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楊佑在房里聚集眾人。

    楚歌和卓信鴻扮成夫妻，裝作對山寨很感興趣的樣子，又是套近乎又是幫忙做事的，竟然整理出了一份山寨的地圖。

    “還有這個?！背柚钢貓D上的一條小路說道，“我這幾天一直和臥龍崗上的女子們在一起，她們說，住在山口的都是要打仗的男人，老弱婦孺都住在后山，不過她們不肯帶我去看，平時到后山也是躲著去。我跟了她們很久才摸到這條路，路上有不少守衛(wèi)?！?/br>
    “辛苦你們了?！睏钣诱f道，他默默把地圖記在心里。

    “整個臥龍崗所有人算起來，應(yīng)該在四千人左右，苗人占了大半?！弊啃砒櫩粗鴹钣拥哪樕瑔柕溃骸巴鯛?，我們該怎么辦？”

    “卓兄，你是怎么想的？”楊佑問。

    “我們還是早點下山，以免被雙方的爭斗卷入?！弊啃砒櫟溃按蠹业陌踩钪匾??！?/br>
    其他人都點點頭。

    霄寧道：“黑風(fēng)應(yīng)該打不過劉武的人馬，若真要是打起來，劉武的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在臥龍崗把我們當(dāng)做山賊弄死，咱們有冤都沒處去說?！?/br>
    楊佑已在洛水畔假死脫身，劉武應(yīng)該還沒料到自己已經(jīng)潛行到了西南，他原本在政事上就不怎么出名，西南官場基本沒有人認識他。是以楊佑篤定，只要自己不主動暴露身份，劉武的人認不出自己。

    “黑風(fēng)心里存的就是招攬道長的意思，我明里暗里和他提過很多次，他都不愿意放我們走?！睏钣拥馈?/br>
    楊遇春覺得這并不是一個問題，“大不了俺們偷偷溜走?！?/br>
    霄寧也點頭，“假如我們先和亥金通個氣，說不定他會看在我救了他的命的份上，幫我們一把。”

    “先不說他會不會放我們走。就算我們順利下山了，”楊佑在房中踱步，山寨里的每個人都成了一個小點，點和點之間又連著無數(shù)復(fù)雜糾纏的線，一團亂局。

    他竭力想從亂局中找到一條出路。

    “下山之后呢？我的身份必須要得到官員們的承認，假如節(jié)度使和太守都不認我，我該怎么辦？”

    眾人一時啞口無言。

    蔣凌道：“我蔣氏宗族在蜀地經(jīng)營多年，王爺大可到成都之后，由蔣家牽頭，召集西南世族。何愁無人證明身份？”

    “蔣氏宗族之力，可比節(jié)度使，可比蜀郡太守？”楊佑追問。

    蔣凌低下了頭。

    “我需要人馬。臥龍崗三四千人，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睏钣诱f出了自己最迫切的需要。

    “王爺想怎么做？”霄寧道。

    “等劉武的人來攻寨，逼黑風(fēng)為我所用。”

    “王爺！”霄寧站起身來，激動地說：“攻城拔寨，勢必要死人，臥龍崗雖為土匪，但也有許多無辜的百姓。王爺不如先將劉慧之事告知黑風(fēng)，知恩圖報，黑風(fēng)也一定會幫助王爺?shù)??！?/br>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會知恩圖報呢？”楊佑看著霄寧。

    霄寧一臉的不可置信，“王爺，可是我們明明知道臥龍崗將有兵刃之禍……”

    “我知道，但是我無法阻止。”楊佑笑道，“這一戰(zhàn)早在我來之前就已經(jīng)注定了?！?/br>
    早點告訴黑風(fēng)，他還能安排人逃走，如果不說，那就是見死不救！

    霄寧想將這句話說出口，然而看著楊佑堅定的神色，他又遲疑了。他看著其他人，問道：“你們呢？”

    楊遇春抱著劍，“俺聽王爺?shù)摹！?/br>
    “師弟，你呢？”他看著卓信鴻。

    卓信鴻嘆了口氣，“王爺說得對?！?/br>
    霄寧失望地看著他，繼而自嘲地笑了笑，“王爺，我現(xiàn)在有點明白為什么他們都覺得你能當(dāng)上皇帝了?！?/br>
    氣氛因為他這一句話而低沉凝滯，楊佑看著不言不語的眾人說道：“劉慧的身份還有一應(yīng)事宜，都不要透露給山寨的人?！?/br>
    他只緊緊盯著霄寧看。

    霄寧神色晦暗地點點頭，“王爺，我還有一事要問，等到劉武兵臨山寨，你要如何留下黑風(fēng)的勢力？”

    “山賊土匪當(dāng)然是要圍剿的，待到兵臨城下之時，我會勸黑風(fēng)到我麾下來。若是黑風(fēng)歸順，他就是我西南布政使的手下，劉武沒理由再來打我們。劉慧在山上也沒受折磨，到時候再哄他給我們說幾句好話。”

    “若是黑風(fēng)選擇魚死網(wǎng)破，也不肯投靠王爺，那又怎么辦？”

    “不會的，”楊佑自己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才在宮中裝了那么多年，對于同類人，他有著很強的辨識能力，“黑風(fēng)不是一般的亡命之徒，他有著更大的抱負，這種人是不會輕易犧牲自己的生命的?！?/br>
    霄寧繼續(xù)追問，“若是黑風(fēng)選擇和劉武合作，出賣我們呢？”

