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黑色的棋子停在沈白梧蒼白的掌心,他望著那棋子慢慢道:“我年少時善于對弈贏遍九州,在燕國我贏了姬玉之后他便向我學棋,就這么成了朋友。他聰慧過人學得極快,若不是因為……或許他能贏我的。” “從燕國回來之后我便封棋不下了?!?/br>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沈白梧說,姬玉是他的朋友。 我并沒有仔細揣測過他們的關系,卻從沈白梧寥寥幾語描繪的過往里感覺到他們曾經有過的親密,和如今的古怪。 沈白梧與我下棋時我就能從他身上看到過去的影子。專注強勢,是十年前出類拔萃的趙國世子,沒有一絲沉重和厭世,生氣勃勃驕傲的少年。 那兩人一個優(yōu)雅沉穩(wěn)善棋善政,一個桀驁不馴愛琴愛劍,卻都再也回不來了。他們不該活成現在這的樣子,他們本該明亮順遂眾人仰望本該幸福。 裴牧,燕王和燕世子他們毀了當世最好的兩個少年。 他們確實罪有應得。 沈白梧苦笑一聲,說:“姬玉明知道只有我能贏他,他這般既逼我重新拾起棋局教你下棋,也逼你全力與他對弈,倒像是雙重試探。” 我聞言不禁覺得好笑。 他這是做什么,明明是他要把我送出去的。 憑什么他想放棄就放棄,想反悔就反悔,還來試探沈白梧有多在乎我,我有多堅定要離開他呢? 我從沈白梧的手心拿起那顆黑色的棋子,對他說:“成光君,您可否教我下棋?” 沈白梧聞言看著我,他目光閃爍了一會兒,再次問道:“你真的想要自由?” “是的。” “我或許比不上當年那么厲害了?!?/br> “還有我呢,您再加上我就夠了。而且您太謙虛了?!?/br> 他瘦削的臉上慢慢地浮起一個笑容,然后點點頭答應了我。 在和我下這一局棋之前,沈白梧在長久的沉默和出神中應該就已經有了決定。沈白梧已經八年不下棋了,卻愿意為了我的解藥破例。 我不禁問道:“成光君,你為何愿意幫我呢?” 沈白梧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意外,他說道:“當初把你要來,沒料到姬玉會答應。但是到底是把你卷進了這些事里,我應當為你負責到底。更何況這些日子里你悉心照顧我,我看在眼里,銘感五內。” 他邊說著邊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沈白梧氣色雖然不好但是五官生得是極好的,因為蒼白如雪反而有種干凈到底不容侵犯的感覺。 就如同他住所的名字——雪明。 這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啊,我有什么能為他做的么? “成光君,你是不是想要我留下來,留在你身邊?”我問道。 這段時間我們相處得很好,我能感覺到沈白梧對我若有若無的依賴。有幾次他開口問我——你有沒有想過……卻又不再往下說,我猜他是想要我留下。 沈白梧愣了愣,手里的棋子撒落在棋盤上。他似乎被這聲音驚嚇到,沉默片刻低眸道:“你不必在意這些?!?/br> “成光君不想我留下來么?” 沈白梧低低咳嗽了兩聲,面色有些窘迫。 我看著他的反應便確認了心中所想,笑道:“成光君,若我能得到自由,我愿繼續(xù)留在你身邊照顧你。不過如果有哪一天我想走也希望您不要攔我?!?/br> “你真的愿意?”一陣靜默之后,沈白梧低聲問道。 “非常愿意。” “那自然……很好。” 沈白梧有些尷尬地低咳幾聲,說自己餓了,我便笑起來離開房間去廚房拿宵夜來。 走在路上夜風陣陣,吹來初夏的青草氣息,我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我也曾疑惑過,為什么沈白梧會想要我留下來。當年他自請廢去世子之位,自請退婚,就連仆人也不肯長久留用,孑然一身何等決絕。 或許這么多年了,沈白梧也會寂寞。 他的一生短暫,還是想要能抓住些什么。比如說某個不睦的朋友,比如說是這個涼薄的我。 仇道 沈白梧開始一邊重新鉆研棋譜一邊教我下棋,他的教學方式和姬玉簡直如出一轍,或者說是姬玉的教學方式與他一脈相承,我適應得很快。沈白梧倒是常常覺得驚訝,他說他知道為什么姬玉喜歡教我下棋了,像我這樣有天賦的進步如此之快的學生,教起來也覺得愉悅。 每當聽到他的贊揚我便笑笑。說來也奇怪,明明姬玉也經常對我說這樣的話,為什么沈白梧一說我就信了,姬玉怎么說我都不信呢? 