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任誰都明白,封印,契石,共生共亡,可云清凈此刻不想明白了。 他漸漸妥協(xié)于封印動蕩帶給他的痛楚,任憑浪起潮涌,他只不過是一葉扁舟,去留由天。 原來有人為了永遠驅(qū)逐他,可以做到這一步。而這個人是他在襁褓中第一個開口呼喚的人,也是這么多年唯一的,可以讓書上那些談論親緣的枯燥文字,在他面前變得鮮活的人。 為什么。 既定之事沒有為什么。 君襲依然跪著,注視云清凈麻木的神情,忍不住自嘲道:“可惜如今已是錯得一塌糊涂。” “師父是對的……”云清凈提起一口氣,“反正沒有那些靈力……凈蓮師父就沒法完陣……” 事已至此,云清凈坦然接受了一切,甚至學會在深沉的無力感里找到一絲滿足。 突然,深淵落下一記強震,濃霧里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那顆頭顱還在不遠處奮力掙扎,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低鳴。 君襲深知時間不多了,不由得嘆出一口氣。 外面出了什么事……云清凈茫然地抬起頭,可這一動,藏在眼底的淚瞬間溢出,連閉眼都變得艱難。緊接著,溫熱的掌心撫住他的臉,沾了滿手的淚水。 “是師父錯了,”君襲在轟鳴之中開了口,“師父不該自作主張,不該將所有的事都強加于你,全都是師父的錯,師父對不起你……” 云清凈驀然哽咽,深淵大地倏地涌來一大片聲浪,震得心弦發(fā)顫。 “師父這就把選擇的權(quán)力全部歸還于你——”君襲決絕起身,目光仍流連在這孩子身上。 云清凈留在原地,靜靜仰望眼前人,就像少時罰跪那樣。契石驟然爆出強光,君襲身后的濃霧映出了遮天蔽日般的陰影,轟鳴聲越來越近。 “師父?”云清凈感到莫大的不安,“師父你要做什么?” 契石的光芒逐漸吞噬人影,君襲松開了向來緊鎖的眉頭,對云清凈揚起一個生澀的笑。 笑意在生冷的眉眼之下,竟是如此格格不入,可云清凈還來不及記得更深,笑意轉(zhuǎn)眼散去了,他看見師父在強光之中念念有詞。 “萬靈歸宗?!?/br> 云清凈辨認出了這四個字,驚愕的神情從他臉上裂開,他瘋了似的向前沖:“不……不要……師父!” “師父——!” 剎那間,魂靈與契石共燃,爆出的靈流幾乎要蕩平整座深淵,神獸的影子瞬間湮沒在強盛的靈光里,伴著震耳欲聾的嘶吼。 云清凈振聲疾呼,竭力沖向那湮滅的人影,萬千靈流,在他指尖之外一朝散盡。 生死技一出,再無回轉(zhuǎn)。 地上的頭顱縮進光霧里,與看不清面目的龐物融為一起。那是神獸,傳聞中攜有天神之力的神獸,云清凈無法接近,被巨浪撞了出去。 他當真成為了激流中的一葉扁舟。 掙扎之余,云清凈突然掐住了心口,四肢像被無數(shù)細浪托住,緊接著山川決堤,強震要將他整個撕裂。 “呃!” 星宮藍玉蕩出長鳴,無數(shù)靈流猛然沖進四肢百骸,云清凈感到身上每一寸都在貪婪汲取,干涸的身軀仿佛墜落深海,像有另一重魂靈碾過了他。 “往上,刺在這里……” “死得更快?!?/br> 有人攥住了他的劍尖,滿臉血污,被遺棄在了荒嶺之上。 云清凈看清了那瘋子的眉眼,此后一生也溺在其中。 封印徹底朽壞了,他開始在濃霧織就的光影里沉淪,眼前從黑夜到白晝,從盛夏到寒冬,無數(shù)日落日出在眼前變幻,他終于回到了他們之間唯一的千古源。 云清凈開始在林間疾行,沒有找到任何出路,也丟了原本的退路。他闖出滿身的傷,還不小心從山崖上滾落,周圍依舊靜得可怕。 他只能獨自瑟縮在山林一角,望著天光愈漸黯淡,十天十夜,世間只他一人。 要回去,一定要回去,否則那瘋子就會死在山洞里了…… 于是,他拼命逃離這片死寂,跌跌撞撞,繞了數(shù)不盡的彎路,總算回到有兩個人的世間。 