    “劉慧一心想要剪除山賊，黑風(fēng)已經(jīng)不可能和劉家合作了。再說了，劉武能給他什么？劉武能給的，我都能給，節(jié)度使做得再大，也是官?？晌沂腔首樱斆魅诉€想不明白嗎？”

    “雖然殿下是皇子，可是終究無權(quán)無勢，就怕黑風(fēng)不肯答應(yīng)殿下。”

    楊佑也算到了這種情況，“所以我需要劉武的逼迫，只要他們先反目，黑風(fēng)就沒有其他的選擇余地?！?/br>
    “還是王爺思慮周全?！毕鰧幍男θ葜袔е鴰追殖爸S。

    楊佑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淡淡地說道：“天晚了，都回去好好休息吧。”

    楊佑站在窗邊，窗外是蒼蒼的夜色，山影重重，遮蔽了來路和歸處。

    沒有人告訴他路該怎么走，一個孤身在外的皇子，要如何在龍?zhí)痘ue中來回？即使是商洛也沒辦法給他指一條明光大道。楊佑只能自己摸索著，一步一步地走。

    他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銀白的月色照著千萬山川，在人間徘徊不去。

    臥龍崗會死人嗎？

    楊佑忍不住問自己，肯定會。

    只要他提前告知，肯定能減少在戰(zhàn)場上死亡的人數(shù)。

    臥龍崗死掉的人越多，局面對他越有利。

    黑風(fēng)的手下太多不利于他控制，最好將黑風(fēng)的人馬折損到兩千左右……

    楊佑被冷靜地計算著人數(shù)的自己嚇了一跳。

    那些活生生的人，此刻在他心里化作了一個個沒有價值的數(shù)字，僅僅是滿足著他奪權(quán)道路的存在。

    他在慢慢變得和自己的父親、兄弟一樣。

    “這就是權(quán)力?！?/br>
    他的耳邊猛地響起敖宸的話。

    敖宸帶著他看過一篇篇史冊，摸著他的頭說，“你終究也會成為權(quán)力的奴隸。沒有人例外。越是聰明的人，就會越沉迷權(quán)力的游戲?！?/br>
    “你看！”

    他甚至將敖宸的神色記得清清楚楚，凌厲的嘲諷刺痛著他的雙眼，“這就是人的悲哀?！?/br>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想要把我送到那個位置上去呢？

    再問這些話也是多余了，他早已沒有選擇。

    他希望見到一個安定的天下，然而去往這天下的路卻被血腥和殘忍填滿。

    即使他踩著尸山血海踏上了皇位，那樣的楊佑還是楊佑嗎？

    這種矛盾像刺一樣深埋在他心底。

    “王爺！”

    楊遇春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楊佑回頭，他還抱著劍站在原地。

    “你怎么不去休息？”

    楊遇春的喉頭動了動，昏暗的環(huán)境中，楊佑只能看見他明亮的眼睛。

    “去休息吧?！睏钣幼叩剿磉?，動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讓他趕緊出去。

    “王爺，”楊遇春低低地叫道。

    “怎么？”楊佑抬頭看著他，“你有話想說？”

    楊遇春低頭和他對視，眼睛明亮而單純，他像是受不住楊佑的眼神一樣，忽地移開了視線，然后雙膝一彎，跪在了楊佑面前。

    “你……”楊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王爺，”楊遇春低著頭，“你做得沒錯。”

    楊佑的心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撫摸著，看著楊遇春的發(fā)頂，久久才搖頭說道：“說什么胡話?！?/br>
    “起來吧。”

    像是掩飾自己真實情緒一般，他彎下腰去扶楊遇春。

    “王爺，俺也想為你做事，只是俺沒讀過書，只有這一身力氣。等俺讀了書，就可以幫你拿主意，那些壞主意，殺人放火的主意，俺都替你出了。你就安安心心地當(dāng)王爺，當(dāng)皇帝?！?/br>
    楊佑呆呆地看著楊遇春，深吸一口氣，抑制住自己的顫抖，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話來。

    楊遇春抬眼，只看見他低垂的眼睫忽閃幾下，嘴角微微發(fā)抖。

    “王……”

    “你……”

    兩人同時出聲，楊遇春閉上嘴，雙手放在大腿上，像個等著先生訓(xùn)話的學(xué)童。

    “謝謝你?！睏钣佣紫聛砼c他對視，笑了笑，“不用為我做那么多。說不定哪天你也會像道長一樣懷疑我的行為，懷疑我的動機。我會做錯很多事情，你也應(yīng)當(dāng)有你自己的想法，不應(yīng)該被我所累?！?/br>
    靜夜里，楊佑的笑讓楊遇春想起了漫天的桃花絢爛地盛放，卻不得不獨自面對孤寂的凋零。

    “不會的，”他不知從何處來的勇氣，抓住了楊佑的手，“俺不會懷疑王爺?shù)?，永遠不會。俺永遠聽你的話?！?/br>
    “那怕我說的話與你的良心違背，和你的判斷也不一樣？”楊佑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問道。

    “俺都聽你的?！睏钣龃簣远ǖ幕卮?。

    楊佑的身體前傾，將頭抵在他的肩上，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不信這樣的誓言能夠?qū)崿F(xiàn)，但只要聽過一次，就足以告慰平生。

    “謝謝你?！彼址诺叫厍?，龍鱗隔著衣服透出絲絲涼意。

    敖宸，告訴我，我做的對。

    恍惚間，他好像感覺那冰涼的觸感在跳動，好像帶著敖宸的心跳在回應(yīng)著他。

    楊遇春抬手抓住他的肩膀，給予無聲的支持與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