！?/br>
    方笙依言行事，金丹修士的耳力何等驚人，幾乎是一靠近，她就聽到了里面細(xì)碎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不停的爬動。

    里面是……蠱蟲？

    “我和澄空之所以沒事，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來自于它。”段情道，“然而，區(qū)區(qū)一個小盒，收不盡天下蠱蟲，只能當(dāng)個防身寶貝罷了。”

    “拿著吧，大師姐，你比我需要它?！?/br>
    “小情……”

    方笙怔忪的看著自家?guī)煹?，后者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師父說男人至死都是少年，可是少年……也有長大的那一天啊?！?/br>
    “他們很多……都沒有長大的機會?！?/br>
    站在西蠻與大晉的邊界上，李晏抬手擋住撲面而來的風(fēng)沙，腦海中回想起了楚允說過的話。

    他腳下便是當(dāng)初楚允與柳千易相遇的邊城，也是一切悲劇的起始。

    被扣在金鰲島以后，李晏本以為一直到戰(zhàn)事休止才有自由的可能。誰知，在金鰲島答應(yīng)讓大晉腹背受敵后，那位金光娘娘竟然差人送他北上，把好不容易到手的人質(zhì)給還了回去。

    好吧，其實留著他也沒什么用。

    反正楚允既不會因為他就不跟金鰲島翻臉，也不會因為他多讓幾分利，最多最多就是他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父良心突然發(fā)現(xiàn)，跑過來救他一條小命。

    金光娘娘又不是傻子，搞清楚情況后自然不會好吃好喝的養(yǎng)著他。

    是以，他，李晏，以一介煉氣未滿的垃圾修為，混跡在了伐晉的大軍之中，隨時都可能一個不小心被卷入友軍的招式，然后慘死沙場。

    當(dāng)然，也有可能在出征前就被餓紅了眼的西蠻士兵當(dāng)加餐吃掉。

    這不，受夠了那群對著他流口水的蠻族兵士，他跑到了城墻之上，總算擺脫了毛骨悚然的感覺。

    出乎意料的是，即便他躲在了如此偏僻的角落，還是有人找上了他。

    那是一名身量還未長成的少年人，步伐輕快的爬上城墻，輕盈無比的躍上了黃土堆砌的土墻，坐在了李晏身畔。

    身后是充滿了怪異蠻族的軍營，懸空的雙腳離地足有近十丈，李晏有些緊張的吞咽了一下唾沫，手指不自覺的蜷縮起來，仿佛這樣就能坐的更穩(wěn)固似得。

    “我不太適應(yīng)這邊的天氣，太干了些?！眮砣苏Z調(diào)自然的與他攀談起來，“我喜歡待在水汽充盈的地方，灌江口和玉泉山都不錯，既濕潤又不會像南洋那般濕熱。”

    “咕嘟?！?/br>
    李晏又吞了一口唾沫，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扭過頭，看到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話雖如此，但這張丟到人堆里就找不見的臉，是他在夜晚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根源。

    “我、我以為你在隋……西蠻皇宮?！彼Y(jié)結(jié)巴巴的說道，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沒讓自己跌下城墻。

    “我的本體在閉關(guān)，”來人語調(diào)輕松，“眼下的模樣是借了那位宮人的長相，我以為你看到會覺得更親切呢?！?/br>
    誰會覺得一個往自己腦子里灌東西的人親切啊！

    李晏敢怒不敢言，然而眼前人就是當(dāng)初那個在西蠻皇宮門口攔住他的家伙，就算借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隨便造次。

    “跟我講講南洋的事吧?！蹦侨诵α诵?，“我和金鰲島十天君還是有點交情的，偶爾也要關(guān)心一下啊。”

    如果熟知死狀也算是交情的話……那他們確實是“深情厚誼”。

    “……我其實知道的不多，”李晏身體繃的死緊，“除了上島的前幾日，我都被關(guān)在房內(nèi)，除了送飯人外，基本都沒見過?！?/br>
    “那就說說你知道的，”那人聳了聳肩，“我是指——除了氣候?！?/br>
    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李晏磕磕巴巴的將自己在金鰲島的所見所聞和盤托出，包括“他們?nèi)悸牻鸸饽锬锏摹薄ⅰ笆^陣只有輪值護(hù)法，卻沒有了十天君”等，就如他所說，全部都是表面信息。

    “故人已逝，物是人非啊。”少年感嘆了一句，“倒是那羅教，竟然把魔家四將給仿了出來，可惜只是形似卻無神韻，修為、功法都差了許多?！?/br>
    他指的，自然是文家四兄弟。

    作為羅教派出的中流砥柱，老大和老二都在后方養(yǎng)精蓄銳，唯有老三和老四隨軍前來，當(dāng)了大軍的急先鋒。

    “……你是來偵查敵情的嗎？”往后說，李晏音調(diào)越弱。

    少年搖了一下頭，“這樣的仗，我已經(jīng)打過一回了?！?/br>
    “輸家一敗涂地，贏家也未必笑到最后，不過是一場替他人做嫁人的鬧劇罷了?！?/br>
    說到這里，他抬頭望向遠(yuǎn)方，在地平線的那頭，依稀是大晉邊城的輪廓。

    “我想過遏止這場瘋狂的輪回，但人力終有盡時，我又不是老天爺，哪能事事盡如所料?！?/br>
    “就像當(dāng)年瘟君呂岳出山，姜太公不是也沒料到嗎？”

    “瘟君呂岳……”李晏喃喃道，“是……那位號稱截教門下第一人的瘟癀昊天大帝嗎？”

    “你知道的倒不少，”少年聞言睨了他一眼，“呂岳當(dāng)年害人太多，人人對他避而遠(yuǎn)之，就算上了封神榜，也沒有多少廟宇信眾，沒想到你修為不濟，見識到還湊合?！?/br>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

    李晏縮了縮肩膀。

    雖然沒跟這位打過幾次交道，但他每次都是這樣，明明語氣并不差，但所言內(nèi)容真的是——異常刻薄。

    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性格惡劣的一種了。

    嚶嚶嚶，他以前就不該腹誹玉泉山的楊師弟是鋸嘴葫蘆，與其被人用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戳刀子，他寧肯對著鋸嘴葫蘆自言自語！

    “那截教門下第一人的稱號其實算呂岳自封的，這家伙盡管修為高深，但行事未免張狂了些，招了很多人的眼，才會被誑去幫蘇護(hù)討伐西岐，把自己道途都給搭了進(jìn)去?！?/br>
    少年道：“可見，能不能成道，其實還是要看腦子?！?/br>
    李晏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堂堂一代瘟君被評價為“沒腦子”，那他是什么？浮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