許久未見,那瘋子看上去竟比自己還可憐,可憐到自己稍微靠近他,心就會在胸膛里亂撞,那瘋子咬他,他心里也還是亂撞。 “你還活著啊……” 這是云清凈唯一的慰藉。 他救的人,必須與他共生死。 且不止是共生死,其后的歲月,他們還能共閑話,共喜悲,共枕眠,共依偎,而這些事是云清凈過去從來無法想象的。不知從何時起,錯過一回日落日出已無關(guān)緊要,但他不能在每天醒來后的第一眼錯過身邊人。 云清凈學會用手在空中比劃,然后對著墻上的影子發(fā)笑,也學會在沒有永燃火的夜里,裝成熟睡的模樣,抱著古怪的綺念,克制又迷亂。 只一下,云清凈明白了那是喜歡,很喜歡,很喜歡…… 他在滿心的澎湃中醒來,身邊卻沒人了,云清凈環(huán)顧空蕩的山洞,一聲聲喚那瘋子。 無人回應。 云清凈登時翻身而起,就怕是一場虛無。他開始瘋狂尋人,無意間盯上洞里那口枯井,一瞬間鬼使神差,云清凈朝枯井走去,看見井底空蕩異常,他隨手撿起一片葉子丟了進去。 葉子不見了,他卻假裝什么也不知道,繼續(xù)轉(zhuǎn)向山洞外找人。 那時還天色未明,云清凈心中亦是灰蒙蒙的,直到看見怒池里的人影,一切豁然明朗。 “仙尊可有喜歡的人?” 云清凈突然有種被抓了現(xiàn)行的窘迫感,但那瘋子問得認真,仿佛看不出他神情里的破綻。 看不出也好。 否則萬丈懸崖邊離別的那刻,將比原有的千刀萬剮還要痛。 云清凈還是失去了,十天十夜變成十輩子,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愛的人,沒法與他共生死。 云清凈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從崖邊站起來的,他空有一身的氣力,卻覺得此刻的自己更像荒嶺上的孤魂野鬼,天地間無處可容。 “還愣著干什么?” “你若再像今日這般胡鬧,舍不去那些淺薄天真,往后只會成為一個空有靈力的廢物!” 靈上尊者在身后道出了一貫冰冷的言辭,云清凈沒有再爭執(zhí),正如當下,他沒有再掙扎,靜靜等待碎片將他過往一切都拼湊完整…… 對,只有廢物才會失去。 可他不是廢物。 “啊————!” 深淵的濃霧被一聲嘶嚎盡皆震散,強光驟然消逝。 漫天靈流飄散,云清凈睜開泛藍的雙瞳,蓬萊圖騰閃爍其間,他安穩(wěn)落地,長發(fā)披散在橫貫的腥風里。 他終于對自己重新有所知覺,一個完完整整的自己。 神獸已不見蹤影,地上散落著細碎的鱗片和血跡,還有一本蒙塵的《千訣錄》。 目光的盡頭,熟悉的身影跪在那里,搖搖欲墜。 云清凈一步步迎向渾身浴血的靈上尊者,師徒二人跪在彼此跟前,只剩無言的注視。 君襲緩緩抬頭,神情變得有些離散,試圖伸手觸碰他的臉頰。 “烏渺……” 云清凈靜靜倚在他的掌心,相像的眉眼,幾乎能以假亂真。 君襲連聲呼喚,眼神里露出幾許滄桑的少年柔情,是旁人從未見過的。 “我答應你的事……我盡力了……”君襲的聲音越來越弱。 “盡力了……” 云清凈怔怔地聽著一字一句,須臾后,靈上尊者周身羽化,散作無數(shù)光點,升空離去。 云清凈抬頭仰望,直至熟悉的氣息徹底湮滅,他噙著淚,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待他起身,拾起一旁的書,遠處忽然傳出異動,云清凈微微蹙眉,提劍循聲而去。 走至濃霧退散的邊緣,云清凈雙眸驟然縮緊,只見眼前人影憧憧,竟飄蕩著無數(shù)魂靈! . 神禁上空。 虎符扳指一出,蓬萊眾人只得立即止戈,君不見拽著丹隱沖上前陣,受萬人注視,殘留的鶴林守軍也不敢輕舉妄動。 此時,天際涌來一波援軍,是靖晗妤攜各大仙族的勢力趕至此處。 君不見身邊青光驟閃,他冷冷一瞥:“人質(zhì)都找齊了?” “一個沒少,除了之寧都還活著?!本戈湘コ霈F(xiàn)在他身側(cè)。 