近來顧零耐著性子等沈白梧告知他真相,沒事就總跑出去打聽那個冒牌琴師的消息。青矢琴師因為得到姬玉的稱贊,一下子就在陵安出名了,人人都說他是滄海遺珠大器晚成。現在他正炙手可熱,各個貴族世家都邀請他去演奏曲目。 顧零有一次還跑去一位國公家聽墻角,回來氣得在院里練了一下午的劍。他說那青矢演奏的大都是姬玉寫的曲子,明明沒有寫曲子的天賦,還四處招搖撞騙自以為真的厲害。 他在院里練劍時我就和沈白梧在亭子里下棋,聽到他義憤填膺地罵完青矢,又不情不愿地肯定青矢的琴技確實厲害。 姬玉的曲子向來指法華麗復雜,極少有琴師能完整彈下來不出錯。而青矢功底深厚琴技高超,居然能彈出姬玉當年的味道。 “他們都夸青矢的琴技出神入化,有一雙巧手。我去他奶奶的,他們是沒看過真正的出神入化!我哥都說,姬玉那雙手才是真正的靈巧,他的泛音簡直絕了,那才是生來就是要彈琴的手?!?/br> 脫口而出顧漆的名字之后,顧零眼神暗了暗,輕聲道:“顧漆最喜歡姬玉的曲子,所有的都喜歡。” 我看顧零神傷,便岔開話題道:“這么說來,這位琴師現在很是春風得意?” 顧零的怒氣立刻重新回來,他手腕一揚,劍就自他手中飛插入墻壁,墻灰撒落,銀光閃爍。 “是??!還自比伯牙師曠,我恨不能把他揍清醒!” 沈白梧皺著眉搖搖頭,我安撫顧零道:“你放心。按你說的這形勢他很快就要栽了,姬玉絕對比你更知道復仇之道?!?/br> 不知不覺到了半個月的期限,琴師如約向姬玉和南懷君交出了他新寫的燕風曲子,當天南懷君又擺了宴會請許多人來共同品鑒。沈白梧沒有去我自然也沒有去,倒是顧零又不甘心地偷偷翻進南懷君府聽墻角。 回來的時候顧零心情大好,他笑嘻嘻地跟我和沈白梧說那琴師如何如何信心滿滿得意洋洋地演奏完了曲子,人群如何安靜得甚至有些尷尬,姬玉如何和顏悅色委婉地指出他這首曲子與之前差距太大,請他再改改七天之后再聽。 “青矢那個臉色啊,哈哈哈哈哈,灰敗得簡直不能看。叫他之前裝清高,全是借姬玉的曲子,還真以為自己厲害了?這下清醒了吧?!鳖櫫愫喼笔菗P眉吐氣。 沈白梧看著這樣的顧零便笑起來,又轉過臉繼續(xù)與我對弈。這些日子他重拾棋局仿佛回到了從前,眼里漸漸有了光芒笑容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再無死氣。 七日之后的品鑒會顧零又去了,他回來說那琴師應該是不眠不休地改曲子,臉色青白黑眼圈重得嚇人,琴曲改了之后比上次流暢一些但仍然顯得呆板,完全沒有他抄的姬玉的曲子那樣靈動絕妙。眾人便不耐了,甚至有人當場質問他為何幾首曲子功力差別如此之大。 青矢慌得汗如雨下,還是姬玉替青矢解圍說不能妄下定論,再給他三日時間精心修改。 這次顧零的表情有些復雜,他說他好像有點明白姬玉在做什么了。 之后青矢又經歷了幾次修改,顧零漸漸地都不忍心去聽。說青矢看起來像是耗盡心血油盡燈枯似的,那琴譜上滿是修改的痕跡用心極了。每次彈完之后青矢都亮著眼睛顫巍巍地看著姬玉,看得出是真心期望得到肯定,當姬玉給出否定的答案時那眼里的期望便“噗”得熄滅了。 滅了幾次之后,那眼神幾乎是要絕望了。 沈白梧便淡淡地笑了,說道:“我告訴過你,姬玉不需要任何人為他出頭?!?/br> 打一頓算什么,只是痛而已;當眾戳穿他抄襲算什么,只是讓他丟了顏面而已;要他的命算什么,他本來就一無所有。 姬玉要報復誰都是千百倍以報,要他高高升起再狠狠摔落。 青矢本身是有才華的,琴技高超指法精湛,便是不認識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的自負。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沒有創(chuàng)作的天賦卻強行偽裝,還以為自己精湛的演奏可以彌補曲子本身的差距。 姬玉就是要青矢明白,他永遠比不過他所偷曲子的主人,他就算嘔心瀝血一輩子也比不上。他創(chuàng)作的曲子籍籍無名無人欣賞,根本不是什么滄海遺珠,只不過是原本就平庸,平庸至極。 一個自負的人最難接受的就是以為命運終于有了起色的時候猝然發(fā)現,他不過是個普通人。 終生都是。 青矢開始面臨巨大的質疑,人們懷疑之前的曲子并非他自己所作,人們說他不過是偷了無名天才曲子的騙子。他怎么也無法再做出新的符合大家期望的曲子,在嘲諷聲中終于不堪重負自殺,據說他自殺前寫了七天七夜的曲子,然后狂笑著全部燒掉。 又是一個看起來與姬玉完全無關,卻被他一手cao縱的悲劇。 青矢自殺的消息傳來時,顧零無事可干正在看我和沈白梧下棋,沈白梧跟我說可以去和姬玉下棋試試了。聽到消息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顧零有些猶豫地問沈白梧道:“他算是罪有應得么?” 他看起來是想要說服自己些什么。 半躺在床上的沈白梧放下手里的棋譜,眼神平和而淡然:“他是,也不是?!?/br> 讓一個人認錯有千萬種方法,但姬玉總會選擇最慘痛的那種方法。 如果姬玉一開始就戳穿并點醒青矢,或許青矢不會在這條路上迷失,或許他會以更溫和的方式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和技不如人,也不會有這樣的下場。青矢確實有罪,但是姬玉也確實太狠了。 顧零的眸光閃爍,似乎是覺得心有余悸。他沉默了許久才再次開口,問道:“成光君,姬玉他……一直如此嗎?” 沈白梧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有些嘲諷地勾勾唇角說道:“你知道他是極其愛憎分明的人,愛恨以外其他人都是逢場作戲無關緊要。如今他愛的人死的死反目的反目,對仇人便愈發(fā)殘忍了?!?/br> 顧零嘆息一聲。我看著燭火下出神的沈白梧,總覺得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并沒有把自己歸在“愛”這個類目下,倒像是更傾向于“仇人”。 既然沈白梧說我可以試著與姬玉對弈,第二天我便去溫爾苑找姬玉了。正遇上夏菀抱著一個用布包著的長方形盒子走來,她看見我似乎很開心,親切地喊我:“阿止?!?/br> “菀姐。” 我應下,問她這盒子里是什么。夏菀剛剛揚起的笑容又消失了,她皺起眉靠近我輕聲道:“是公子的琴,先前被偷走的那張琴?!?/br> 青矢自殺了,他的琴也就留了下來,姬玉便順理成章地拿回來。我正這么想著,夏菀卻把琴盒塞給我讓我抱住,說既然我也是去找姬玉的就幫她把琴拿給姬玉。 “公子最近有些煩悶,見到你一定很開心,你多待一會兒吧?!毕妮宜坪鯇ξ业牡絹肀陡行牢浚D了頓說道:“你走路腳步很慢,碧渃也慢。這幾天只要是聽見碧渃經過房門的聲音公子都會看門口,我覺得公子是在等你來?!?/br> 我抱著琴疑惑地看著她,心想當時姬玉同沈白梧爭執(zhí)的時候她也在場,怎么會有這種念頭? 夏菀卻像是肯定自己的想法似的點點頭,重復一遍。 “公子一定是在等你,雖然他嘴上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 “阿止……其實那天我看見你喝醉了公子抱你回來,你知道他平時最討厭喝醉的人,但是那天他沒有一點兒不高興。第二天早上你不見了,公子其實有些生氣,所以后來才……阿止,你能不能回來公子身邊呢?” 我沉默了片刻,只是笑笑沒有說什么。我便抱著琴去往姬玉的房間。果然我剛走到門口就見他抬起頭來,一雙淺棕色的眼睛看著我,眨了兩下然后微微一笑。 “你來了,阿止?!?/br> 語氣仿佛他是真的一直在等我。 我向他行禮然后把琴盒遞給他,他沒有打開琴盒只是隨便把它放在桌上,好像對那失而復得的琴完全不在意一般。 顧零曾跟我說這是姬玉親手做的琴,姬玉很珍愛它。 “公子不看看嗎?”我問道。 姬玉撐著下頜輕輕一笑,說道:“看什么,想來它也不希望看到我,畢竟當時我想把它和燕王宮一起燒了。沒想到青矢搶救出了這把琴和那些琴譜,大概是以為主人已死便占為己有?!?/br> 原來這張琴的琴尾那些燒焦的痕跡是他親手燒的,他真下得去手。 “我已經放棄了,它卻還是回來了?!奔в裥χf道,眸色深深看不出來在想什么。 “那不是很好,大部分決定放棄的都永遠不會回來了?!蔽业f完這句話,姬玉便抬眼看著我,笑意慢慢沉下來晦暗不明。 我回歸主題道:“我是來找你下棋的,公子應該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br> 姬玉似乎并不急著討論這個話題,他鳳目上挑,淡淡地說:“我聽說沈白梧親自教你下棋,你答應之后會留在他身邊一直照顧他?”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