那些人質(zhì)被分散藏在蓬萊各個隱秘的角落,顯然是故意拖延時間的一步棋,只可惜低估了蓬萊人的群策群力,援軍來得不算太遲。 君不見聞言心中隱痛,靖晗妤又瞪向丹隱,忍不住譏他:“丹隱長老,真是風水輪流轉(zhuǎn)啊。” 丹隱已然落敗,只道:“不愧是下一任的蓬萊三尊,沒有這點本事,我倒還覺得遺憾?!?/br> 君不見當眾狠踹他一腳,丹隱咳出殘血,長劍赫然橫過眼前,君不見對他的惺惺作態(tài)依舊反感至極:“再說一遍,你不配!” “別沖動,將這廝押回蓬萊再罰也不遲,”靖晗妤勸住他,“你看起來也傷得不輕。” 君不見不得已收回劍鋒,整個人懸在脫力的邊緣,丹隱卻公然大呼:“鶴林人為蓬萊大業(yè)犧牲,死而無憾!” 鶴林守軍登時開始躁動。 “長老大義!”有人痛呼。 君不見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又迸濺而出,揚起劍:“找死!” 恰在此刻,遠處傳出劇烈的震蕩,君不見周身忽然爆出強光,連他自己都有些愣怔,很快,他身上的靈紋腰帶發(fā)生了變化! 君不見低下頭,眼睜睜看著冰藍色的靈紋在飛快流動,多出了當家人的金絲線,他驟然僵在原地。 君家易主了。 靖晗妤見狀竟是駭然落淚,難以置信道:“輔尊大人他……” “怎么會這樣……”君不見頓時失神,“不會的……叔父他不會的……” 丹隱當即發(fā)出輕蔑的笑:“哈哈哈看到了么!這就是當走狗的下場!” 君不見在痛楚中全然失控,登時殺意暴漲:“閉嘴——!” 他一劍洞穿這位鶴族長老,攜著無可彌補的悲慟。 血光乍現(xiàn)。 鶴林守軍失去了主心骨,下一刻便視死如歸,紛紛隨之自戕,成全了他們的大義。 神禁上空一時間飄滿了無數(shù)離散的魂靈,君不見徹底脫力,靖晗妤將崩潰的他緊緊抱住,所有的蓬萊人都在此刻陷入緘默。 這一戰(zhàn),輸?shù)倪€是蓬萊。 . 就在不久之前,一記光點砸向了深淵的崖壁,發(fā)出“嘭”的巨響! 風醒猛然撞上崖壁,喉嚨登時有腥甜泛濫,他手里的電光還拼命纏住寧嗣因不放。 “別想……走……” 風醒咬牙,崖后突然撞出蓮箭,瞬間擊穿了他的左肋! 寧嗣因五指蜷曲,蓮箭猛地穿身而過,風醒忍痛回擊,倏然間有火光從天而降,寧嗣因瞬影閃過,袖口卻被燎得焦黑。 深淵底下一片沉寂,短瞬的光景也變得漫長熬人。寧嗣因揮劍破開火叢,當即有電光纏住劍身向上奔襲,被寧嗣因斬得粉碎,一轉(zhuǎn)眼,風醒又攔在他跟前,左肋的傷逐漸愈合。 真難纏啊。 “你煞費苦心將我拖住,就不顧凈兒的安危了?”寧嗣因挑釁他。 頓時有千百蓮箭列陣在前,風醒掌心燒出烈火,只道:“我的仙尊比任何人都強?!?/br> “是么?”寧嗣因眉心一刺,振聲道,“那你須得擔憂一下自己的安危了!” 霎時箭陣齊發(fā),寧嗣因攜長劍緊隨其后,風醒被狂烈的靈壓撞飛出去,順手攪起烈火,蓮箭被滋出的電光擊偏,風醒堪堪撤力,寧嗣因突兀一劍將他的胸口捅穿! 到底是位列三尊,又有上千年的修為,風醒一個走歪門邪道才登頂?shù)哪跣?,對付起來實在是吃力不討好?/br> “若我能死的話,確實應當擔憂一下……”風醒奮力掙脫,紅光填進胸膛,他的傷再度愈合,只是臉上又淡去了幾分血色。 寧嗣因露出譏諷:“好一個不死不滅,不過應當撐得有些痛苦吧?” 風醒面不改色,內(nèi)息卻已動蕩難平,只是他一貫會遮掩,極少露出破綻。 驀地,深淵底下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嚎,近乎動搖整片天地,對峙的兩人瞬間變了臉色。 寧嗣因陡然大怒,飛身追向底下的暴動:“趕緊滾開!” 風醒與他相撞,強行阻攔在前,登時有兩道強大的靈流在空中廝殺,寧嗣因殺意更盛,風醒被他推出丈余,周身忽然多出無數(shù)花莖編織的囚籠,生著銳刺。